走到导师席旁,落座之前秦青卓注意到了身后几排观众的目光——热情的、好奇的、冷漠的、厌恶的……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以至于坐下时他觉得如芒刺背。
“每位导师面前都有一盏绿灯,绿灯亮起则意味着导师向乐队发放通行证,如果有多位导师同时选择一支乐队,则进入乐队反选导师环节……”
主持人介绍完赛制,又念了一连串的广告商赞助,第一支乐队便上场了。
开场乐队是秦青卓定的,按照总导演施尧的要求,必须在一开始就让场子躁起来。
乐队这场发挥得不错,比所有彩排的场效果都要更出彩,第一段副歌就掀起了一阵小高潮。观众也挺给面子,虽然之前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但真到了录制的时候,大部分观众都很快进入了状态,尖叫声和掌声给得都挺足。
旁边三个导师也迅速进入状态,在一首歌结束之后,他们按照节目组给的人设参考,跟乐手们一来一回互动得相当热烈。
杨敬文是八卦担当:“所以你们差点因为一个姑娘散伙?那姑娘最喜欢谁?喜欢吉他手是不是?他在你们这几个里最帅嘛……你们来我队,我教你们怎么追姑娘。”
和沈姹则是热衷拆对方的台以及给选手“画饼”一派的:
“你们不要信他,敬文老师当时追到他太太完全是因为我帮他做了那张《有你》的专辑,你们来我队,我也可以给你们量身打造一张专辑……”
“任聿你的档期已经排到了五年后吧?前年我跟你约好的合作你到现在都没兑现。我来点实在的,我们公司现在正策划一个音乐厂牌,打算明年开始进行乐队全国巡演,要不要选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
而至于秦青卓,好像始终无法融入到现场的氛围。
节目录制的前半场秦青卓一直觉得有点恍惚,好像眼前的一幕是在做梦——乐队们一支又一支地上场、谢幕,台上流光溢彩、舞美炫目,整个演播大厅始终都处于一种躁动的高热气氛。
明明在某种意义上,操纵着场内热度的人是自己这个音乐总监,但现在反而全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游离在气氛之外。
好在场上的每一首歌秦青卓都听过几遍,而且彩排他也是全程跟下来的,每场演出的优点、亮点、瑕疵,没人比他更清楚,所以就算状态有些恍惚,他也能不冷不热地点评出个一二三来。
中场休息时主持人宣布了目前的选队结果,导师们在前半场的狂热氛围里已经选择了不少乐队,手上的席位剩得都不多,沈姹只剩了一个,杨敬文和任聿各剩了两个,秦青卓手里的席位最多,还有四个。
糙面云乐队是在节目录制的下半场上来的。
舞台效果赶制得很仓促,只有一条长且幽深的隧道,隧道尽头透出一束光。光柱如瀑似的洒到舞台中央,将拎着吉他走过来的主唱笼罩其间。鼓手坐定,拿起了鼓槌,贝斯手则站在主唱斜后方的位置。
之前几乎所有歌的旋律都很燥,此刻整个演播厅里弥漫着一股喧嚣而躁动的气氛,观众们的情绪已经完全被上半场的乐队调动起来,在等待着下半场新一轮的情绪爆发高潮。
江岌抬起手,调高了面前的话筒,只用了短短几个字就完成了乐队和演奏的介绍:“糙面云乐队,《火车站台》。”
这主唱的嗓音条件的确不错,尤其经过音质很好的话筒扩散,声音里的质感更加凸显出来。
经过刚刚的中场休息,秦青卓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他坐直了一些,对于这支在掌控之外的乐队,稍稍打起了精神。
没有前奏,搭在琴弦上的手指轻轻拨动,流水似的木吉他声跟人声同时响了起来:
“潮来潮去,人来人往
三五成群,熙熙攘攘
破旧的窗,灰白的墙
长长的火车啊,
正在开来的路上
……”
第一小节没有任何伴奏,只有简单的吉他旋律和主唱低声的吟唱。
没有等来预想的情绪冲击,观众席上开始有些骚动。接在连续几首很燥的歌后面,这种安静的歌显然很吃亏。
秦青卓能猜到这支乐队当时没被选中参加节目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不够“躁”。
当时施尧跟他沟通的时候,定下来的节目基调就是“躁”,这一点从《躁动吧,乐队》这名字就可见一斑。
但以秦青卓个人的喜好,他更乐意听到安静一点的音乐。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在主唱的低声吟唱里,演播厅升腾的躁动迅速沉寂下来,一种无处着落的孤独感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漂浮。
这种感觉就好像从群魔乱舞的酒吧里逃出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气的海风。
是每个毛孔都能顺畅透气的那种舒畅感。
节目录制时间过半,秦青卓第一次沉浸下来听歌。
“年少的人,背上行囊
孤独膨胀,无处丈量
远走他乡,随处游荡
颠簸的火车啊,
载着多少沉默的慌张
那拥挤蠕动的人潮
他们都要奔向哪儿啊
是回家还是在没有方向地寻找
是孤独地出发
还是有人一道
那渐行渐远的地方
人们把它叫作故乡
它的清晨和日落就打烊的晚上
有人想着逃离
有人却在想往
要在哪落脚啊
安静的城郊还是热闹的老街道
要何时停留啊
燥热的暮夏还是渐冷的秋
要怎样生活啊
拼命地挣扎还是凑合着过
要继续往前走
还是抬头看银钩
要继续往前走
还是抬头看银钩
……”
年轻的主唱拨弄着吉他专注唱歌的模样,跟之前站在窗边和陈嘉讨价还价的时候判若两人,身上那几分混不吝荡然无存,几乎有种与世无争的气质。
尾音收得绵长而干净,隔了好一会儿,余音仿佛仍在场内萦绕。
一首歌唱完,鼓手和贝斯手走上前,站到主唱两侧,大多数观众这才从歌里回神。
演播厅里半晌没有声音,先前热烈的气氛无影无踪,场内弥漫着些许忧伤的氛围,直到主持人上场开口,气氛才稍有缓和:“导师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几位导师也不似之前那么活跃,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氛围。
短暂地沉默后,任聿先开口做了这煞风景的“恶人”:“鼓手在第二小节是不是漏了拍子?”
鼓手钟扬是个看上去挺清秀乖巧的少年,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额角,有点不好意思:“……是。”
任聿叹了口气:“其实这歌我还挺喜欢的,但副歌部分确实是有点乱,怎么会出现这种基础错误呢……你们是不是没有好好排练?”
台上没人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僵住了。
彩排时其他几位导师都不在场,不了解幕后发生的事情,但秦青卓作为音乐总监却知道他们是被临时叫过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出现错误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先前跟陈嘉讨价还价的那位主唱,此刻面无表情又一言不发,似乎并没有想要为乐队解释一句的意思。
思忖稍许,秦青卓开了口:“据我所知,他们是被临时拉过来参加这场比赛的,所以可能确实准备得没那么充分,”他说着,看向台上的乐队成员,“对吗?”
“对对对,”鼓手忙不迭点头,“如果这场我们能顺利晋级,下场肯定不会出现这种错误的。”
秦青卓笑了笑——倒是挺会顺杆爬,但这小孩长得讨喜,说这话时并不招人讨厌。
任聿听后,也点了点头:“那倒也能理解。”
秦青卓继续刚刚的话,对乐队这场演出点评下去:“撇开演出时的技术问题不谈,难得听到这么一首安静的歌,我还挺喜欢的。尤其是主唱,在嗓音很有质感的前提下,对低音的掌控相当出色,副歌部分的高音也蛮让我惊艳的,而且我注意到这首歌的词曲都是你作的,你有系统学过音乐吗?”
江岌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到秦青卓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没。”
“那还真是挺有天赋的。”秦青卓说,“接在这么燥的场子后面,能选一首安静的慢歌就挺有勇气了,更难得的是还能把歌里的情绪传递给观众,从观众的反应来看大多数人也接收到了,很厉害。”
他感觉到主唱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有种打量的意味。
有过多年做歌手的经历,秦青卓早已经对各种打量的目光习以为常,但这道目光却让他感觉到了略微不适。大概是因为……这主唱神情冷淡,投过来的目光莫名让人有种侵略感。
但他没太在意,无视了这道目光。
点评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顿了顿,秦青卓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乐队叫糙面云,所以糙面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云?”
台上的人还没开口,一旁的沈姹先笑出了声:“青卓,你忽然变得话多了。”
“有么?”
“有,你前面特别高冷,第一次主动问起跟音乐无关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我对各种各样的云比较感兴趣。”秦青卓笑了笑。
“那江岌,”沈姹看向台上的主唱,“秦老师难得这么有好奇心,你可得好好给他解释一下了。”
“是层积云的一种。”江岌简短道,并没有像沈姹说得那样“好好解释”。
场内气氛略微尴尬,沈姹及时救场,笑出了声:“层积云这个解释未免也太直男了吧……青卓,看来这位主唱比你还要高冷。”
任越也侧过脸看向秦青卓:“原来青卓更吃高冷这一卦的。”
坐在最那边的杨敬文也帮忙活跃气氛:“所以青卓不是高冷,他对着高冷的人就不高冷了。”
几个导师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起秦青卓,场上的气氛再次被炒热。
“糙面云是一种面目特别狰狞的云,”站在江岌旁边的女贝斯手彭可诗解释得更清楚了一点,她留着一头公主切,个子又挺高,乍一看像个长相精致的假人模特,“当那种扭曲的乌云把天空全部罩住的时候,你会觉得下一秒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这样啊,”秦青卓点了点头,看向彭可诗,“所以是一种恶劣天气的预兆?”
“算是吧。”彭可诗说。
互动进行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主持人刚要继续下一个拍灯环节,台下不知哪个勇猛的女生忽然大喊一声:“主唱好帅!”
观众席上顿时起了一片笑声,开始骚动起来,女生们窃窃私语。
秦青卓看一眼台上,这主唱身上有一种野性难驯的气质,看上去的确挺吸引人。
杨敬文转过身子看观众席:“哇,好多女生在点头。”
台下又是一阵笑。
“我比较相信沈姹老师的审美。”杨敬文看向沈姹,“所以沈姹你作为女生代表,有什么看法?”
“是好帅啊,”沈姹笑道,“如果我年轻十岁可能会疯狂心动。”
“现在不心动了吗?”
“现在啊,”沈姹想了想,“还是青卓这种成熟型的帅哥比较对我胃口。”
这话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观众配合地开始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等到台下的起哄声稍弱,主持人看向秦青卓打趣道:“秦老师不得有点回应吗?”
观众顿时安静下来,翘首等着秦青卓的回应。
综艺节目要的是什么效果,秦青卓心知肚明,他挺配合地看向沈姹:“那一会儿下了录制,我们好好聊聊这事儿?”
“行啊。”沈姹也笑。
台下观众顿时起哄得更厉害,几乎要掀翻录播室的顶棚。
互动环节结束,主持人开始让四位导师做出选择。
事实证明导师们在互动时再怎么热情,轮到真正选人时还是理性至上。
节目组给的“安全名单”上还有几支乐队没登场,对于这种有资方保驾护航的冠军候选者,所有导师都有意收入麾下。至于糙面云这种被临时塞入的乐队,不出意外在节目中不会走得太远,即便这场让他们晋级了,大概率也是在浪费名额。
更别提他们在刚刚的演出过程中还犯了技术错误,被淘汰也无可指摘。
秦青卓手上席位富余,对于自己队伍中的乐队最后到底能否夺冠也并没有那么看重。毕竟事前已经跟夏绮说好救场只救这一期,所以无论手里是一副好牌还是烂牌,之后到底要怎么打,全都与他无关。
何况自己来救场已经仁至义尽,应该有权利凭喜好挑人吧。他想。
面前这支糙面云乐队……主唱他是真挺喜欢的,气质特别,音色独特,作词和作曲也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这是一个选歌手或选唱作人的节目,秦青卓一定毫不犹豫地拍灯,但现在这节目是选乐队的,如果仅仅以刚刚那场演出作为评判标准,确实算不上太出色——如任聿所说,副歌部分在听感上的确乱了一些。
无人亮灯,主持人开始倒数:“最后三秒,三——二——”
江岌……要不要因为这一个人,给整支乐队一个机会?
秦青卓在录制过程中第一次开始摇摆不定。
看着台上那个似乎对结果并不在乎的主唱,秦青卓想起他跟陈嘉讨价还价的模样,还有简历上爱好那栏的“无”,脑中又浮现出他刚刚在台上垂着眼睛认真唱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