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拾檀眼底的笑意里有一分难得一见的恶劣,抱着一步步朝着水潭走去,说的话听起来很诚恳:“幕天席地会害羞的话,去水里怎么样?”
溪兰烬终于没忍住锤了他一下:“不怎么样!我的鱼糊了!”
谢拾檀边低头亲他,边含糊不清地承诺:“等会儿给你重新烤。”
再从水底钻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这辈子从未下过厨,也几乎没吃过寻常食物,光风霁月、高洁出尘的谢仙尊手里提着两条鱼,半跪在岸边熄灭的烤架旁,拿掉白日里被烤成碳尸骨无存的两条鱼,开始严肃地思考怎么把手里的两条烤了。
溪兰烬倚在旁边的树上,似笑非笑:“努力点啊谢仙尊,答应我的鱼可得烤好点。”
边说着,边扶正额带,又把被谢拾檀扯散的头发重新编好挽好,缀好赤珠。
谢拾檀沉着冷静地“嗯”了声,余光见溪兰烬很宝贝地弄着那两枚赤珠,目光多停留了会儿。
溪兰烬察觉到他的视线,轻哼了声,开口时的嗓音有些发哑:“这是我出生时,我爹娘送我的东西。”
左边的那枚是母亲送的,右边的那枚是父亲送的,有温养身体的效果,溪兰烬从小到大一直戴着,于他而言,两枚赤珠是护身符一般的存在。
这也是他唯一还留存的,有关于父母的东西。
五百年前,溪兰烬预感到自己会有去无回,便把这对赤珠摘下来,放到了他亲手捏好的人偶身上——他舍不得让它们随着自己覆灭。
好在他回来了,这对护身符也回来了。
谢拾檀轻轻道:“很适合你。”
溪兰烬瞥他:“别试图转移话题偷懒啊谢卿卿,我还等着你的鱼呢,今儿烤不出鱼不准走。”
谢拾檀又默默转回去,回忆着溪兰烬处理烤鱼的步骤,谨慎地开始烤鱼。
溪兰烬收拾好了自己,盘坐到谢拾檀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托腮看着谢拾檀忙活,也不提醒一声。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乖乖的,叫人心痒,谢拾檀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鱼,然后飞快偏头亲了下溪兰烬的唇角,才继续处理。
溪兰烬猝不及防被亲了下,又惊愕又好笑:“干什么呢?还搞偷袭。”
谢拾檀的表情很正经:“第一次下厨,作为道侣,不该给一些嘴上的鼓励吗?”
溪兰烬噎了噎。
还真是实际意义上的“嘴上的鼓励”啊。
到底是他把谢卿卿带坏了,还是谢卿卿本来就这么坏的啊?
烤两条鱼的功夫,溪兰烬被迫鼓励了谢拾檀十几下,感觉嘴唇都要给谢拾檀亲肿了,两条烤鱼才新鲜出炉。
溪兰烬方才被时不时地亲一下,哪有心思关注烤鱼成什么样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看清谢拾檀烤的鱼,不由发出惊呼:“卖相还不错嘛。”
谢拾檀微微昂起下颌,一脸风轻云淡:“嗯。”
他做事,怎么可能会失败。
就算是从未做过的,看一眼也能学会。
溪兰烬本来就是想作弄下谢拾檀,没想到他还真能烤好鱼,好奇拿起来啃了一口,表情不由凝固了下。
谢拾檀:“如何?”
溪兰烬:“你尝尝。”
谢拾檀看了看他的表情,拿起另一条鱼尝了一口。
然后表情也凝固了。
溪兰烬脸色古怪:“谢仙尊……你是不是,完全没抹香料啊?”
这鱼压根就没味道啊!
谢拾檀抿了下唇:“重新烤。”
“哎,不必了。”溪兰烬又啃了口烤鱼,悠哉哉地笑道,“这样也不错,咱俩已经牺牲两条鱼了,可不能再捞了,当心小唐告你偷他的鱼。”
鱼本身就有一股清香,也的确没刺,因为没抹上香料,淡是淡了点,也不是不可以吃。
谢仙尊那么努力地第一次烤鱼,可不能错过了。
两人就着月色,靠在一起,把没甚滋味的烤鱼吃了。
吃完鱼,溪兰烬心尖一动,转过头问:“能不能给我吹一曲?”
此情此景,不吹一曲怎么够雅兴。
谢拾檀顿时沉默了下,才把宝贝了几百年的玉箫取出来,给溪兰烬吹了一曲。
幽幽箫声在空谷中回旋,情怀万千,带着无尽的思念,衬得月色愈发幽静,山谷中的灵兽纷纷驻足,欣赏着这优美的曲调。
溪兰烬的心宁静下来,听谢拾檀吹完一曲,尤不满足:“再来一曲呗?”
谢拾檀却没立即答应,直到溪兰烬纳闷地转过头了,才开口:“……只会这一曲。”
溪兰烬震惊:“啊?”
谢拾檀不太想在溪兰烬面前说这个,不过还是说了:“练了许久,这曲最熟练。”
正道仙门惯爱风雅,弟子们日常的课除了修行一类,还有乐器的课。
溪兰烬隐约想起,谢拾檀那时候好像很少来上这个课,据传是因为……谢拾檀天生音痴,总是不在调上,热爱音律的那位长老终于忍无可忍,向彼时的掌门宋今纯申请能不能别让谢拾檀上他的课。
溪兰烬一直以为那只是个谣传。
溪兰烬的目光太过热烈明显,谢拾檀一触及那道视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绷着脸道:“嗯,是真的。”
溪兰烬反倒更有兴致了,翻出张曲谱,递给谢拾檀,兴致勃勃道:“你来吹吹。”
看他那么来兴致,谢拾檀想想白日里对他那么过分,又沉默了会儿,答应了溪兰烬,只面无表情地嘱咐了句:“不许笑。”
溪兰烬:“嗯嗯嗯,我不笑,我怎么会笑谢卿卿呢?”
谢拾檀这才让那张曲谱浮在自己身前,将玉箫抵在唇前,照着曲谱,认真严肃地吹了起来。
支离破碎的曲调响起。
箫声是幽幽咽咽,但不是呜呜咽咽。
这一曲和之前那一曲画风差距极大,简直有如鬼哭神嚎,方才驻足听曲的灵兽刷地一下没了影,逃也似地跑了。
天生音痴的谢仙尊就算是对着曲谱,也完全找不着调。
这是修行和学习的天赋无法补足的缺陷。
溪兰烬忍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忍住,破功噗地嚣张大笑起来,半点不留面子,笑得直接滚到了谢拾檀的怀里。
谢拾檀放下玉箫,有些无奈:“……我都说了。”
溪兰烬枕着他的膝盖,还是乐得停不下来:“可你方才那一曲不是吹得很好嘛?”
谢拾檀珍惜地收好玉箫,垂眸对上他明亮的双眸:“那一曲不一样。”
溪兰烬歪了歪脑袋,眼神疑惑。
谢拾檀却没再继续说,微微一用力,将他抱起来,往明繁峰的方向去。
那一曲的确不一样,练了千千万万遍。
大概……靠的是思念。
第91章
魔祖眼下在何处修养着,已经有了一丝头绪,剩下的就是考虑如何封印魔祖了。
上次溪兰烬带着谢拾檀前去万魔渊时,在几个养大他的老魔头口中得知了,魔祖是杀不死的,只能封印——世间有清有浊,如道家八卦,黑白交接,轮转不定,想要将从“极恶”中诞生出来的魔祖消灭,的确是不可能的。
但如何封印也是个问题。
万魔渊是魔祖力量的源泉,但与之相反的是,渊底无形的屏障也是为了限制魔祖,魔祖不可能会接近万魔渊。
即使魔祖接近万魔渊了,想要将它封印也是极为困难之事。
魔祖没有实体,要么附在旁人身上,要么自己捏化出一番模样,想要将它封印,相当于封印一片没有实体、捉摸不定的云。
况且万魔渊的限制屏障不止针对魔祖,想要将魔祖封印进万魔渊,等同于要将万魔渊也一并封印。
这个难度,听起来就跟要杀死魔祖一般不可能办到。
溪兰烬跟谢拾檀拽着江浸月和曲流霖,在澹月宗的藏书阁里待了几日,翻阅遍了藏书阁内有关封印之法的藏书。
四人坐在藏书阁深处,身前各堆着一堆竹简,从上古秘法到今时的秘法都有,溪兰烬翘着二郎腿,慢悠悠翻完手里的竹简,摇头道:“这些法子,我和小谢都试过。”
江浸月愁得用扇子敲了敲脑袋:“所以说,想要封印魔祖,几乎是不可能的。魔祖没有实体,所有的封印都是针对‘有形之物’的,连鬼亦有魂体,但魔祖不一样哇。”
魔祖是连魂体都没有的,倘若打散它那副伪装的面孔,它便是一团魔气的凝聚。
宋今纯让牵丝门制作出那具傀儡身体,就是为了将魔祖困缚在其中,但他那些藏得极深的恶念,在魔祖面前,其实相当明显。
在魔祖面前生出的恶念,明显程度相当于在一张白纸上按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可是魔祖的本源之物。
曲流霖不置可否:“世上无不可解之事,总会有法子的。”
江浸月贼兮兮地用扇子捅捅他的腰:“那你算算?”
曲流霖心平气和:“魔祖没有命轨,算不到的。”
对面俩人嘀咕着说着话,溪兰烬看完了手里的东西,百无聊赖地托腮瞅向谢拾檀。
看着看着,身子就不自觉地歪了过去。
跟他们仨名门正派出身、从小礼仪教养长大,所以行走坐卧皆有规范,坐着都甚是端庄的习惯不同,溪兰烬喜欢怎么舒服怎么来,干脆就斜靠到了谢拾檀身上,满意地嗅他身上的冷香气息。
谢拾檀八风不动的坐着,态度平和得仿佛身上没突然多了个挂件。
看上去依旧是难以接近的疏离冷淡,可在溪兰烬靠上去的时候,他眉宇间的冰冷已经在不自觉地融化了。
溪兰烬像是缕只属于谢拾檀的破冰的春风,一吹过去,再经年不变的积雪也要消融。
曲流霖摸着下巴看着这俩,忽然好奇问:“俩位打算何时举办道侣大典,结下道侣印?”
道侣印是种特殊的法印,能连通彼此,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还有些其他的作用,修真界的道侣基本都会结下此印。
江浸月嗐了声:“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哪有时间搞那个,师弟和溪兄嘛,肯定准备等封印了魔祖,再……”
溪兰烬惊恐阻止:“打住!”
谢拾檀也想起某些不美好的往事:“闭嘴。”
江浸月:“?”
溪兰烬沉重道:“江门主,你知不知道,你这话就像‘干完这票我就娶你’‘金盆洗手不再入江湖’一样?”
以及还像谢拾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大战之后有话想对你说”。
江浸月感悟到那层意思,赶紧住嘴。
气氛凝固了几瞬,他努力思索话题,想要让气氛活泼一点,想来想去,陡然想起件有意思的事:“溪兄,你知道你家谢仙尊喝醉后是什么样子吗?”
谢拾檀在溪兰烬面前从不饮酒,溪兰烬还真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闻言立刻来了兴致:“哦?什么样子?”
一说到这个,江浸月一改方才的愁眉苦脸,登时眉飞色舞:“其实我也就只见过一次,那大概是正魔大战刚爆发,你离开不久之后的事,我酿了坛子酒,但是没酿好,酒味一点不剩,后劲倒是十足,请你家谢仙尊过来说话时,你家谢仙尊以为那是寻常的茶水喝下去,就醉了。”
溪兰烬兴致勃勃地直起身:“然后呢?”
江浸月乐道:“然后……”
俩人当面讨论谢拾檀,半点也不带收敛的,谢拾檀顿默了下,对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离开很是不满,面无表情开口:“很好笑吗?”
语气凉嗖嗖的。
江浸月当即闭嘴,默默展开扇子挡住脸,心里哀嚎。
面对溪兰烬就春风化雨的,面对他就这副样子,对师兄能不能有点尊敬!
听到最关键的地方,却被打断了,溪兰烬简直百爪挠心,好奇死了,干脆一把捂住谢拾檀的嘴,不准他说话,然后鼓励地望向江浸月:“放心说,小谢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谢拾檀:“……”
见谢拾檀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连曲流霖都忍不住想笑。
有溪兰烬说话,江浸月飞快把话补完:“你家谢仙尊喝醉之后,嘴里一直嘟囔着要找你,满院子找人,还把我院中的一颗丹红枫认成了你,质问那棵树‘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最后你猜怎么着?”
江浸月想起那一幕,拍桌狂笑起来:“他把我的树给连根拔走,直接带回去了!”
谢拾檀:“…………”
溪兰烬也乐了,松开手,好奇地问谢拾檀:“是真的吗?”
谢拾檀闭了闭眼,不想说话。
看来是真的了。
溪兰烬只感觉那样喝醉的谢拾檀可爱死了,眼底含着笑意,在桌子底下捉住他的手晃了晃:“生气啦?”
谢拾檀抿了下唇:“没有。”
“那棵树去哪儿了?”溪兰烬很想慕名拜会一下那颗名为“溪兰烬”的枫树,“在你先前的故居里?还是在照夜寒山上?”
谢拾檀又沉默了会儿,才以只有俩人能听到声音,低声说:“在归墟境中。”
溪兰烬记得,他的归墟境里,有着无数如火一般的枫树。
溪兰烬的睫毛不禁颤了颤。
那些都是他。
所以谢拾檀把那颗枫树也栽种进去了吗。
握住谢拾檀的手被反握回来,溪兰烬又靠到谢拾檀身上,嘀嘀咕咕道:“谢卿卿,你这么可爱,以后可不能再在别人面前喝醉了,很容易被拐走的,只能在我面前喝醉,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