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邺不带他来,是知道江然排斥医院,可纵容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江然从进了医院一句话也没说。傅邺站在一旁等着邱赫看完光片,又检查完,对方松了一口气:“没骨折,韧带挫裂伤,带个脚带固定器就行,肿是因为毛细血管出血得不到控制,你用的药不对。”
邱赫一边处方一边说:“你昨晚给我打个电话的事,非自作主张,现在好了,非得受这一遭罪。”
傅邺没说话,只是看着检查床上的人,神情紧张,他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背:“别害怕,一会儿就回去。”
“我去!”邱赫下巴都惊掉了,“这不会真是你弟弟吧?什么时候说话不吐刀子了?”
“开你的药。”傅邺站到他面前,“昨晚不给你打电话,还不是不想耽误邱医生贤者时间。”
这句话暗示意味很明显,邱赫笑了笑:“当着弟弟的面,别瞎说,我什么贤者,没个正经。快点的,去买药和固定带。让我和弟弟单独待会儿。”
“你别吓他。”傅邺接过药方就要离开,江然忽然有些惊慌地喊他。
傅邺回身问:“怎么了?”
江然坐起来说:“我,我和你去。”
邱赫摸着下巴笑:“弟弟,哥哥又吃不了你,你怕什么?”
傅邺冲江然点点头,示意他别害怕:“我很快回来。”
邱赫很喜欢江然这个长相,坐在一旁笑着问:“叫什么名字?”
江然越来越紧张,看着诊疗室的陈设,和记忆里的场景慢慢重合,他听到邱赫问他第二遍,他结巴着回答:“江,江然。”
“哦,傅邺是你什么人?”
江然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他控制不住心里的焦虑,坐在病床边往墙角动了动:“我,我教官。”
他指了他眼角的创口贴:“你是打架了才受伤?”
江然越来越害怕,他点了点头。
邱赫见他受惊时眉眼闪动,像个迷路又茫然的精灵,他站起来朝他伸手:“你怕什么?我能比他还可怕吗?我叫邱赫,认识一下。”
江然看着他的笑容,脑海里炸裂出曾经的画面,以及那些令他恐惧的声音。
邱赫见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忙问:“你怎么了?”他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这个动作,瞬间引燃了江然心底最深处的恐惧,燃起无数疯狂的火焰,他一把拉过邱赫的手,发狠地咬了下去。
邱赫惊呼着抽了回来,江然立刻从病床上跳下去,他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朝门口爬着,
“别过来,别过来!”江然嘴里嘀咕着,他一边爬,一边抓紧自己的衣领,“不能碰我,别碰我。”
眼里惊恐的眼泪乱飞,江然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密闭的空间,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还有些诊疗床旁蓝色的隔帘,都一点点地勾起他的回忆,好像身后的人拿着钢管朝他一步步地走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疼得要炸开了。
邱赫看到地上的江然,瞬间明白:“PTSD?”
下一秒,傅邺推门进来了。
他看到地上的江然好像完全陌生的人,苍白的脸上淌着冷汗,眼神空洞失神,难以聚焦,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
傅邺连忙去抱地上的人。
江然往外躲着:“别碰我,别碰我!”他张口就咬。
傅邺没躲,任由对方咬着自己的手。他在一旁温声道:“江然,是我。”
江然,是我。
这句话好像构成了后来江然整个生命的底色,他从这句话里听到的在意和温暖,让他恐惧颤抖的心慢慢平静。
江然松口了,他抬眼去确认这个人,脑海里那些画面在慢慢消退,重新看清了这间诊疗室的场景,他大口地喘息着,像劫后余生一般。
傅邺的手背渗着血,伤口正好是江然的两颗虎牙留下的齿印,他想他抱起来,却发现对方早已没了力气,浑身软绵无骨一般。
江然靠着墙说:“我歇一歇就好了。”随后看着邱赫抱歉地说,“对不起,医生,吓到你了。”
邱赫尴尬地笑着:“该我道歉,没看出你的应激症来,不好意思。”
傅邺拧着眉,看向对方。
邱赫立刻摆手:“别这么看我,不知者不罪好吧,要怪也怪你,他有这么严重的PTSD,你事先也没和我说。”
傅邺看向江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抗拒医院了,曾经遭受创伤的地方一定就是这里。
江然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他穿着傅邺 的衬衫,现在衣服已经湿得贴在身上。他看着傅邺说:“我们回去吧。”
眼睛湿漉漉地像无辜的孩子,看得傅邺心里难受。傅邺回头和邱赫道了个别,江然已经慢慢地撑着墙走出了这间诊疗室。
回去的路上,江然靠着座椅,侧首看向车窗外,比来的时候更安静,像置放在副驾驶的静物一般。
傅邺主动道歉,他以为江然抗拒医院是害怕打针输液,没有想过更深一层的原因。
“没事,知道我这毛病的人都死光了。”江然在说他的父母。
傅邺有时候觉得这个人明亮耀眼,像太阳一样灿烂,活泼好动,爱耍小聪明,像个心智发育停留在几年前的初中生。
有时候又觉得他阴沉,偏执,心里的怨恨和坏情绪,都是实实在在能扎进人心的利刺。
但更多时候,是敏感,脆弱,身前竖起坚硬的盾,不让外人靠近自己,他也不会走近别人的生活。像刺猬,一碰他,立刻会卷起来,浑身芒刺地对着你,等到一个安全距离的时候,又会探出头来冲你笑。
傅邺没去问他缘由,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二次伤害,这么多年他见过的受害人有很多都是这样,重复当时的经过,都是带着万分的痛苦。
“邱赫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关系很好,我并不知道今天是他值班才到你过来,他属于性少数群体,见到漂亮的男生都会言语挑逗两句,没想到会吓到你。”
江然有些烦了:“是我不正常,和人家没关系,别提这事了。”说完,闭上眼睛一直保持沉默。
傅邺没再提,他把他送回学校,李悬等在了校门口,是傅邺安排的。
下车前,江然忽然说:“今天检查的费用和药钱多少,我转给你。”
傅邺对于他这样的举动一点也不意外,直接了当地回答:“检查加买药和固定器,总共六百二,你给六百就行。”
江然没想到他真的会接话:“我给六百五,来回油钱也算。”
傅邺勾着嘴角笑了笑:“既然这样,你应该给一千,昨晚住宿费,你们学校明码标价应该是三百一晚,还有那份晚餐,五十。”
江然回头瞪着他,耳朵越来越红:“那教官陪睡的费用要不要算进来?”
这句话昭示着江然的愤怒,他受不了这个人这么冷静,哪怕是流露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也不会这么生气,仿佛两个人真的在谈生意。
他生气的点在这里,把两个人所有温馨的相处变成了生意。
傅邺没有任何表情,手指扣着方向盘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转我五百。睡我一晚不贵,贵的是你动来动去,干扰我的休息,我的睡眠质量比较珍贵。”
江然咬着牙:“总共一千五是吧,谢谢教官,我回去马上转你。”
傅邺闭了闭眼表示同意:“记得走支付宝,微信提现需要手续费。”
江然握着拳头,维持着礼貌:“好的!”
这天之后,军训的操场再没见过江然,还有许浩,江然那一拳很重,许浩不仅牙齿掉了,下颌骨还有挫伤,直接请假回家休息了。
这些天,傅邺好像真得从江然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他虽然在宿舍养伤,但还能玩手机,和世界不是彻底断联。
每天躺在床上,他四肢都快退化了。那天,江然也只是情绪低沉了一天,第二天立马又恢复元气,整天除了军训时间无聊,他等着舍友回来,一起吃饭,八卦,有说有笑的。
但这些笑容里其实都难掩他心底的惆怅,他怎么那么不开心呢?
江然坐在书桌前吃着薯片看电影,这是他无数次梦想里的大学生活。
电影是《这个杀手不太冷》,他看过好多遍,应该是他最喜欢的电影。这里面甚至大部分的台词都能背下来,他又听到了玛蒂尔达那句:I am already grown up, I just get older.
他会跟着读出来,可这次他读完之后,脸上张扬的表情凝滞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傅邺问他:“我有那么老吗?”
傅邺一点也不老,和学校贴吧资料上二十九岁的年龄完全不符,除了那种冷漠的感觉,其实和他站一起最多差三岁的学长。
可他们之间差了七年。
电影后面的内容他都没看进去,他拿过手机打开和傅邺的聊天框,还停留在那个:不会。
江然翻了个白眼,骂道:“军训都过半了,也不知道问问我的伤能不能参训?之前我不训练跟要你命似的,现在哑巴了?”
自言自语完之后,他又开始骂自己:“江然是不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清闲几天,上赶着被人家训是吧!”
江然扣过手机,强迫自己投入电影的世界,但好像有些难,他在想这个人消失得太彻底了,之前在军训群里还会打几个字应付,现在一切都是李悬代劳了。
可这不正是常态吗?江然想,自己和人家本来就没什么交集才对,消失了正好。
这种情绪从这一刻一直笼罩着他,晚上和翁雅视频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地走神。
翁雅好几次问第二遍,他才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这几天一直在宿舍憋坏了?”翁雅问他,“要不要明天复查一下,适当出来走走,你那么好动,一直关着大概会憋出毛病来。”
江然一听要复查,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明天让磊子扶我到宿舍楼外转转就行了,的确是一个人有些闷。”
那天居然把他送到校门口的时候,是李悬背着他,提着药一路回到宿舍,傅邺连车都没有下。
江然和翁雅挂断电话,正准备去喝药,发现医院开得化淤活血的药没了,他挑眉笑了笑,拿过手机正要和傅邺说。
李悬推门进来了,拿着两盒药放在他的铺上:“教官让给你的,还是按原来的一天三次,每次两片吃。”
江然很想骂人,但还是接过,礼貌地微笑:“谢谢区队长。”
李悬走了以后,江然把对话框输入的消息都删了,他烦躁地扔了手机,把被子盖过头顶。
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江然说不清为什么想和傅邺说话,他觉得是那些天的相处,这人对自己的关心是他从未得到过的。
“他,也不算太坏,还行。”江然说完,有失落道,“可我又是谁呢?人家市局队长,我屁都不算,说不定军训结束都不记得江然是谁了。带你去医院算什么,他领着去过医院的嫌疑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你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骂自己:江然你,受虐症吧,给这个吸血鬼转了一千五,你还不肉疼啊!
想到那个一千五,江然的气就不打一出来。每个月政府补助金是两千元,虽然他平时花钱地方不多,有了翁雅之后最多两人周末出去吃个饭,但那一千五就是他救命钱的四分之三啊!
“睡觉!”江然怕再想下去,会被傅邺那天的行径气死。
第10章 谣言
可他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正好宋晨磊从浴室出来了,这些天他都会睡前和他闲聊白天的趣事。
江然对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八卦趣闻都没有兴趣。直到宋晨磊提到了傅邺,江然顿时竖起耳朵。
“今天傅教官生大气了!比你那天打架还生气,我算是见识到了他的手段。”
“怎么了?”江然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不出来他还挺爱生气的嘛!”
宋晨磊没了下文。
江然装不下去了骂他:“话说一半要噎死人啊。”
宋晨磊这才从手机对面的世界里抽离出来回答他:“教官们早上八点半到,治安三区男生们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本来一开始就是无聊的,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玩嗨了,不管不顾。那个冯天瑞抽到大冒险之后,那群男生们知道他喜欢周斯雨,就起哄让他去亲周斯雨,一开始他还别别扭扭不去,被人激了两句,说他玩不起,怪不得周斯雨不喜欢他。冯天瑞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直接跑到人家周斯雨面前去亲人家。”
江然骂道:“神经病啊!就他那张脸,我多看几眼都觉得眼里流油,这不恶心人家周斯雨吗?”
“对啊,周斯雨当场就狂扇了冯天瑞好几巴掌,这哥们儿估计是觉得身后那么多人看着他,他有些下不来台,直接还手扇了周斯雨。然后傅教官进来了。”
江然有些后悔自己不在场了,他光听这些话根本满足不了他的好奇,傅邺,一个把自己活成了刑法书的人,看到这种场景,想都不用想是什么反应。
“傅教官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我们以为会像那天惩罚你那样罚冯天瑞,谁知教官非常冷静地和身边的助教说‘报警’。”宋晨磊模仿着傅邺的低音,他描述地越来越激动。
“我们当时都蒙了,冯天瑞求饶,说他再也不敢了。”
江然能想象到傅邺的表情和语气,那个人的脸像戏曲的脸谱,只要上了台,永远都固定着一个表情。
“是挺狠的,最后呢?报了吗?”江然问。报警的话,冯天瑞的举动就算不构成刑事案的猥亵罪,治安处罚也逃不了,最重要的惩罚是会影响他拿不了学位证,四年大学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