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榛颔首,与内侍一同前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在一处殿门前停下。门口竟有侍卫把守,与软禁无异。
纪榛缓步进内,听得一阵飘渺的琴音,古琴音色低沉,声声如泣,仿若能借由琴声窥见奏乐之人内心的苦闷。
琴声在灵越见着纪榛那瞬缓缓休止。
余音绕梁,穿过高高的红墙,随着风飘到远方——
幽鸣台地势偏僻,炎炎夏日亦有阴风阵阵。破旧的屋檐下,有黄雀正勤勤恳恳地哺喂新生的雏鸟,鸟雀的叽叽喳喳声成为此处唯一一点热闹。
沈雁清推开掉漆的木门,走至落满枯叶的院内,遥遥地见着屋里背对而坐的颀长墨影。
“殿下。”
被唤之人身形一顿,并未即刻回头,而是冷嗤一声,“已许久不曾有人这样唤过我。”
沈雁清缓步上前,李暮洄终是转过身来。他被囚于幽鸣台半载,发缕微乱,下颌冒了青茬,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酒气,他不再需要挂上假面,一双狐狸眼里毫无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本就深沉的阴鸷。
李暮洄并未起身,“你竟未死,好本事。”
屋内简陋,连着水壶瓷杯都缺了角,到处都是腐朽的气息,连心性高傲的李暮洄在这枯朽里也显得颓败。
“如今沈卿可是高官厚禄,做了那新帝的走狗,故意来看我的笑话。”李暮洄轻笑,“回去同我那太子哥哥说,他想要我摇尾乞怜求他原谅,做他的春秋大梦。”
沈雁清道:“臣皆因昔日亦主亦友之情,特来拜别殿下。”
“情谊?可笑。”李暮洄眯起眼睛,“我确曾将你视为知己好友,是你,你三番两次为了纪榛与我作对。”
沈雁清双目杲杲地直视对方,“殿下说错了。”
“我何错之有?”李暮洄咬牙切齿,“宏历十一年,南郊大旱,本殿日夜治灾不眠不休,直至天公垂怜降雨;宏历十三年,工部侍郎贪敛钱财,收刮民脂,本殿亲自问斩,大快人心;宏历十五年,北郊有流寇作祟,本殿潜伏整整半月将残害无数百姓的寇贼杀了个片甲不留.....本殿为大衡努筋拔力,何错之有?”
“纵有错,也错在与父皇一般并非嫡出!”
他一掌挥走了桌面的茶壶,哐当一声,瓷器四分五裂。
沈雁清面不改色地静立不动,李暮洄站起身,怒道:“我早该将纪榛杀了,不至于留下来成了祸害,乱了你的忠心。”
“时至今日,殿下何必再将过错推到无辜的纪榛身上?”沈雁清抬眸,音色冷如玉刃直击对方,“殿下心中在想些什么、对我的妻子又是抱以何种企图?我与殿下管宁割席究竟为何,殿下胸中有数,莫要再自欺欺人。”
李暮洄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你的真话。一个纪榛、只因一个纪榛.....”
他重新跌坐回木凳上,仍是笑,有些凄然,却又不甘至极。
沈雁清静望半晌,抬手作揖,高声道:“臣,特拜别殿下。”
李暮洄回想起太子被幽禁于承乾殿时,他在殿外拦住了纪榛,他如是说:“树倒猢狲散,你倒是多情多义。”
原来最终败的是他,亦会有人来与他作别。
李暮洄仰面望着走至院中的沈雁清,光影绰约里,往事一幕幕如走马观花。
“得臣得友如此,本殿之幸。”
沈雁清行到门前,忽听得身后传来癫狂的笑声,李暮洄高喝,“本殿无错。”
心高气傲之人至死都不知悔改。
沈雁清不作犹豫地迈过门槛,徒留挥之不去的狂笑声在幽鸣台回荡。
灵越和亲的队伍走出京都的同日,李暮洄自戕于幽鸣台。
消息传到纪榛耳里时,他正在小厨房为沈雁清煎药,闻言动作只是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添水。
如今沈雁清每日都要喝两贴药,纪榛有时候闲下来就会亲自动手,熟能生巧。
他将药汁倒出来,吩咐吉安倒了药渣,端着碗到房中找沈雁清。
沈雁清也是方知李暮洄的死讯。
他对李暮洄算是仁至义尽,也预料到了这一日迟早会到来,因而很是平静,也并未和纪榛提起半句。
倒是纪榛等沈雁清饮了药才小声道:“宫宴那日我去见了灵越。”
“她跟我说她的母妃在她很小时候就离世,太上皇将她与三殿下分别送往宫中两个娘娘膝下抚养。她与三殿下一月只得见一面,每次三殿下都会给她带喜欢吃的桃花酥。”
“待长大了些,三殿下开始拉拢朝臣,二人就更是聚少离多。南苑那次赐婚,灵越事先是知情的。”
纪榛慢慢地钻进沈雁清的怀中,接着道:“她说兄长不易,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愿意为兄长去做。这次和亲,她并不害怕,等她当了耶律齐的侧妃,陛下念在她的份上,也许会宽恕三殿下.....”
灵越没得选,亦甘愿为兄长前往人生地不熟的契丹。而一生都在算计的李暮洄,临了终也为这世间唯一在乎他的灵越着想,自我了断。
沈雁清紧搂着微微发颤的纪榛,二人久久未语。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气,须臾,沈雁清轻声道:“纪榛,下月我们启程去江南罢。”
正如纪决所言,京都风诡云谲,无论是身居高位者,亦或者平头百姓,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城里,多的是身不由己。
趁年少,正青春,骑云向南去。
第77章 番外四:江南好景
沈雁清的官印已经批下来了,此次前往江南担任刺史一职,举家搬迁。
院子里堆满了细软,吉安和裕和边斗嘴,边兴致勃勃地将箱子和包袱都搬到外头去,东西塞足了一辆马车。
沈父和沈母的行李倒是从简,只随了他们乘坐的车厢,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忙个不停。
早在之前赛神仙就说过江南的山水养人,对疗养大有益处,纪榛自也高兴能与沈雁清定居江南,可也舍不得仍在京都的兄长。
这几日多次往纪府跑,夜里想到往后不能时常与兄长见面,亦很是怅然。
好在如今时局稳定,纪榛随时都可以京都探望,这才有几分松快。
待细软装整完毕,纪决前来送行,与他们同乘马车直到城门。
“等到了江南我定月月给哥哥写信,哥哥定要回我。”纪榛吸了吸鼻子,“等朝中事务空闲了,你就到江南找我,我带你四处游玩。”
纪决笑着嘱咐,“江南多雨,寻常外出要多带把伞,凡事莫要与人起争执,遇到棘手的事情,先过问沈雁清,不要擅自冲动行事。”又对沈雁清说:“劳你照看榛榛。”
沈雁清颔首,“此乃我分内之事。”
几人寒暄说笑一路到了城门,方掀帘就见立于墙下的蒋蕴玉。
再过一月蒋蕴玉会前往漠北,直到年后才会回京,下次再见不知几时,他是特地来送纪榛一程。
纪榛跳下马车,小跑过去高兴道:“哥哥说你今日朝务缠身,我还以为你不来送我呢。”
蒋蕴玉略一挑眉,“这么一点空闲,本将军还是抽得出来的。”又道,“路上一切小心。”
纪榛重重颔首,“你也是,万事小心。”他抿了抿唇,到底说,“你在此处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他说着,走到兄长身边,“哥哥,还是由我亲自还给他吧。”
纪决将小小的四方木盒递给纪榛。
蒋蕴玉心中已有数,垂在身侧的十指微微握紧。
纪榛去而复返,抬起蒋蕴玉的手,将木盒放在对方的掌心,低声说:“我知晓你对我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把这物件还给你.....蒋蕴玉,我希望你我永远都是最好的知己好友。他日我们再共同策马游玩、饮酒作乐。”
他慢慢地收拢蒋蕴玉的五指,将木盒紧攥住,又将手抽了回来。
蒋蕴玉将微动的指尖连同木盒收到背后,一脸不羁道:“我倒是想与你赛马,只是你的马术我实在不敢恭维。”
纪榛见他满面放达,也笑说:“那我们比投壶、比套圈,我定不输你。”
蒋蕴玉抬起另外一只手,纪榛会意地与他击掌。
“说定了。”
“嗯,说定了。”
蒋蕴玉越过纪榛的肩头望一眼沈雁清,豁达笑笑,“去吧,再晚了天黑前出不了京都。”
纪榛与沈雁清站于车前,朝纪决拱手,复又上马车。
车轮滚滚,纪榛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同城门的纪决和蒋蕴玉挥手,“哥哥,蒋蕴玉,保重——”
蒋蕴玉慢慢打开木盒,将折下的箭头握在掌心,低喃,“纪榛,再会。”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温柔水乡。
沈雁清还有十日才上任,并未即刻到官府报到,而是与纪榛四处游玩。
到了此处,纪榛才知晓沈雁清已托人将诸事安排妥当。待沈雁清就任后,二人会入住朝廷分发的官邸,与沈家双亲分屋而居,只每月的初一十五共进膳。
沈父无官职在身,每日落得个轻松自在,闲暇无事便到市井与人下棋,沈母依旧醉心礼佛,终日跪在佛堂里。纪榛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见着了也是略显生疏地点头示意,倒还算平和。
二人在江南地界吃吃喝喝,从未有过的闲适,只是今日出门不久就遇见了一桩令人义愤填膺之事。
江南无雪,初冬的季节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寒凉。
沈雁清和纪榛在市集的小摊前吃着香喷喷的馄饨,皮薄馅多,一口一个,吃下去热气从衣衫里腾腾地散出来,整个人都是热乎的。
纪榛穿得有些多,吃了热的,颈子里冒出点热意。沈雁清见他两颊绯红,拿微凉的手背贴住,道:“慢些吃。”
凉意很好地缓解了纪榛的燥热,他满足地长呼一口气,放下勺子打了个饱嗝,“我吃饱了。”
沈雁清唤来摊贩结账,把四个铜板放到摊贩手中。
他二人皮相好,虽装扮简约仍吸引了不少注目,摊贩乐呵呵道:“两位公子长得真俊俏,从前不曾见过你们。”
沈雁清回:“近日才在此落脚。”
“是短住还是长居?”
纪榛抢答:“长居。”
摊贩还想说点什么,前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沈雁清和纪榛循声望去,只见一壮汉正恶声恶气地在小摊前说些什么,似是起了争执,竟拎了摊贩的领子大骂。
“通天虎.....”馄饨摊贩面露惊恐。
纪榛问道:“什么通天虎?”
“二位有所不知,这通天虎是我们县老爷的结拜兄弟,平时就靠收保护费为营,谁要是不缴就痛打一顿。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他有人撑腰,我们惹不起,打也打不过,可又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给他呢.....”
小摊唉声叹气。
纪榛拍案道:“岂有此理!”
说着就要冲上去,却被握住了手腕。
沈雁清道:“你又忘了,这儿不是京都,凡事.....”
“我知道凡事三思而后行,可难道就由着他欺负人吗?”纪榛挣了两下,没挣开,灵机一动,反抱住沈雁清的手臂,说,“你功夫那样好,帮帮他吧,沈雁清——”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拖着尾音的。
沈雁清低头可见纪榛黑亮的眼瞳,一瞬,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轻叹一声。
众人只见通天虎的拳头方举起,还未落到摊贩的脸上,就被轻轻地拂开,很是轻巧的一个动作,竟让高壮的通天虎退后了两步。
通天虎目瞪口歪地盯着沈雁清,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白脸,敢管虎爷爷我的事。”
沈雁清神色自若,在通天虎冲上来时三两下化解了对方只用蛮力而毫无章法的招式。不出十招,通天虎便像破麻袋一般飞出去,狠狠摔倒在地,哎呦哎哟叫着,连站都站不起来。
纪榛见此小跑上去,仰着下颌得意道:“管你什么是两眼豹还是通天虎,今天就把你打成落地鼠!”
通天虎面色狰狞,“你们两个知道我是谁吗?”
纪榛站在沈雁清身边,哼道:“不就是县令的结拜兄弟吗,你可知我身边这位.....”
沈雁清拿手捂住纪榛的嘴。
通天虎趁着这当口屁滚尿流地跑走。
围观的百姓既感激沈雁清和纪榛路见不平,又担心通天虎往后把怒气都撒到他们身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沈雁清和纪榛并未久待,很快离开了闹哄哄的市集。
“你方才怎么不让我说完?”
“行事谨慎.....”
一听沈雁清又要同自己讲大道理,纪榛连忙转移话题,“那处有热闹看,我们过去......”
两日后,沈雁清拿着官印上任,将通天虎收押,又将包庇恶霸的县令一并问责。百姓这才知晓在市集的乃是新就任的江南刺史,一时之间纷纷对其赞不绝口。
搬去官邸的前夕,沈雁清和纪榛与沈家二老道别,一同用膳。
期间大多数是沈雁清在说话,谈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沈父沈母偶尔应一两声。明明是相识多年之人,纪榛却觉着尴尬,全程只埋着脑袋,气氛尚算融洽。
待收了膳食,沈雁清道:“我同父亲母亲说两句,你到院外等我可好?”
纪榛求之不得,一溜烟地就跑走了。
他站在外头,又很是好奇地往里探着脑袋,只见沈雁清对二老作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约莫一刻钟就见沈母红着眼睛坐到了凳子上,沈雁清亦迈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