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上的人如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掉。
蒲英雄倒吸一口气。
他们这些水匪在长江上讨生活,遇到最多的就是商船和客船,哪怕船上有高手,高手怕自己所乘的船只日后被报复,大多隐忍不发,偶尔几个出手的,也以威吓为主,主旨还是以和为贵,哪有这样一上来就直接下狠手的。
他有些心慌。
现在双方的主动权完全颠倒过来了。
原本是他想着要不要放过对方,怎么样才能放过对方,这次却是自己能不能带着兄弟活着离开。
他看向陈德源,沉声问:“储仙宫少
主怎么会出现在你的船上?你是不是唬我?”
陈德源见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正面亮相,只好继续肩负起交涉的任务:“陈某有幸护送少主一程,尽半个地主之谊。”既然对方被储仙宫吓住了,他自然要靠上去讨点好处。要是能把日后的买路钱都免了是最好。
这话讲了等于没讲。
蒲英雄没听懂,便说:“我们不如到小舟上详谈?”
陈德源便放了一条小舟,两人划着小舟,离开船队一段距离,单独面谈。
蒲英雄愤愤地说:“陈家主好算盘,家里请了一尊大佛,竟然一声不吭。”这次出来损失四条大船,回去之后,必会吃一顿排头!晋升当家的事不知还能不能办。
陈德源说:“这事不能怪我,我可从未想过把大佛搬出来,这趟的孝敬费一个铜板都没少吧?原本顺顺利利的事,你们非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造成现下的局面,我亦无可奈何。你与其怪我,不如想想如何收场吧!”
蒲英雄脸色一变:“怎么,都已经坏了我们四艘船,还不够吗?”
陈德源对吕山虎还避让三分,面对蒲英雄措辞却不用太客气:“你们常年待在江上,不知道储仙宫的势力。这位少主可是连北周皇宫都敢单枪匹马一个人杀进去的。你与北周皇帝比,如何?你们二当家与北周皇帝比,又如何?”
“……”蒲英雄原本黑红的脸慢慢褪成了青白,咬牙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只能去问少主。”
“那位真是储仙宫少主?”蒲英雄疑心是对方给自己下的圈套。
陈德源说:“储仙宫少主之名,天下几人敢冒认?何况,是或不是,你不如亲眼确认一下。他的赤龙王,天下总不会还有第二把吧!”
蒲英雄想起劈开大船的那一剑,心中疑虑又去了三分,道:“好,那就拜托陈老弟了,若此次我能顺利脱险,我自会向二当家美言,必不会将此事牵连与你。”
陈德源心中有些不大满意,觉得自己没在这件事上要到好处,但转念一想,白龙帮被裴元瑾劈了船,自己在荆门还被劈了石碑呢,大家五十步笑百步,自己若硬要在这件事上占便宜,日后只会损失更大,能够明哲保身就不错了。
他抱拳道:“好说好说。”
小船回去。
蒲英雄先检查了一下船只数量,知道没有新的损失,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不如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他们放过去算了,何必还要低一次头?
但陈德源已经派人去请示裴元瑾了。
裴元瑾回答很干脆,要他把那几个说过不干不净话的水匪舌头给割了。
蒲英雄拉下脸来,直接道:“不可能!”他威胁道,“这里是长江,储仙宫纵然是猛龙,也未必过得了这条江!”
不等陈德源的人跑去传话,他就看到一个英俊异常的青年牵着个脸圆圆、人圆圆的胖子,从船上跃起,凌空踏步,轻轻落在他所在的船只上。
裴元瑾松开傅希言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盯着他问:“你说的不可能?”
两条船相距甚远,他压根看不到对方在哪里,对方竟然还能听到自己说的话,这份功力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蒲英雄纵横长江这么多年,第一次还没有动手,就感觉到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对方甚至没有使用境界压制,他的压力完全来自于常年刀口舔血生涯带来的预感。
这一次,自己有可能会死。
他后背已经渗出冷汗,江上清风徐徐刮过,那冷汗粘在身上,湿哒哒的,有些刺骨。他提着锤子,从未感觉如此沉重,
似乎连举起来,朝眼前人挥舞的力气都没有。
齐问心站在他的身后,小心地戳了戳他的后背:“他在问你话呢?”
蒲英雄深吸了一口气说:“将那几个嘴碎的带上来!”
这种事,如果上面的人真要查,其实很容易查清楚。水匪之间遇到生死关头,哪还有江湖义气,你死我活便是对生命至高敬意。
几个湿漉漉的汉子被拖上来,不用裴元瑾催促,蒲英雄亲自拿着刀子捅到几人嘴巴里,在惨叫声中将事情给办了。
他拔出刀子,在裤子随意擦了两下,色厉内荏地看着裴元瑾:“少主可还满意?”
裴元瑾目光掠过他,在齐问心脸上轻轻地逗留了一下,才拉着傅希言重新回船上。
他一走,船上压力顿去,包括蒲英雄在内的众人只觉得呼吸都比刚才顺畅了许多。
陈德源遥遥地朝蒲英雄拱手,然后下令让船队重新启航。
蒲英雄阴沉着脸,目送陈家船队意气风发、全须全尾地离开,此时,江面上漂浮着残骸,全部来自自己的船。
齐问心还在旁边叨叨:“坏了四条船,回去怎么和二当家说啊?”
蒲英雄阴恻恻地说:“你是帮主,当然由你来说了。”
“我可不管。”齐问心惊恐地一甩袖,踮起脚跑了。
蒲英雄看着地上被割了舌头的四个手下,咬咬牙道:“带上人,随我去见二当家。”以二当家的性子,自己这趟定然是讨不得好的。但在储仙宫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便还有原谅的余地。至少,自己没有让储仙宫找上门来。
蒲英雄回去之后会有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傅希言他们自然不知,便是知道了,也会道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
傅希言发现这一年来,自己心态有了极大的改变,那个惊恐的杀人夜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可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
如今的他,看着那些人在自己面前哀嚎、惨叫,都已经可以做到了面不改色,心里依然还有些许不舒服,可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
遭遇白龙帮之后,傅希言便等待着长江双龙之一的巨龙寨“大驾光临”,然而不知是不是惩治白龙帮时动作太大,走漏了风声,一向紧随白龙帮其后的巨龙寨这次一反常态的没有出现,连往常那些打探、试探的小水匪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航路畅通,陈德源既高兴,又有些后怕,回想当初自己默许长江老鬼欺世盗名,踩着储仙宫少主的脸面贴金,简直是在刀尖起舞。
裴元瑾只要了老鬼一条胳膊,破了一块石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自此,他对裴元瑾的最后一点不满也释然了。这也算是商人本色,发现记仇这件事只有风险没有利润时,那便不需要再记,平白浪费成本。
*
船临近江城水域,便能看到南虞水师在江面上巡航,到了这里,便已经进入南虞朝的范围之内。
傅希言有点小小的紧张,眼下的情况放到前世,他这也算是公务员未经允许偷渡出国了。只是沿岸的景色与北周并无大不同,丝毫没有身在异国他乡的真实感,在失去了初来乍到的那一点子兴奋后,心情迅速恢复如常,依旧是该干嘛干嘛去。
因为他们一路搭的都是货船,虽坐得稳,但走得慢,且卸货点不在金陵,中途就要停船,故而陈德源派了快船出去,特意包了一条精致奢华的客船来。
陈德源这次邀请的态度极好,生怕他们以为自己慢待,解释道:“此船名为珍宝船,看着不大,但坐得稳,行得快,乃南虞达官贵人出行时必选之船,秦淮河上也有很多这种船。
”
作为一个蹭船的,傅希言自然是客随主便。
他与裴元瑾换了新船,很快就感觉到这船的好处与坏处。
好处是,的确舒服。
坏处是,容易堕落。
羊皮、狐皮、貂皮……但凡能赤脚踩的地方,都铺满了毛茸茸的皮子,也不管这天气是不是转暖了。床也大了许多,目测有两米五的宽度,用的是黄花梨木,感觉搬到前世直接能进博物馆。铜镜照着清晰了,傅希言看自己的脸不再是隐隐约约一团白面。
最夸张的当属茶室,除了茶,还有投壶、双陆等游戏器具。怪不得陈德源说达官贵人出行必选,除了玩物丧志,的确没其他毛病。
傅希言才发愤图强了几日,坚定的意志立马出现了一丝动摇,虽然很快清醒过来,却也让他感受到了物质腐蚀的威力。
他决定放弃乘坐这诱人堕落的珍宝船,自己划求生的小船跟在后面。
若是傅辅在这里,肯定要狠狠捏住傅希言的脸,问他是哪里来的画皮妖怪,毕竟他家老四当年可是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这条人生格言火出朋友圈的。
唯有裴元瑾见证了他这些日子的努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让他每日划几个时辰,晚上还是要回珍宝船上来休息。
傅希言应了。
他看过许多武侠和电视,自然知道水对于参悟武学是大大有用的。无论是它的无孔不入、水滴石穿,还是三种形态变化,总能让主角们能够参悟出高深的武学道理。
可惜这些道理傅希言在学武之前就已经懂了,所以他要参悟,必然要参悟更深层次的,比如说……
划船。
他将手深入水中,缓缓地打出一记绵柔拳。
拳劲渗入水中,猛然发力。
站在船尾目送傅希言的裴元瑾刚打算转身,就听扑通一声,傅希言一个“飞扑”,船还在原地,人直接掉到江里去了。
小桑小樟正要下水去救,但傅希言已经自己爬上珍宝船,回去洗澡换衣服了。
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不过就是多叫一声“妈”,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希言抖擞精神,重新回到船上。
此时,他汲取上次的教训,一只手准备打拳时,另一只手一定要牢牢地抓住船,决不能让自己被冲下船这种事情再发生!
他思路清晰,信心满满,一拳打去!
船受到剧烈冲击,偏偏他又死抓着不放手,于是——船尾翘起,将整艘船都掀翻了过去。
……
小桑小樟见裴元瑾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看着,便也收起了救援的心思,“忧心忡忡”地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傅希言的水性经受住了考验。
他很快将翻转的船重新翻了回去,然后回到珍宝船,垂着滴滴答答淌水的头发来到裴元瑾面前,问:“今天的几个时辰到了吗?”
裴元瑾帮他抹了把脸,柔声道:“先换身衣服。”
等傅希言第二次洗完澡,换完衣服出来,就看到裴元瑾负手站在之前的小船上,江面的清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脸,让傅希言都忍不住想作一首《临江仙·看我家少主演神仙》。
傅希言有点好奇地问:“你站了多久?”
裴元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小船就无风自动了,徐徐推开江水前行,忽快忽慢,忽前忽后,忽而转向,忽而掉头,忽而——
船如火箭,冲天而起,直接越过珍宝船,落到前头去了。
傅希言:“……”
都
是坐小船,少主冲浪他冲凉。很好很合理!
第68章 金陵之秦淮(中)
蒙蒙细雨顺着长江一路飘入秦淮河, 棉絮般的轻柔触感为金陵越来越闷热的夏夜增添了一丝丝精神上的凉意,秦淮河畔的人潮比平时还更密一些。
裴元瑾乘坐的珍宝船正随着这场朦胧夜雨进入了金陵城中。此时,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 画舫传来吴侬软语独特的唱腔,几丈一曲,曲曲绕梁三日, 声声回味无穷。
突然——
一条小舟如飞鱼一般, 从河面窜起,在空中滑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又一头扎回河上, 溅起的水花、推开的波浪, 如利刃般,突兀地划破了这纸醉金迷的梦境,引得众人竞相探头观看。
傅希言驾着船落回水面后, 又在原地转了360度, 高举双手, 完成一个定格。
反正他们一入南虞,灵教方面必然会关注, 自己高调低调都一样, 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出场方式张扬——跟着少主还怕什么张扬!
咚。
后面的珍宝船轻轻地撞了小舟一下。
傅希言晃了晃身子,脚下的船顺势往前漂出了三四丈,然后慢慢停下来。
傅希言回头——
裴元瑾站在船头、灯火辉煌处, 朝他微微一笑, 亮堂堂的光照着他英俊的五官, 仿佛在闪闪发光。
傅希言从小舟跃起, 跳回船头, 一脸严肃地说:“追尾事故, 撞得有点严重,扣十二分,罚没驾驶证,以后不许撞别人。 ”
裴元瑾似懂非懂:“十二分?我原本有几分?”
傅希言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和他唠着前世梗:“有十二分啊。”
“那岂非没了?”
“是没了。”
“那何谓驾驶证?”
傅希言自得其乐地笑了笑:“没有就不能开车。”
裴元瑾依旧不解,且隐隐觉得这张证不似他说的那么简单,令人有些介怀,正欲再问,就听一声朗笑声,紧接着一人踏江而来,落到甲板上,正是多日未见的寿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