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声声指责,溪兰烬满腔的怒火忽然一散,变成了止不住的冷笑。
果然。
如他料想的一样。
他之前还和谢拾檀说,难以猜测对谢拾檀下手的人里,到底谁是主导,如今看来,整个澹月山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对谢拾檀怀揣着恶意。
这些人,都敬畏害怕谢拾檀,都厌恶憎恨谢拾檀,却又都想利用谢拾檀。
正在这时,宋今纯又望向了溪兰烬,盯着他,长长叹了口气:“不仅如此,拾檀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引狼入室?”
他朝溪兰烬揖了下手,道:“溪魔尊,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便不必再隐瞒身份了吧。”
被猜出身份,溪兰烬并不感到奇怪,冷静地摘下帷帽。
被宋今纯邀约而来的,大多都见过溪兰烬,那副明艳的容色,见过一面就难以忘却。
看清溪兰烬的脸的瞬间,不仅周围几个见过溪兰烬的澹月宗小弟子目露愕然,人群里使劲昂着脖子往这边瞅的白玉星也愣住了,迷茫地眨了眨眼。
这不是他谈兄么?
“宋掌门。”溪兰烬弯了弯唇,眼底没有一点笑意,慢慢鼓了鼓掌,“手段精彩啊。”
召集那么多人来到澹月山,恐怕不是为了诛魔,而是为了诛谢拾檀和他的。
宋今纯满脸叹惋地摇摇头,露出一副失望之色:“拾檀,这便是你带来仙山的道侣。”
铺天盖地的指责批判声汹涌而来,朝着谢拾檀,也朝着溪兰烬,群情激奋之下,所有人都忘了谢拾檀和溪兰烬为诛灭魔祖受过的伤,也忘了自己曾经对俩人的畏惧,躲在乌泱泱的人群之后,站在制高点上,肆意宣泄着情绪。
像一场颠乱的狂欢。
溪兰烬冷眼看着他们狂欢,忽然开口:“说够了吗,说够了,那就该我了。”
他说话的同时,神识的威压放出去,接近大乘期的神识威压瞬间让众人变成了哑巴,活像浇了瓢凉水。
但仍有细细的声音响起:“果然是邪魔外道,你以为靠修为强压,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
被迫闭嘴的众人不由点头。
溪兰烬理也没理那道声音,望向祁锦,直接问:“既然你那么断定我与魔祖有勾结,怎么不敢发血誓?”
煊夜天尊闻言,冷声道:“我澹月宗的人岂是你能欺负的,你让发就发?”
人群里陡然又响起道声音,只是这次不再是针对溪兰烬和谢拾檀,引导其他人跑歪的了:“祁道友,怕什么,在场这么多人为你撑腰哪。”
随即另一道声音阴阳怪气道:“祁道友,你怎么不敢发啊,你不是很确定吗,难不成你方才在血口喷人,心虚了?”
听到有人这么说,煊夜天尊的暴脾气就压不住了,拍了下祁锦的肩:“那你就发誓,哼,邪魔外道,还想洗脱自己不成。”
祁锦抿了下苍白的嘴唇,一时有点摇摇欲坠。
见他一动不动的,众人的目光不由有了变化。
溪兰烬说得对,若是祁锦肯定自己的所说的话,那为何不敢发血誓,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方才狂热的情绪稍微冷静了点,各仙门的代表都闭上嘴,决定再看看形式。
溪兰烬听得出来,方才那两道一唱一和的声音,是江浸月在精分。
他眼底掠过点点笑意,抱臂望着祁锦:“七日之前,澹月洲曾有一城的凡人陷入昏睡,此事澹月宗上下应当都知道。”
确实是有这件事。
发生这件事时,溪兰烬和谢拾檀都还没到澹月洲,这件事和他们沾不上关系。
但没有澹月宗的人应和溪兰烬,每个人都在沉默。
溪兰烬在等待了片刻后,忽然听到声微弱但坚定的:“确有此事。”
是白玉寒。
随即其他小小的的声音也冒了出来,听得出很紧张:“对、对,我们奉命前去查探时,城里的人已经昏睡好几日了,我们进城后,也中了招,是仙尊和溪前辈途经那座城,发现不对,救出我们,破了那道法术。”
开口的几个少年少女就被自己的师长狠狠瞪了眼。
他们心里惶惶的,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可就算溪兰烬和谢拾檀没救过他们,不把实话说出来,他们也会感到良心不安。
在师长的瞪视之下,最后一个小姑娘结结巴巴地补完话,就闭上了嘴,等着事情结束后挨罚。
溪兰烬没想到最后开口的是这群小萝卜头,朝他们安抚地笑笑,转头面对各大仙门的人:“有人意图以此法,活祭城中数万人,加快魔祖恢复。巧的是,那人是澹月宗的人。”
周围几个澹月宗的长老眼睛一瞪:“澹月宗怎么可能有人做这种事,你含血喷人!”
溪兰烬耸耸肩:“找到那人不就知道了?当日我击伤了那人时,留下了一道标记。”
话音落下,谢拾檀抬手,照夜剑应声出鞘,几声惊呼声响起,皆以为他面前的祁锦就要命丧当场,怎料呲呲两声之后,破碎的只是祁锦的法衣,他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了几千道视线之中。
他的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猪头。
溪兰烬嘻嘻一笑:“怎么样,祁道友,你能遮掩住标记的气息,但遮掩不住标记图案,这个猪头你可还满意?”
祁锦的面色变得极度难看。
与此同时,谢拾檀也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为何还不起誓?”
他举着剑,剑尖直指祁锦的脖颈,眼神弥漫着雪山般的寒意,干净俊冷的一张脸落入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没有血魔遮不掉的魔纹与红瞳。
谣言不攻自破。
第85章
方才落到溪兰烬和谢拾檀身上的质疑目光和窃窃私语,陡然换了个方向,纷纷落到脸色难看的祁锦和敛去笑意的宋今纯身上。
情势似乎就要逆转之时,先前藏匿在人群中带偏方向的声音又出现了。
“被妄生仙尊这么指着,谁敢多说一句话啊?祁道友恐怕不是不想发誓,而是被威压逼迫,动弹不得罢,这不是仗势欺人么……”
“抛开其他的不说,妄生仙尊弑父一事竟是当真?”
那两道声音带着一股无声无息的蛊惑力量,不止是修为较低的修士眼神恍惚起来,那些不怎么设防的修士也会无意识地被蛊惑。
方才就是这道声音不断催动众人,暗里蛊惑,让绝大部分人失去思考的意识,剩下的小部分人见群情激奋,本着明哲保身的道理,纵然发现不对也不会说话。
溪兰烬有所防备,早就用神识锁定了人群,这个声音一出,立刻出了手。
众人一眨眼,溪兰烬忽然消失在了眼前,待再一眨眼,那道枫红的身影再次出现。
只是这回,溪兰烬手中多拎了个人,将那人往地上一扔,抬脚踩住地上的人的胸口,轻慢地碾了碾,笑得周围的人心里毛毛的:“真是阴沟里的老鼠,以为躲在人群里变幻声线嚷嚷,我就逮不出你了?在下面说得很高兴啊。”
那一脚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力道十足,重若千钧,一脚蹬上去,那人惨叫一声,胸口都往下瘪了瘪,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蓬乱的头发挡住了脸,露出的一双眼阴狠冰冷,恨恨地瞪着溪兰烬。
溪兰烬总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两眼,眉梢一挑,吐出两个字:“雷冰?”
玄水尊者的大弟子雷冰。
当年溪兰烬将玄水尊者囚禁之后,雷冰想方设法,试图把玄水尊者救出去,最后也的确里应外合,将玄水尊者带了出去,称得上是忠心耿耿。
后来玄水尊者被魔祖所杀,一直追随在玄水尊者身后的雷冰就此销声匿迹。
要不是今天把他逮出来,溪兰烬都忘了还有这号人物了。
看到雷冰的瞬间,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地串联了起来。
玄水尊者触怒魔祖被杀之后,应当是雷冰帮助玄水尊者凝聚残魂的。
在意识复归之后,玄水尊者自然不会甘心,选择重新唤醒魔祖,但彼时魔门四分五裂,玄水尊者便选择与正道某些人暗中结盟,一起复活魔祖。
雷冰应当就是替他与正道这边联系周旋的中间人。
只是玄水尊者在浣辛城被溪兰烬给逮到了,又给他丢下了万魔渊,这会儿恐怕死得不能再死了,雷冰得知消息后,见溪兰烬和谢拾檀来到了澹月宗,便想与澹月宗里的某些人一起,借着召集各仙门到此的时机,将他们的罪名钉死在天下人前。
即使他们无法留下溪兰烬和谢拾檀的性命,这一招下去,俩人从此到哪里都会腹背受敌,待魔祖真正出世,也不会有人再信任他们,帮魔祖清扫了不小的障碍。
不可谓不狠毒。
澹月宗的长老层未必都参与了此事,但从他们的态度也能看出,这些人大多都见不得谢拾檀好。
凡人有的阴暗嫉恨心理,不见得修仙之人没有。
他们总是得仰头望着谢拾檀,所以恨不得光风霁月、身处云端的谢拾檀跌落尘埃,被人狠狠践踏。
被溪兰烬识破身份,雷冰只是狠狠淬了口带血的沫子,破口大骂:“溪兰烬,我师尊待你不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溪兰烬莞尔一笑,慢慢地又碾了他几脚:“你和玄水尊者真是师徒连心,连骂人的词都一模一样不带改的。”
在场的人除却一些年轻弟子,都是经历过正魔大战的人,对玄水尊者和雷冰这对师徒如雷贯耳,顿感愕然:“雷冰为何会在澹月宗的地盘,还藏在人群中那般说话?”
“当年玄水尊者唤醒了魔祖,据说在浣辛城时,玄水尊重又出现了,此次魔祖复活,我看和玄水尊者关系不小,雷冰是玄水手底下最忠心的狗,现在附和着宋掌门……”
“别怪在下想太多,祁道友迟迟不肯发血誓,莫不是与魔祖有牵扯之人,其实是宋掌门?”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有没有发现……方才我们都被雷冰蛊惑了?”
“可是看这个样子,妄生仙尊果真与溪兰烬有所奸情吧?”
溪兰烬的耳朵捕捉到那一声嘀咕,碾压雷冰的动作一顿,精准地望向说话的山羊胡修士,朝着他摇摇手指:“这位道友,说的什么话?我和谢拾檀哪来的奸情,我们很光明正大的好不好?”
说着,似笑非笑地挑起几缕谢拾檀垂落肩头的长发,当众低头那缕银发上落下一吻。
谢拾檀原本神色冷峻地握着剑,被他这么一弄,睫毛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眼角余光落在溪兰烬弯着的唇瓣上良久,才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心底却像被溪兰烬不安分地挠了几下,落到发上的吻,更似是擦过心口的。
才冷静了点的众人再次轰动起来,脸色千变万化,部分思想固化的老顽固瞬间被点炸。
“荒唐,真是荒唐!”
“众目睽睽之下,竟如此肆无忌惮、不知羞耻,果然是魔门中人!”
溪兰烬嗅了嗅谢拾檀沾染着冷香的发尖,对那些骂语嗤之以鼻。
这就荒唐不知羞耻了?
他还没干啥呢,真没见识。
和某些已经开始慌乱起来的人不同,宋今纯依旧维持着冷静的容色,看了眼地上的雷冰:“近日不少道友远道而来,看来被某些有心之人混了进来,我也被风言风语迷惑了,各位勿要见怪。”
雷冰眼神一厉,本来想说什么的样子,眼神与宋今纯一接触,竟然就闭上了嘴,一副默认了宋今纯口中之言的样子。
溪兰烬的视线回到这老狐狸身上:“哦?宋掌门一计不成,又有新的计策了?”
宋今纯看起来十分从容:“溪魔尊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宋某的确是有些不慎,才被言语迷惑,误会了一些事情,但这是我们正道之间的事,雷冰潜入澹月山,意图不轨,溪魔尊潜入澹月山,又是为的何事?”
他每次叫到溪兰烬,都会格外加重一点音,像是在给众人提醒,别看溪兰烬看起来很纯良的模样,但这可是与正道站在对立面的魔道之首。
经由他一声声的提醒,不少人望着溪兰烬的目光中带上了警惕,开始对他的话产生了怀疑。
魔门中人阴邪狡诈,他们说的话,也不能随意相信。
宋今纯望向祁锦胸前的大猪头,语气平和地道:“溪魔尊方才一口断出,让凡众陷入昏迷的术法,乃活祭之法,是为让魔祖加速恢复,我很好奇,溪魔尊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说着,他的脸上浮现出肃然之色:“这种邪法,只有你们魔门中人最了解吧,以溪魔尊手段通天的本事,我觉着隔空施术于你而言并不难,祁师弟胸前的这个印记,岂不也是随手就能落下的?”
这一句接着一句的,有几分诡辩之感,话音落下,有偏向宋今纯的,也有觉得宋今纯这番话靠不住的。
可宋今纯再怎么窝囊,亦是正道之人,溪兰烬瞅着就算有理,那也是魔门中人。
众人犹疑不定,目光不由纷纷落到了基本没有开过口的谢拾檀身上,期待他能说些什么。
毕竟这可是妄生仙尊。
宋今纯看出其他人的想法,不紧不慢地又开了口,面对谢拾檀时,他又露出了那副慈和宽厚的长辈模样,说话都似带着几分叹息:“当年我拜入宗门,谢师兄待我如同亲生兄长,后来他因你……陨落之后,我便发誓,定会将他唯一的孩子培养成才,必不会让他再走上弯路。拾檀,五百年前,你险些走火入魔,杀了那么多人,如今是真的着魔了吗,竟会站在魔道那一边,与你的师长们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