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确定那男的叫莫先生,女的叫容姑娘?”
汉子信誓旦旦道:“肯定啊。我找张大山的时候,还和那个莫先生说过话呢。莫先生很和气,那容姑娘看着性子不好,不拿正眼看人。”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那我不知道。”汉子说,“他们也没住几天,很快就走了。”
傅希言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如今杏坞村还在吗?”
“没了。”汉子抹了把眼泪,“地也没了,屋也没了,人也没了……都没了。”
傅希言心里也发酸。虽然他身处庙堂江湖,似乎与普通的百姓生活很远,但事实上,他们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世界里。
他所在的位置想要获得安宁很难,可帮助他们却是举手之劳。傅希言从明济寺回来,特意找了傅夫人,让她每次给他分红时,留出一部分钱捐给普救病坊。
傅夫人对他的善举很是欣赏,道:“有父母在,哪有让孩子出钱的道理。分红你安心拿着,普救病坊的善款我自会安排。”
傅希言从傅夫人院里离开后,又去找傅轩。衙门放假,但羽林卫还是要日夜执勤,傅轩上下班时间与原来一样。
“叔叔。”
自从傅轩自揭疮疤之后,拥有共同的秘密两人又亲近了许多。
傅希言直接推门进来:“叔叔,你找人拿着铜板去钱庄了没有?好不好用?”
傅轩正在擦刀,闻言面色一沉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说这件事,这枚铜板你以后绝不可再用,那钱庄也不可再去,甚至这事都不可再提。”
傅希言心里打了个突:“有什么不妥?”
“我派人盯着那钱庄半个月,看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家奴心腹。”
傅希言不解:“说明生意好啊。”
傅轩提着刀,温柔地放到刀架上:“一个不在陛下掌控中的情报网,有许多达官贵人参与,不但可以买消息,还可以卖消息……可怕的不是这背后之人想做什么,而是他能做什么。”
傅希言顺势往下想,面色一变:“难道……”
“不管它如何起家,最后必然会被大势力盯上。”傅轩道,“水池之深,非你我所见。”
傅希言想起自己前几次毫无遮掩地进出当铺钱庄,不由后怕:“果然,便利是诱因,背后藏大雷。算了,我去问虞姑姑!”
话说自从寿南山驾临镐京城,储仙宫在镐京城的各分部便闻风而动。群龙无首的风部、雷部俯首帖耳,再不敢起别的心思。电部本就在加班加点地找人,此时更是卖力。连先前隐形的雨部也连夜将账簿送过来,因此这几日,虞素环又开始与账簿搏斗。
回答傅希言问题的事自然而然地交给了风部总管。
寿南山冒着严寒,摇着蒲扇:“你要问莫先生与容姑娘?”
傅希言震惊道:“你怎么知道?”骇然于风部情报网之余,又怕自己当日的行踪走漏了风声。
寿南山暗道:我在你爹的请求下,跟踪了你一路,怎么会不清楚。
他装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想要答案很简单,还请少夫人……”
傅希言娴熟地说:“少夫人命令你。”
“……”寿南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知道的话,明日去画舫慢慢说。”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道:“我有位朋友,坐画舫被炸伤了。”
寿南山道:“我知道。所以,画舫现在应该被查得极严,也极安全。”
傅希言:“……”在阴谋里扑腾了太久,让他很难不阴谋论,“为什么偏要去画舫?”
寿南山笑得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因为,想去。”
*
账簿太多,虞素环一个人忙不过来,裴元瑾只好在旁帮忙,两人正算得天昏地暗,就见寿南山一身酒气地回来了——看着颇为欠揍。
虞素环看向裴元瑾,裴元瑾直接将面前账簿一推:“这些交由寿总管核对。”
寿南山手搭在账簿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夫人明天想去画舫。画舫刚刚才出过事,他一个人去实在危险啊,少主。”
裴元瑾眉毛微微挑起。
“不过少夫人嘛,也只能宠着。到时候少主随少夫人上船,我带人在河岸警戒。”寿南山三言两语,安排妥当。
虞素环微笑道:“那我呢?”
寿南山将裴元瑾推过来的账簿又默默地挪到她面前。
虞素环:“……”
第42章 皇帝的行动(下)
浐河画舫近一年才盛行起来, 背后东家都是镐京城内有名的秦楼楚馆。在楼无灾出事前,每当夜幕降临,那画舫排成一列, 将浐河点缀得犹如落下九天的星河。当小船缓缓行进, 风中传来袅袅歌声,捎带着细语嘤咛, 欢声笑语, 好一派不知人间愁苦的喜乐景象。
只是楼无灾出事后,这里便派驻了金吾卫,那一个个冷面持刀的凶相, 像打破梦境的煞神, 哪怕莺莺燕燕在侧, 也会产生被迫寻欢作乐的错觉, 于是生意一落千丈。
傅希言坐着马车抵达河岸时,大多数画舫还停靠着。
寿南山带着他们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 路过一条又一条画舫, 终于在一艘单层高的小船前止步。之所以说是船,因为它实在格格不入。外表朴实无华倒也罢了, 船一眼望底, 上面没有半个人。
傅希言望向寿南山,试探着问道:“这是一条……渔船吧?”
寿南山自觉劳苦功高:“要在这里找一条客人自己划的船实在不容易。”
“……那你又何苦为难自己,为难别人呢?”好不容易来坐一次画舫, 你居然要我自己划船?
寿南山催促道:“来来来,快上船。”
“上船前还有一个问题,”傅希言两条腿坚定地留在原地, “既然是坐渔船, 我们何必赶个月黑风高呢?”
“免得引人注目。”
傅希言:“……”这话说得, 他一会儿不讨论个改变世界格局的大议题,都不好意思从船上下来了。
他扭头,刚好见隔壁画舫也有客人来——客人伸出手,搭着船娘的手,借力踏上甲板……
裴元瑾足下轻点,抱着狸猫跃上船头,回过身来,傅希言有样学样地伸出胖爪,抓了个空气……
裴元瑾微微扬眉,似乎在问你在磨蹭什么。
……
是啊,他在磨蹭什么!这气氛撞鬼不等于人一定要撞鬼!
傅希言依稀听到寿南山轻笑一声,忙一个纵跳,跳到了船上,船吃力地晃动了下。裴元瑾说:“回去让寿南山给你拿一本轻功秘籍。”
虽然缘起嫌弃,但结果是赚了。傅希言道谢道得真心诚意。
船桨还放在船板上,船已被寿南山一掌清风,轻轻地送了出去。清凌凌的河水从船的两边流过,渐渐投入到深沉的黑暗中去。
傅希言有些慌乱,朝着岸边喊:“你不上船?”
寿南山朝他挥挥手。
……
傅希言慢慢地转过身。
裴元瑾已经惬意地找位置坐下来。
摇曳着一盏油灯的渔船与画舫停在一起时,十分不起眼,可在这昏天黑地的夜色中,又有几分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采。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不意外吗?”
裴元瑾反问:“你没料到吗?”
傅希言:“……”
要说完全没料到,也不至于。说料到吧,心里总还存留着一丝丝“寿南山是个正经人”的侥幸。
他叹了口气,自觉地拿起桨,轻轻地划起来。
一眨眼工夫——
他们就与寿南山重逢了。
寿南山干笑道:“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是啊,快上船吧。”
“人生的小船,三个人太挤了。”
傅希言看他又要出掌,忙道:“等等,容我多嘴问一句,我们该往哪边走。”
寿南山说:“哪边都好,离岸远点就好。”
又一掌送出。
怕他又走回头路,船直接被送到河中央。
傅希言拿着船桨,用力地划着。船开启自转,转着转着,傅希言都快吐了,突然怀中窜进一只猫,手中的船桨被裴元瑾接了过去。只见他随意地划了两下,船就开始正常行进。
傅希言惊讶:“裴少主会划船?”
裴元瑾说:“看了错误示范,就会了。”
傅希言:“……”怪不得自己在这里表演半天都没人阻止,原来是在学□□结。不过让储仙宫少主划船的待遇,也不是人人有的。
他心安理得地撸猫划水。
船离其他画舫拉开一段距离后,裴元瑾放下船桨:“听说你有问题想问?”
傅希言点头:“你为什么会答应来画舫?”
自己答应是为了问问题,那裴元瑾呢?总不会是为了学习划船吧?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只能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这个?”
……
傅希言发现自己有个极不好的毛病,就是嘴上放弃,脑子却还在寻根究底,就比如现在——他嘴上说着我要问别的,脑子却想着裴元瑾在回避这个问题。
可为什么要回避呢?
一系列的猜测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浮现在脑海。话说,现在的气氛真的很像约会啊。
裴元瑾突然说:“你脸红了。”
渔船上的灯笼虽然不大,却架不住他们位置坐得好,刚好将彼此照得清清楚楚。
傅希言眼睛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晚上风大,吹出的高原红。”
裴元瑾朝狸猫招招手,猫轻轻地摇了摇尾巴,依旧蜷缩在傅希言的怀里。
傅希言正想着要不要主动把猫还回去,可是孤男寡男一条船上,手里不抱着点啥,总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裴元瑾已经起身,从床上小箱子里拿出一套茶具。
小炉子一点,傅希言看裴元瑾要往河里舀水泡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舀到别人往河里吐的口水。”
裴元瑾伸出的手一僵。
傅希言说:“万一还有人撒尿……”
裴元瑾将瓢丢回了箱子,默默地看着他。
面对着这样一双犀利又好看的眼睛,傅希言声音顿时小下去:“我只是提出河里合理的可能性。”他嘿嘿干笑两声,朝着手呵了一口气,两只手互相搓了搓,眼神四下飘着,不敢与他对视。
裴元瑾突然站起身。
傅希言心中一惊,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般电视剧进行到这里,女主感觉冷,男主就会……脱、衣、服!
如果他这时候脱下大氅,自己该如何拒绝?如果无法拒绝,那后续剧情会不会犹如脱缰的野马……发展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我不……”
一个“冷”字还没有出口,裴元瑾已经踏波而去。
傅希言:“……”
走得这么果决吗?
万一他说的是“不是不可以”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冲动啊。
他对着空荡荡的河面,默默地坐了会儿,不禁懊恼道:“唉,冲动了,早知道就该先问莫先生和容姑娘的消息。”
管什么裴元瑾为什么答应来画舫啊!
这是一个直男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他都被寿南山带沟里去了!
……
冬夜河风凛寒。
他缩在船上,闭着眼睛按太阳穴,左脸颊突然被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下,他慌忙睁眼,见裴元瑾一手拎着一壶温酒,刚刚碰脸的就是右手那壶。
他接过来:“你去取酒了?”
裴元瑾坐下来:“你不是嫌河水不干净?”
人一回来,傅希言就全然忘了自己刚刚的忏悔,嘴贱地说:“万一酒也是用河水酿的呢?”
裴元瑾说:“那就是你的命。”
傅希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
拔出瓶塞,仰头喝了一口。这酒口感极为绵软,像前世的鸡尾酒,还有淡淡的桂花香,不醉人,但宜人。
“好喝。”
他忍不住又喝了两口。
裴元瑾还拿出一包花生。
傅希言抓了几颗,就听他问:“是杨家酒馆的炸花生好吃,还是这个好吃?”
杨家酒馆就是他和楼无灾两次谈话去的那家。
傅希言愣了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和楼无灾每次都是去谈事。”
而裴元瑾似乎也不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两人就着一人一壶酒,默默地吃着花生。
夜色美好,叫人不忍打扰。
傅希言望着浩瀚星空,心中淡淡惆怅:我有两个问题,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问。
“你可以问了。”裴元瑾适时地送来台阶。
傅希言想问的很多,但如何问,却是个问题。他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问出口的是:“当初莫翛然是怎么收的四个徒弟?”
裴元瑾说:“不知道。”
傅希言:“……”
傅希言跟他碰了个瓶:“走一个!咱在好好想想。”
裴元瑾表情略有些无奈:“傀儡道本就行踪无定,莫翛然也是做了几件大恶事后才受正道关注。他如何收的徒弟,只有他和他的徒弟才知道。”
“他做了什么大恶事?”
“他曾将一个村变成了傀儡村。”
“什么?”
裴元瑾冷声道:“小神医鄢瑎途径一个村庄,发现整这个村庄上下一百六十九口人都被变成傀儡,且有两年之久。他们的至亲好友来往频繁,却未发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