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床铺整理好了,换上了干净的床单。魏时言找人拿了退烧药,给江羽喂下,又拿来毛巾,用冷水打湿敷在额头上。
王思睿有些奇怪。他有想要照顾江羽,但魏时言执意亲力亲为。他知道江羽好像有点看不惯魏时言,两人间一向是疏离陌生的态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魏时言从没有这么照顾过一个人,最开始很不熟练。他不禁又想起了脑海中的片段,他会去买菜,往冰箱里装。这些事情是以前完全没想过的,却出现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江羽的睡颜,有种记忆混淆之感。如果不是周围被洪水搅得混乱一片,他甚至会以为现在是在梦中。
感觉十分不可思议。
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在,江羽对他都是抗拒逃避的,他也没有遗漏过对方眼神中时不时流露出的恨意。
恨?魏时言有些茫然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能让江羽这个态度。
他的眼神描摹着江羽的五官,从弓儿似的眉毛,到偏薄的嘴唇。
他很自然地接受了性向,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喜欢的人会是这副模样。
不对。
魏时言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误区。他与江羽本该是陌生人,他又凭什么去相信虚无缥缈的梦?好像从始至终,他都对梦里的场景信任的过了头。
他冷静地分析着,再看向江羽时,眼神里没再挂上多余的意味。
这么一想,连带着此时他主动照顾江羽的行为,也变得可笑了起来。
一阵烦躁从心头升起。
此时,江羽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吐出字,“水……”
魏时言站起来,对王思睿说:“你来照顾他。”
他转身出了房间,走到窗户前,点燃了一支烟。
王思睿有些莫名其妙。他把江羽扶起来坐着,喂他喝水。
江羽清醒了很多。喝完水,他缓缓道:“刚才你在跟谁说话吗?”
现在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但他刚刚听到了说话声。
王思睿说:“是魏时言,他刚刚出去了。你发烧的时候,是他在照顾你。”
江羽迟钝的“哦”了一声,有些细思极恐:魏时言照顾他干嘛?
魏时言没再回房。
江羽的高烧退去了,此时,距离洪水爆发已经过了七天。
外面的水在经历了几个晴天的暴晒,下降到了半米深。政府发了食物,有菜有肉,学生们难得加了个餐。
再到后面,送物资的人来时,有人问还需要志愿者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自发的组织了学生参与志愿活动。
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基本上都报了名。现在水已经排的差不多,危险大大减少,老师也同意了。
江羽跟本校同学组成一个小组,被派去帮忙运送物资。
忙了一天,回酒店时已经傍晚,他独自留在下面的电话亭,再度尝试着拨号。
这个电话亭已经恢复了供电,却不知桐城的情况如何,是否能有人接到这个电话。第一遍没人接听,他又拨了一遍,在电话即将挂断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说话声。
“找哪位?”
短短几个字,江羽已经激动起来,他分辨出这道声音他不仅认识,还十分熟悉。是楼下小饭馆的老板。
“我是江羽!”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我想问桐城现在怎么样了?我奶奶还好吗?”
老板说:“她没事。”
桐城的情况与成舟差不多。奶奶因为下雨,并未出摊,洪水时待在楼上的邻居家聊天,正好躲过一劫。
老板白天在外面帮忙赈灾,晚上回家时,听到电话亭一直在响,正好接到了电话。
江羽感激涕零地说:“谢谢。”心中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第23章 二十三 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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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尝试联系赵宇,可是始终联系不上。
魏时言站在二楼走廊,透过窗户看到了江羽的身影。他不难理解对方担忧亲人的模样,却无法感同身受。
他始终觉得江羽面对洪水时的反应过于激动了。
随即他又想: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烟瘾,但会在烦躁的时候抽上几根,这几天好像抽的有点多。他将烟头丢掉,不再关注电话亭前面的身影,转身回了房。
洪水过后的第十四天,火车站终于通车。江羽收拾好行李,跟老师同学一起踏上回家的归途。
其他学校的学生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们是走的最晚的。桐城灾情严重,才把火车站清理好。
临走时,搜救队员给他们一人发了个抗洪志愿者证书。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有着举重若轻的分量。
比赛取消了,他们却参与了比比赛更有意义的事。
校门口,江羽与老师挥手告别。洪水爆发时正值学期末,他们还没有期末考试,顺延至下学期开学。等同于现在已经放暑假了。
他迫不及待得想见奶奶,脚步飞快。道路两侧的房屋墙面上,有浑浊的水经过留下的污渍。
他看见学校对面的小饭桌老板在装修,借此机会把店内换个装潢。
走到楼下,被淹没的场景很熟悉了,却还是刺得江羽心中一痛。
大肚腩的老板也清扫着店内的桌椅、灶台,木制桌椅得搬出去晾干,灶台也得换新,损失惨重。
江羽见他吃力地搬着东西,上前去帮忙。
老板惊讶道:“你回来了啊!比赛的怎么样?”
江羽说:“比赛取消了。”
奶奶先就自豪地跟邻里说孙子多优秀,要到外地参加比赛。
老板有些可惜的说:“哦,这样啊。”随后他见江羽的一箱行李放在店门口,才明白他还没回家,劝阻道:“叔这里能搞定,你先回家找奶奶吧。”
江羽说:“好。”
他三两步走进单元楼,上到二楼,打开大门。
奶奶正在厨房里做清洁,没有听到动静。他看着奶奶的背影,莞尔一笑,喊道:“奶奶,我回来了!”
“哎!”奶奶回过头,看见孙子,高兴地道:“回来了啊!”
再大的事,在眼前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了。
家里的清洁做的差不多了。江羽把书桌、床板搬出去,摆在大太阳底下晾晒。
洪水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却始终磨灭不了向阳而生的勇气。这座小城逐渐恢复了活力。
家里休整的差不多了,他才想起来去找赵宇。
赵宇的网吧关门了。他到音像店去,一楼的门开着,里面乱成一团,书本和碟片被水冲击的遍地都是,混杂着脏污的泥巴,散发着潮湿难闻的气味。
完全一副没人打理的模样,偏偏门又开着。
江羽不知发生了什么,赵宇哪里去了。只能接着往里走,然后上楼。二楼同样一片狼藉。
他终于在这片狼藉里,辨认出了一道人影。赵宇坐在床边地上,低着头,一幅颓然的模样,连人进来了也浑然不觉。
江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他皱着眉,不知道赵宇醉到了何种程度。可当他看见对方抬起头时,还是为他的憔悴吃了一惊。
他记忆中的赵宇,一向是懒散又带着游刃有余的。十几天不见,他却变得十分狼狈。
他的身子弓着,显得疲惫而脆弱,像要陷进地里。头发凌乱,面上胡子拉碴,眼神失去了神采。
他睁着双密布血丝的眼睛,干而涩的看着江羽,像没反应过来。直到江羽又喊了一声,他才微微动了动,终于活了过来。
“你来了啊。”
江羽看着他的状态有点担忧,问:“赵哥,你怎么了?”
赵宇又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沉沉的说:“春雷死了。”
“什么?”
江羽整个人都呆住了,十分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刘春雷?春雷哥?”
“嗯。”赵宇抓了抓头发,眼里流露出悲痛的神色,显然为此伤神很久。“前天去确认了尸体,就是他。”
江羽看起来比赵宇冷静很多。他问:“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江羽来电话后,赵宇就让刘春雷去找他的奶奶。雨下的很大,赵宇也有些担心,跟他约定好找到后回个电话。结果刘春雷一去就没了消息。
之后赵宇刚联系上江羽,洪水袭来,他也没有办法去找人,只能暗自希望对方安全。
直到一周前洪水退去,有人在城中村的一块泥巴地里发现一具尸体。尸体泡久了,肿胀地不成人形,看不出本来面貌。被洪水淹死的人不少,本来就该当溺水而亡,草草了事的,搜救人员却在他的头顶发现了另外一个伤口。
这些天送去尸检,确认了他真正的死因——致命伤在脑部,剧烈碰撞导致的颅骨着地,身体多处骨折。也就是说,他不是被洪水淹死的,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亡。
发现他尸体的不远处就是一条公路。警方推测是当晚刘春雷被车撞击,车主肇事逃逸,抛尸在原地。又因为下了暴雨,没有目击者,公路上的痕迹也被冲刷殆尽,一点线索也没有。
附近正好有家店安装了私人摄像头,录像佐证了这个事实,但只拍到了一个模糊的黑色车影,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刘春雷的死,成了一桩疑案。
得知事实后的江羽完全呆滞了,他现在才能理解为什么赵宇是这幅模样。
他的奶奶没事,他没事,任何人都没事,可是这个无辜的、单纯的、谁死也不该轮到他的小伙子,在人生刚刚开始的阶段就已猝然夭折。
他现在还能想起,刘春雷咧嘴向他笑的模样,分明如此鲜活。
江羽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不能呼吸。
是自私的他,将对方推入死地。
赵宇看他痛苦的模样,眼中划过了然。自责内疚的感觉,他也是一样。谁又想发生这种事呢?
他把江羽拉到地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跟我去参加小刘的葬礼吧。”
刘春雷家在外地,一个人来桐城打拼。父母年纪大了,是山沟里的农民,也因洪水受到了巨大影响。他们没有办法来桐城,只能托刘春雷一个在桐城的远房表叔代为操办。
路途遥远,尸体不方便远送。决定就地火化,办一个小小的葬礼,然后再将骨灰盒送至家乡安葬。
来参加的,寥寥几人。
刘春雷的表叔年纪也大了,佝偻着背,满是皱纹的脸堆积出愁苦。他抽着纸卷的旱烟,长长的“哎”了一声。
这孩子一生太累了。家里也是,让他的爹娘怎么活?
他光想一想,嘴里就止不住的泛苦。
江羽被这声长长的叹息,惊的要落下泪来。
他绕进了一个死循环,是他把刘春雷推向死路。
长长的默哀后,他找表叔要来了刘春雷父母的地址,心中暗道:“等之后有机会,他一定要代替刘春雷,去看望他的父母!”
赵宇看着尸体被火化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把肺当作仇人一般折磨。
江羽站在他旁边,忽然听他道:“我会给他报仇的。”
侧眼看过去,他的眼神坚毅而冷厉。江羽想不到他要怎么报仇,这是一桩疑案,半点证据也没有,再翻案找到凶手几乎不可能。
赵宇这几天消瘦了很多,简直跟之前判若两人。他收好了行李和刘春雷的骨灰,说要去他的家乡一趟。
江羽此时才知道,压垮他的不止刘春雷的死——还有事业上的严重打击。
他租的开网吧的那个门面只有两层楼。当天接到电话,但因为电脑又重又大,不好搬运,加上外面下着暴雨,不好转移。他也没想到会发这么大的洪水,百年一遇,于是只把电脑都放到了二楼。
过后他最后一丝庆幸也被现实抹杀了,电脑全部被淹,修好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网吧将将开了半年,还没有回本,却赔的血本无归。赵宇心想,他扩大规模的想法还好没有付诸实践,不然他现在是真的裤子都赔个干净。
他把淹过水的那幢父母留给他的小楼,连着音像店一起卖了。那地段还不错,但因为灾后急着出手,比平时价格低了很多。他倒不在意,拿了钱,给刘春雷置办了葬礼,剩下的打算连着骨灰一起给他父母。
是他导致了这一切,就该承担这些责任。
江羽明白他的想法。其实他心里是一样想的,可惜他仍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能付出的微乎其微,只能之后再给予补偿。
葬礼结束了,赵宇也要去远行。
江羽问:“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赵宇摇了摇头,他嘴边围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说:“不用送了。”
他看起来恢复了很多,不再是一幅被压垮的模样。
江羽心想,这才是他认识的赵宇。但他的心中又有一阵莫名伤感,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有可能这辈子都碰不上面了。
但他没有问,赵宇也没说。
赵宇叼着烟笑了,以一种相对轻松的态度打破了伤感的氛围。他眉毛扬了扬,笑的懒散又惬意,跟江羽第一次见他一样。
“别这么伤心啊。”赵宇说,“我永远是你赵哥。”
江羽轻声说:“是的,赵哥。”
第24章 二十四 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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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赵宇的网吧不开了,桐城其他的网吧却日益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