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立命应是一夜没睡, 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衣裳,但精神尚好, 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 后面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储仙宫弟子。
傅希言笑着迎上去:“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韦立命行完礼,将箱子打开:“这是我从工部借出来的文册, 左边这部分是今上登基以来, 城中修葺改建的记录,右边一侧放着镐京城部分图纸的副本,我已经与地图比对过了,有铺面一改二, 有楼房加盖,我都叫人标注出来了。镐京城乃是九百多年前的将作大匠安乐君所督造, 具体资料还待追查。”
“九百多年前?”
久远得有些超乎意料, 却也是一条线索。莫翛然若真的出身无回门, 那么, 他可以从九百多年前的无回门入手,或许会有线索。
傅希言按捺住去天地鉴图书馆查阅资料的冲动,继续聆听韦立命的汇报。他的确还有话要说:“虞组长有口信传来。”
虞素环如今担任的是审计组组长, 主要是查账, 故而不再叫虞总管了。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有些疑惑:“口信?虞姑姑说了什么?”
一般传口信都不会是特别复杂的句子或内容, 不然看后世传话游戏就知道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传到最后都可能成了“老天爷, 你想气死我”。
韦立命说:“夫与郡王, 共御外贼。”
这个“夫”自然不是助词。
傅希言听完, 便知道这条消息严重滞后了, 楼百战刚刚才说过陇南王还在延州。也许是虞素环刚把这条口信传出来,广信侯就到延州接替了平罗郡王。
平罗郡王驻守北境多年,以捍卫北周领土为最高准则,他与陇南王暗中联手并不稀奇,但广信侯是王昱知道陇南王的存在后派出去的,必然会警惕两人串谋。广信侯家人俱在镐京,不可能对建宏帝阳奉阴违。
这么一来,陇南王处境堪忧。
傅希言念头刚起,就听裴元瑾问:“延州方面有何消息?”
韦立命想了想:“广信侯已经替换了平罗郡王。”他不知道陇南王与虞素环的关系,自然不会刻意去打听朝中动向,储仙宫对国事一向淡漠。
裴元瑾也不意外:“陇南王与父亲有旧,这么多年始终念念不忘,你遣人去延州一趟,若他正好无事,便送去府君山。”这是给陇南王留下退路。
韦立命愣了下。延州属陕西分部管辖,此事完全可以他们传信,陕西分部执行,不过少主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多问,就当是一次立功机会。
其实他即便问了,裴元瑾也不会改变主意。延州在打仗,陇南王光靠威信显然是不够的,手下要有人。看北地联盟攻破榆林镇,他只能行拖延之策就知道联盟大军的兵权如今不在张祖瑞手中。那陇南王手下可用之人便寥寥无几了,唯有储仙宫的人手虞素环还可用借组长之名调动一二。正好如今的陕西分部主管事是戚重,虞素环曾与他在裴介镇打过交道。裴元瑾再从镐京调人手过去,也可视为“增援”。
当然,这仅是他开的方便之门,虞素环不一定会用。
自从猜测北周战事背后有莫翛然的身影后,裴元瑾对储仙宫介入战争的态度便有些模棱两可。莫翛然做事无下限,自己太墨守成规,无疑是作茧自缚。
韦立命领命离开,傅希言安排裴元瑾翻看箱子里文册,自己则去天地鉴“图书馆”寻找无回门与镐京或阵法相关的痕迹。
山中不知岁月长。
傅希言埋头图书馆,并不知道外面天已经黑了,直到肚子咕噜噜响起。
可惜,耗费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天地鉴虽然神奇,却有限制,比如,它的馆藏只有飞升那个年代的事,后来没人引进新
的图书,它也就一无所知了。
但小收获还是有的。
至少他知道了,在大飞升时代,四通八达的修真路上,曾出现过一个阵法大家,且很快被打死了。当年,他修炼近百年,终于炼成大阵,准备找仇人报仇,哪知战帖还没递出去,仇人就已经闻风而至,在他布阵之前,一棍将其打死。至此,阵法无用论喧嚣尘上,被认为是旁门左道都救不了的废道。
傅希言想查一查这位阵法大家究竟练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阵,可惜没有资料。
*
“此阵名‘诛万仙’,一经摆出,便万仙湮灭!”
一艘画舫沿着长江河岸,顺流而下。
船头两人惧是英俊男子。
只是其中一人面容狭长,略显怪异,但是当他一开口,便有“一览众山小”的霸气:“只要时间足够,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噩运。”
梅下影微笑道:“那就预祝师父旗开得胜了。”
画舫又行了约莫三里,终于看到岸边人头涌动,近看,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合力搬运着某件庞然大物。那物极大,通体漆黑,一头若尖顶,另一头藏在林后面,竟望不见底。
江上建了浮桥,只是队列的两人抬着东西正要往上走,桥便吃不住力得下沉。
“不可不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郑佼佼远远地看着,脸色阴沉:“秦效勋便找了这么些人来做事?”
梅下影道:“安定王今非昔比,能够将东西运出来,已经不容易了。”秦效勋禅位后,并未自裁,但秦昭也没有奉他为太上皇,而是给了一个“安定王”的爵位。
不过目前看来,这位安定王也不怎么安定。
郑佼佼冷哼一声。
梅下影见他不悦,忙道:“接下来的事便由弟子来做吧。”
他飞身到岸上,无视其他人惊呼,单手托起那东西,双足一点,便要凌空掠过江面,只是那东西的重量有些出乎所料了,他走到江中间,便觉得掌托之物好似头轻脚重,摇晃着便要后倾。偏生他一口气刚好堵在欲泄不泄处,有些使不上力。
只见长江水已淹过脚面,他伸出空闲的左手,朝后一引,数十魂魄被抽离身体。但他并不吸入体内,而是借魂魄之力往水面拍了一下,硬生生地将脚从水面“拔”出,跃到江对岸。
脚踏上实地后,梅下影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东西轻轻放在地上。但此物太重,依旧轰的一声,扬起大片灰尘。
对岸一下子死了几十个人,正吓得尖叫连连。
郑佼佼也懒得理,轻巧地调转船头,一边返航,一边传音到梅下影耳边:“我要万无一失。”
尽管他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船尾,梅下影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
傅希言是收获不多,裴元瑾却是收获太多。
王昱登基以来,虽然没有大兴土木,对城市进行大范围的拆迁重建,但小打小闹的改造也不少,比如,被抄家的房子被拆分后拍卖,兄弟太多的人家在父母过世后干脆将祖屋瓜分了,也有买下邻居房子连成一片的……
琐碎事太多,连一向爱看书的裴元瑾也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傅希言还在那里啰里啰嗦:“根本不知道哪些改动有影响,唉,我们这根本就是盲人摸象。怪不得王昱稳坐钓鱼台,一点都不急。”
根本是知道他们看了这些资料也没用。
他扒完最后一口面,嘴巴一抹,饭碗一推,心烦意乱地伸了个懒腰道:“他这两天一定会盯紧这些册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找上门来了。”
裴元瑾说:“不想见他?”
傅希言说:“倒也不是,就是不知道这次做
的是对是错。”哪怕种种迹象都说明王昱没有撒谎,可是观以往作为,并非可信之人。
裴元瑾说:“你不是说,要保持心境通明吗?为何纠结?”
傅希言说:“我都已经武王啦,心境通不通明的,都顶了天花板了,再往上走,就得等金元丹面世。说起这个,翡翠土已经到手了,我们不如将东西送去给姜药师?正好韦立命要派人去。”
他们俩都是行动派,也不管天黑不黑,夜深不深,拍拍屁股就跑去敲韦立命的房门,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
不过回来时,傅希言还是有点小小的内疚:“刚刚韦立命打了个哈欠。”
裴元瑾问:“所以?”
“我看到了他牙龈有些上火。”傅希言贴心地说,“明天送点黄芩给他吧。”
他有些遗憾,自己最近事情太多,不然就可以做一支黄芩牙膏给对方,正好给自己的生意开发新品种。
裴元瑾:“……好。”
可惜,韦立命第二天并没有等到来自领导的黄芩关怀。
傅希言还在赖床,王昱派来请他们进宫的人就在门口等着了。倒也没催促,但傅希言还是感觉到了压力,与裴元瑾两人收拾整齐,就坐着皇帝御赐的轿子进宫了。
傅希言没忘记让他们把文册一起带上。
进宫后,皇帝体贴地安排了共进早膳的行程。傅希言和裴元瑾也没跟他客气,坦然坐下来,傅希言边吃边品评御厨的手艺,最后总结:“今天开始想偷御厨。”
他只是随便说说,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昱直接就送了,让他们出宫时将人带走。
傅希言在这一刹那是心动的,但最后还是抗住了诱惑,婉言谢绝了。
毕竟……
“我在家时间不多,总不能让人吃空饷吧,太埋没人才了。”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在揶揄他心疼的到底是闲置的人才,还是多花的钱。
傅希言:“咳咳。”
看破不说破,日子照样过。
第203章 合作有条件(中)
轻松愉快的时光过去, 接下来便要进入正题。莫翛然作为共同的敌人,像靶子一样伫立前方,使双方都少了几分尔虞我诈的试探。
王昱表现得很真诚:“关于镐京与新城的关联, 二位还有疑问么?”
傅希言也很直接:“太多了。阵法的真假、用途, 如何破坏?幕后主使者有几人, 爪牙又有几人,如今可在镐京?近日开启的战事是否与之有关?还有……”
他顿了顿, 双目紧盯着王昱的眼睛:“陛下是真的事先不知情,还是临时反悔?今日开诚布公,还请陛下坦诚相告, 省得以后受莫翛然挑拨离间, 破坏了你我的信任。”
王昱眼睛眯了眯,似有不悦,但很快平静下来,似笑非笑道:“傅卿之子, 果然有乃父慎始敬终之风。”
傅希言佯叹:“事关重大,不敢不慎。”
王昱道:“昨日从工部‘借’走的文册可曾一道带来?”
“借”字的读音格外重,奈何傅希言脸皮厚如牛皮,吹一吹都能上天,何惧区区揶揄,大大方方地说:“带来了,可惜才疏学浅, 未能从中看出端倪。”
王昱叫人将箱子抬进来, 却没有打开,而是让张财发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份案卷送过去:“镐京城近来频频走水, 幸无百姓伤亡, 但毁坏的民宅不可修复。”
傅希言接过来一部分, 又将余下的递给裴元瑾。
几桩纵火案,有的有疑犯,却无法证明其有罪,有的房屋是荒废已久,烧秃了才被邻居发现。虽然案发地散落各处,但共同点很多:事发都是夜半,没有目击者,现场用了桐油,故而难以扑灭等等。
裴元瑾看的那些除了纵火,还有人好端端地将人家里打了没多久的井给填了。
填井并非易事,典型的吃力不讨好,谁人这么无聊?
傅希言看完手头的,正要与他交换,见他对着案卷陷入沉思,小声问道:“有何不妥?”
王昱也闻声看过来。
裴元瑾合拢案卷道:“这些房屋和水井在近几年有过改动。”
王昱嘴角缓缓露出笑意:“是,少宫主慧眼如炬。若是不信,可以从工部的文册里找,都有记录。”
傅希言对裴元瑾自然是有信心的,也没有打开堂中箱子的意思,只是疑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这些房屋的改建,新井的打造,果真与阵法有关?那为何烧了?”
王昱叹气道:“朕不知道,所以才烧毁看看。”
傅希言一呆:“你烧的?”
王昱点头:“朕烧的。”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这个解释才合理。
若是莫翛然布下的阵法,不可能再自己烧了。而且这么多场火灾,都是烧屋不烧人,太过巧合了,显然背后之人对镐京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傅希言问:“那有什么反应?”
如果这些房屋和阵法相关,幕后主使必然会有所反应。
王昱摇头:“没有动静。”
他苦笑道:“风平浪静得反倒叫朕自疑是不是心生了妄想。”从迁都,到千方百计留都,从调离高手,到千方百计寻找助力,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建立在两张相似的地图,以及对莫翛然的揣度上,直接的证据并没有。
傅希言原本应该是反方,可是看他苦恼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安慰道:“若对手是莫翛然,怎么神经质、妄想症都不嫌多。”
王昱听得一知半解,隐约感觉到他是在安慰自己,这说明双方已经建立起一定的信任,那接下来就应该展示自己的可靠。
“两位初入镐京,已经查到了工部文册,朕也不能无所作为。”
*
裘西虹不在,秦岭镖局的生意依旧红红火火。西
、北两面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富商、官眷都请托他们保镖,来镐京投奔亲友或重整家业。
但王昱这次乔装后,并未进镖局,而是从镖局的后巷进了一家名为“黄金屋”的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