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虚言。
回顾傅希言这两年的经历,加入锦衣卫去洛阳是关键。若非去洛阳,路过裴介镇,就不会误服混阳丹,遇到裴元瑾,更不会有后来波澜壮阔的人生。
而他之所以加入锦衣卫,源起傅轩与楚光的羽林卫指挥使之争。傅轩不练《补天启后功》,达不到金刚期,自然就失去了争夺的资格。
所以人生际遇,因果关系,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刘坦渡不知具体内情,但是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安慰。
傅轩单刀直入地问:“刘焕是谁人之子?”
有《补天启后功》在,他们之间便很难隐瞒刘焕真正的身世。刘坦渡略作沉默道:“是牛将军的后裔。说起来,牛将军与永丰伯府渊源颇深,他若知道两家的后代在一起,想来也会欣慰。”
傅轩看着他,半晌才道:“若果真如此,应当会吧。”
他与刘坦渡十几年没见,自然不可能像当初那么亲密无间,可人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就像,刘坦渡说谎的时候,脚后跟总会不安地左右摩擦地面。
*
寒风吹拂军旗,喇喇作响。士兵们正在旗下操练,几名百户站在一起,看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论年纪,他们都不太年轻了,再过几年,或许就要解甲归田,可是在离开之前,能看到老伯爷的孙子回到南境,重新统领一支军队,对他们而言,便是一切都值得了。
也许短时间内,傅家还不能重振声威,从刘家手里将兵权夺回来,但刘家当初也是从一无所有开始,傅家根基更深,希望自然更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哨所传来钟声,几个百户不敢怠慢,立刻上城楼远眺,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量马匹正在靠近。
百户们对视一眼。
他们所处的位置并不在前线,南虞若是渡江过来,先要面对其他卫所,必然会有狼烟烽火示警,能够骑马而来的,必然是自己人。
果然,当马群越来越近,便能看到对方的衣着,的确是南境军队制式。
为首一人,竟然是宣武将军霍原。
霍原高举令旗道:“奉骠骑将军令,接管卫所!”
*
卫所的寒风并不能吹到江陵城中。
此时的江陵城,日暖风清,而且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不过这一切,都是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进入芬芳夫人私宅之前。
当他推开门时,那日美丽多姿的花园只剩下一片狼藉。一个少女站在花丛里,面无表情地摧残着花花草草。
芬芳夫人和一众丫鬟站在一丈开外,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而站得更远的,是个长着一张丧气脸的和尚。和尚穿着一件朴素的僧袍,仔细看,袍上还沾染着点点污渍。
若是不明缘由,光看这幅画面,还以为罪魁祸首是那个发飙的少女,而和尚是无辜被牵连的路人。
“阿弥陀佛。”
和尚转过身来,对着傅希言和裴元瑾行了个礼,然后极为无礼地问:“二位看今日之事当如何了结?”
傅希言来之前已经听小丫鬟说过了,和尚与少女是一伙的。少女撒泼,和尚掠阵,两人配合无间。
因此他反问道:“那就看你打算赔多少?”
和尚说:“和尚不吃荤,贵店做了荤菜,自然是贵店的错。”
他说的荤菜并非肉食,而是葱姜蒜。
傅希言也是听小丫鬟说起,才知道有此说法。
不过芬芳夫人是知道忌讳的,并未在和尚的餐食里面加这三味,偏偏这和尚挡不住诱惑,跑去偷吃了少女的餐食,吃完之后还要怪店家。
少女之所以发飙,就更没道理了。
因为她认为她的餐食被偷吃了,所以她吃亏了。芬芳夫人想要补,她又嫌不是原来那份。
总之……
他们今日明显就是没事来找茬的。
傅希言只好也不讲道理。
“非也非也。我们店明明做荤菜,你一个不吃荤的和尚偏要跑进来吃,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太不识相了吗?”
第158章 有人要挑拨(中)
和尚问:“贫僧进来了,坐下了,吃上了,难道不是贵店的纵容?惯子如杀子,惯客亦如杀客。贵店要杀人,难道不许贫僧发火吗?”
傅希言闻言居然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些道理,让我好生惭愧。我决定要纠正之前的错误。”
和尚眨巴眼睛,看他的表情带着一丝丝天真,好似在问,你打算如何纠正。
傅希言有些怀念还给何思羽的那柄月魂枪,它虽然不太好携带,可是挥舞起来的时候,比匕首尤气势得多。
就像现在,他拿出了“风铃”,也只比手掌长一点点,朝和尚挥过去的时候,并不能体现出棒打孝子的效果。
所以他刺出一刀,被和尚躲开后,就苦恼地停了下来。
和尚看着自己退出的一丈距离,平静地问:“杀人灭口便是施主的纠正方式?”
傅希言收起匕首,走到狼藉用餐区,弯腰提起一把凳子,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了下去,然后捞起矮几,一边朝和尚拍去,一边理直气壮地说:“子不教,父之过,为父知错能改,打死了算我黑发人送秃驴!”
矮几虽然矮,可它本质还是一张几,光是案面,就比匕首宽了不知凡几,与月魂枪相比,也更气势磅礴一些。尤其是举在半空中时,下面落下的阴影完全罩住了和尚的脑袋,造成的心理压力,恐怕也只有套麻袋能相提并论了。
和尚嘴角抽了抽,脸上刻意保持的平静终于碎裂,两只脚踩着小碎步,飞快地向后避让。他的脚法十分有特色,执着于距离的恰到好处,好似一尺够了,就绝不多退一寸。
果然,当傅希言手中的矮几落下时,刚好从他面门落下去,带起风微微撩起衣摆,眼见着便要碰地,傅希言突然松手,身体后仰,踢出一脚,踹在矮几背面,拍向和尚的小腿。
双方距离太近,和尚这时候再退,已经无法完全退开。他只好站在原地,任由矮几砸过来,然后在碰到小腿之前,就一分为二,从自己身体的两边划过去。
傅希言拍拍手,掸掸灰,问观战的裴元瑾:“看出他的来历没有?”
裴元瑾道:“像是河西张家的‘方寸之间’。”
傅希言认真地想了想,问和尚:“因为没能当上‘方丈’,所以才一直在‘方寸之间’么?”
和尚:“……”
今日所受的侮辱,比他之前的四十多年加起来更多!但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又忍耐了下去。既然是他先来挑事,就不好怪对方不给面子。
他说:“贵店的待客之道,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傅希言说:“何止不敢恭维,我还要叫你不敢诋毁。”
和尚:“……”
他来砸店找茬已经算横的,没想到遇到更横的,这时候,他也只能……先退一步:“贵店若有诚意,此时也不是不能善了。”
傅希言摇摇头:“诚意我们是没有的,善了我们也是不想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管你为何而来,你也别管我怎么处理,我们各干各的吧。”
和尚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两人本就处在同一件事里,如何能各干各的,然后就见傅希言扭头看向刚刚站在花丛里发疯,现在站在花丛里发呆的少女。
“霍姑娘要不要站远一些?”傅希言淡然道,“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你,弄脏了刀剑就不好了。”
霍姑娘自然就是那位在河边叫嚣着“我爹是霍原”的少女。她今日出现在此地,自然是被看中了那一身撒泼的绝艺。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泼妇般的表现会落入曾经一时心动的人眼里。哪怕知道两人没有可能,可再见面时,心里难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哪怕对方恼羞成怒,对自己横眉怒指,心中也会因而荡漾起几圈涟漪,可傅希言冷淡的表情和无情的言语,像是一记无声的巴掌,刮完之后,还要问问,你以为自己是谁。
她平日骄纵惯了,一时控制不住性子,瞪着眼珠问:“你说你家有悍妻,难道就是指裴元瑾吗?”
傅希言说:“悍妻是你说的,我明明说的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霍姑娘说:“可你没有否认。”
“唉。”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侧头,地鉴从额头飞出!和尚拔下脖子上的念珠,顺手飞了出去,地鉴亮起红光,每一颗珠子都似在进行激烈挣扎一般,双方微微一碰,珠线断开,珠子散落下来,撒了一地,每一颗落地之后都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迫不及待地朝着其他方向滚去,像是躲避地鉴的红光。
和尚广袖一扬,念珠又从地上飞起,收回他的手中。珠与珠之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起,他捏着珠子,一颗颗地数着,在地鉴飞到面门的刹那,左手探出,袖子笼住地鉴,抓着念珠的右手一挥,念珠再度飞出。
傅希言额头天鉴亮起一道蓝光,眼中的念珠缓缓退去外形,露出中间星星点点的灵气。
他修炼的《精魂诀》,在金丹期以下的实战中看不太出效果。因为双方的战斗还停留在肉身相搏的阶段,但傅希言兼修傀儡术,对窥灵术、驱物术的提升效果十分明显。
就如此时,只是盯住念珠,他便感觉到念珠仿佛与自己建立了一丝微弱的联系,让它们的攻击慢慢减弱。
地鉴在袖子待了短短一瞬间,和尚就感觉到左手像要被灼伤一般,急忙收手,地鉴扑面而来,来势汹汹的样子,似乎要将他的脑门射个对穿。
他不敢托大,终于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短戟。
短戟入手的刹那,他身上气势一遍,若说原本的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和尚,此时就像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没有千百条性命,杀不出眼里的凶色!
短戟挡在地鉴之前,只是当的一声,短戟差点脱手而出,和尚抓着短戟的虎口已然崩裂出血。但一向凌驾于众兵器之上的地鉴竟然微微一凝!
哪怕没有退让,但是,与大飞升时期的遗宝碰撞,只是微落下风,就能看出这把短戟的不凡之处!
在旁观战的裴元瑾微微扬眉,盯着短戟若有所思。
射向傅希言的念珠终于在快要碰到他鼻尖的位置停了下来。傅希言瞟向不远处的和尚,他目光所向,就如一条行军路线,念珠从风而服,向原主人飞射而去。
“走了!”
和尚大喊一声,一头冲向花园后的客堂,客堂旁边有耳房,耳房有后门,可和尚根本来不及拐弯,傅希言便已经追了上来,他只能靠着蛮力,硬生生破墙而出!
傅希言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速度极快地穿过重重院落。
霍姑娘意识到自己被留下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几个小丫鬟愤怒地看着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恶意,倒是芬芳夫人,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和尚和傅希言离去的方向发呆。
被留下的还有裴元瑾。
他足下轻点,踏上屋顶,朝着傅希言的方向望去,两人已经来到了芬芳夫人私宅的后院。
后院狭长,与后巷只有一墙之隔,和尚只要破墙,就能离开这座宅院,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停了下来,还对着傅希言施礼道:“傅施主。”
念珠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纷纷落地,地鉴停在半空,对着和尚虎视眈眈。跟在后面的傅希言刹车不及,直接一腿蹬在对方身上,和尚不闪不让,只是微微侧身,帮忙卸去了一些力道,但腹部还是挨了一脚。
和尚明明被踹了,却还要回过头来关心他,踹得疼不疼。
看着和尚脸上判若两人的温和笑容,傅希言警惕地后退两步:“鬼上身?”
和尚笑容微顿:“贫僧佛心坚定,魑魅魍魉岂敢近身?”
傅希言沉默了下道:“那你把念珠捡起来。”
和尚愣了下:“无妨,区区念珠……”
傅希言打断他:“我们继续。”
和尚愣愣地看着他。
刚刚才松了松筋骨,还没有打过瘾的傅希言跃跃欲试地看着他:“趁着天气好,没下雨,我们抓紧时间。”
和尚道:“其实贫僧……”
傅希言威胁道:“不然我先动手了哦。”
“傅施主……”
“我打人超疼!”
和尚忍不住高声道:“傅施主不怕中了圈套吗?”
傅希言低头,用窥灵术看自己的身体,没察觉不妥,地鉴回归脑海,也未感觉有异:“今天这一场架你避不过的,别啰嗦,赶紧的!”和尚干脆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有人想让贫僧拖住裴、傅两位施主,贫僧不得不来。”
傅希言心中咯噔一声:“谁?”
和尚见他终于开始讲道理,暗暗舒了口气:“这地方是谁的,便是谁。”
傅希言:“……”这话和“我从来处来,去处去”有何分别?
“北地联盟?”
四方商盟这个答案太过普通,背后必然另有主使。和尚身手这么好,多半出身江湖,刘坦渡虽有可能,但身份更趋向于朝廷命官,而非江湖中人,所以北地联盟的可能性更高。
和尚道:“贫僧忘苦。”
傅希言扭头就要走。
有人想拖住他,必然是怕他破坏计划。难道有人要在傅家动手,所以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他和裴元瑾引开。可是傅家有鹿清在,就算莫翛然亲至,也能拖住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足以发信号,引他和裴元瑾回去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