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瑾坦荡荡地回望着他:“当年,我年幼。”
第143章 当年和如今(中)
南岭掌门并不肯就此放过他, 咄咄逼人地问:“令尊嫉恶如仇,深受天下敬仰,我等一向以裴宫主马首是瞻。虎父无犬子, 裴少主威名,我身在南虞亦如雷贯耳。恰好,我刚刚得知南虞有人冒天下大不韪, 勾结傀儡道, 想请少主出手,除邪惩恶, 激浊扬清。”
要不是傅希言先前看过红衣少女递的纸条, 只听这些弯弯绕绕, 大概要等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待惩处的邪恶。
裴元瑾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傅希言摸着傅贵贵的脑袋,微笑着说:“事有轻重缓急,元瑾此来是为了挑战灵教教主。你说的事情不如等决斗之后再议。”
南岭掌门道:“等不得,这件事关乎这场决斗。”
傅希言佯作吃惊:“难道你说的是乌玄音?这,听起来不太叫人意外啊。”
南岭掌门说:“傅鉴主说笑了, 乌教主身为武神,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何须与傀儡道勾结?倒是傅鉴主,我有一事不明, 想请你解惑。”
“请讲。”
“你身为储仙宫少主的伴侣, 为何……”南岭掌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修习傀儡术?”
一问惊四座。
小皇帝既然要出其不意, 就不可能告诉太多人。今日与会的众人中, 原就不是人人都有请帖,而拿到请帖的人中,也并非个个都知道武林大会召开的原因。
南岭掌门此问一出,犹如巨石击河塘,水花飞溅不说,那河塘底都快被击穿了。
然而傅希言面不改色:“看来南岭掌门还是没有领会我刚才说的学习精神啊。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三个层次吗?嫉恶如仇只在第一层;劝人从善是第二层;第三层就是割肉喂鹰,舍身取义啊。老鉴主为何将天地鉴传给我?因为在场众人中,只有我才真正领悟到了第三层,修出了菩提心。”
在人群中格外沉默的云老至此终于来了精神:“说点听得懂的!”
傅希言看过去。
云老本以为他要发怒,都想好了回击的办法,谁知傅希言朝他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他正在琢磨什么意思,傅希言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南岭掌门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修习傀儡术是为了对付莫翛然。我要为老鉴主报仇。说点明白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诸位总该听过吧?”
南岭掌门摇头道:“鉴主这话强词夺理。若是除魔之前先成魔,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
傅希言说:“杀莫翛然若是这么容易,他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到处蹦跶了。”
两人各说各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这也在意料之中。道理这件事,主要看立场,立场不同,道理也不一样。南岭掌门说:“既然如此,在傅鉴主和裴少主自证清白之前,我们不能让决斗成行。”
这是图穷匕见了,傅希言大为服气:“你说这件事关乎决斗,有个什么说法?”
南岭掌门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万一裴少主就是传说中的王傀呢?”
傅希言:“……”
呵呵,和自己的王傀成亲这怎么可……莫翛然你个狗东西开的好头!
傅希言知道在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辩驳下去是没有用的,干脆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自证清白?”
南岭掌门说:“此事说来也不难。只要裴少主和傅鉴主证明二位依旧痛恨傀儡道,对其赶尽杀绝即可。”
好在除了他亲娘外,莫翛然的四个徒弟里,铜芳玉也还活着。傅希言痛快地点头:“那这样,与乌玄音的决斗结束之后,我们就出征西陲,灭了万兽城!”
南岭掌门说:“何必舍近求远呢?”
傅希言闻言一怔,心想老东西该不会让他自戕以
谢天下吧?若是如此,那双方必然谈不拢,此战一触即发了。
他排列着双方战力。就目前来看,南岭派是铁定会动手的,复仇者联盟可能也要算上,加上皇宫里那对兄弟,以及闭门未出的乌玄音,形势不利。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见他依旧老神在在,似乎眼前险峻的局势都是人生的小坎儿,抬抬腿迈过去就没事了。
情绪是会传染的。
见他怡然自得,傅希言也渐渐平静下来。
然而南岭掌门接下来要说的话,第一次超纲了傅希言所掌握的会议内容。
“昔日劣徒受傀儡道妖女蛊惑,叛出南岭,两人还一同登上储仙宫的诛杀名单,裴少主……或许当时年幼,不记得了,可此事乃我生平第一奇耻大辱,绝无半句谎言。在座诸位如若不信,我可对天起誓。”
下面的人纷纷劝阻。
“南岭掌门不必发誓,我信你!”
“当年围捕傀儡道我也在。我记得,确有此事。”
“我也可以作证。”
……
莫说这些人,便是傅希言也是听过这件事的,几个月前他还在花月楼见过其中一位主角,裴元瑾更不用说,连云老的过去都记得,何况围剿莫翛然时发生的大事。
可是,今日主题不是针对傅希言修习傀儡术吗?为何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了?
裴元瑾和傅希言对视一眼,双双静默着,想看看南岭掌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南岭掌门得到这么多人支持,激动地朝着四周连连拱手,然后右臂一抬,指着岭南掌门何思羽,怒喝道:“孽徒,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要执迷不悟?”
喧闹声再度戛然而止。
莫说众人,连傅希言也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
在南岭掌门伸手指之前,他们都以为这位叛徒多半躲在人群中看戏,被南岭掌门认了出来,谁知他竟然正大光明地坐在台上。尤其是,岭南掌门何思羽在南虞成名多年,南岭掌门何至于今日才说?
总不能是看着何思羽身价暴涨,想捂盘吧?
何思羽微微抬眸,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神色。
“铁耳!你昔日迷恋妖女,打伤同门,如今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吗?”这次冲出来的是南岭掌门次徒——若南岭掌门所说为真,他也就是何思羽的师弟。
见何思羽没说话,何悠悠上前一步道:“指鹿为马的人多了,你们如何证明我爹是那个铁耳?”
南岭掌门次徒高声道:“他期门、殷门附近都有黑痣。他可敢脱衣服?”这两颗痣的位置都算私密,非一般关系不可知。
何悠悠面色不便道:“这算什么证明,这些事我娘也知道。我娘可不承认我爹是你的徒弟。”
这纯属胡搅蛮缠了。
南岭掌门却不以为意,冷笑道:“岭南掌门可敢将成名绝学‘真一道法’入门向众人展示,让人看看,与我派的‘先天一炁功’入门是否一模一样!”
何悠悠还要再辩,被按住了,何思羽让她稍稍往后,然后冷漠地说:“我是铁耳,那又如何?”
*
坤宁宫正在大兴土木,等待迎接新的主人。
先皇后走得早,这座宫殿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着,即便经常有人打扫,但时间一久,缺乏人气,终归死气沉沉的。直到皇帝迎娶乌玄音为后的消息传出来,这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尽管册封大点还未举行,可坤宁宫已经叮叮当当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里,秦效勋便三不五时地过来,有时候还在这里批改奏折。
跟在他身边的便是重新在皇宫站稳脚跟的小金子。
今日召开武林大会,小金子便是联络员。校场发生的事,巨细无遗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然后转呈皇帝。
当他看到南岭掌门揭穿何思羽身份时,心中甚为不解。何思羽是当年携银菲羽私奔的铁耳这件事灵教很早就知道了。
那时候南岭掌门偶遇何思羽,打算清理门户,反遭何思羽打败,狼狈之下,逃到了灵教分坛,才算逃过一劫。此后,何思羽建立岭南派,名声鹊起,南岭掌门自知不敌,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当年的叛徒已经死了,不知为何今日又捅出来?
若说没有皇帝授意,他是不信的。南岭掌门没那么大的胆子。
他见秦效勋看完战报就放到一边,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担心何思羽破罐破摔,直接倒向裴元瑾和傅希言那一边吗?”
听到这两个名字,秦效勋面颊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须臾才道:“何思羽思的羽,你认为是哪个‘羽’?”
何思羽的过去实在乏善可陈,唯一名字里带“羽”的只有银菲羽,所以小金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银菲羽?”
秦效勋道:“傅,傅希言手中的赤鹏鸟来自息摩崖。息摩崖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花月楼。花月楼的老板……极有可能是银菲羽。息摩崖去杀人,却被杀了。”
小金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未能领会深意:“这是什么意思?”
秦效勋说:“意思是说,或者傅希言帮银菲羽杀了息摩崖,或者银菲羽杀了息摩崖,偷了从赤鹏鸟蛋,送给了傅希言。”
不管哪一种,银菲羽和傅希言都可能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错,何思羽与银菲羽又关系匪浅。这是怀疑何思羽私通傅希言和裴元瑾。
小金子提出不同意见:“会不会是银菲羽杀了息摩崖之后,仓皇逃离,傅希言他们顺手捡漏?而且,就算银菲羽和傅希言认识,何思羽也未必能知道?”
秦效勋道:“的确如此。不过,三天前傅希言特意选择了一家客满的客栈,硬是从别人手里抢了一间房。”
小金子心想:傅希言自己就是入道期高手,身边还带着武王,江湖信奉强者为尊,弱者别说房间,就连命都随时可以是别人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秦效勋说:“那晚上,有两个人去了他们的房间。一个是昔日七楼帮的云中碑,一个是北山派弟子鱼熊兼。”
这些消息并不是通过灵教传递进来的,因此小金子也是头一回听说。
“鱼熊兼不日就将拜入岭南门下。”秦效勋慢悠悠地说着,若是忽略越来越冷的表情,倒像在闲话家常一般,“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送到何思羽手中没多久,傅希言就与一个骑马的红衣少女擦肩而过。刚好,何思羽有个女儿。”
一个两个,还能算是巧合,可三个四个加起来,就不得不叫人怀疑了。
秦效勋说:“虽说是揭穿了他的身份,可这也是朕给他的机会。”这一计,主要不是看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反应——这两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而是用来测何思羽的。
要是何思羽借机朝裴元瑾动手,那自然可以打消怀疑。只是,何思羽会吗?
*
何思羽将难题抛还给南岭掌门——我是铁耳,那又如何?
南岭掌门站在那里,只觉刺骨的寒风呼呼地擦过,说不出的寒冷。可这种寒冷又与南方一贯的湿冷不同,它是刮在皮肤上的,确切的说,是打在脸上的。
角落里的左立德不轻不重地发出了一声咳嗽,催促他按计划行事。
南岭掌门回神,怒道:“好,你既然承认了,那今日就算算这账吧!”因为中间发了会儿呆,情绪不够连贯,这愤怒的语气便有些不够到位,听上去总有些中气不足。
好在次徒及时查漏补缺:“今日恰好储仙宫少主
和天地鉴主都在此处,劳烦两位为我们做主!毕竟,这件事寻根究底,也是当年我们助拳储仙宫,打击傀儡道而起。”
他这话看似正义凛然,可在傅希言看来,把围剿傀儡道说成为储仙宫助拳,是毫无道理的。明明是储仙宫铁肩担道义,大公无私地做了领路人,过了十几年,就变成给储仙宫帮忙,这概念偷换的,真当别人是傻子?
偏偏,这话不能明说,说了,会被视为推卸责任。
虽然不知为何突然从被告变法官,傅希言还是及时调整了应对策略,故作为难地说:“我新上任不久,对许多事不太清楚。南虞武林的纠纷一向都是听储仙宫和天地鉴的吗?那灵教排第几啊?”
……
今天灵教来人了吗?
来了,还不少,但大多数都躲在人群中看戏,只有魏老像灯塔一样矗在台上当摆设,此时被点名,不得不站出来道:“今日教主不在,自然听鉴主和少主的。”
“灵韵宫离这里能有多远呢?我们不着急,大家等一等啊等一等。尊重地方嘛。”傅希言朝着众人安抚般地摆着手。
见傅希言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左立德朝南岭掌门使了个眼色。
南岭掌门狠下心来,手掌一挥,弟子就将一柄银枪递到了他的手中。
何思羽看着那柄枪,脸色不由地发冷。众人都以为他是为了美色背离师门,其实,早在遇到银菲羽之前,他就心存此念。为何掌门只提‘先天一炁功’入门?因为当初的他,名为大师兄,学的却还不如一个入门弟子。南岭掌门之所以收他,就是看中了他族中圣器“月魂枪”。
这么多年了,本想着随着时光推移,以圣器换岭南派,事情一笔勾销,不想南岭派竟还要旧事重提,那就莫怪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既然储仙宫和天地鉴执意不肯插手,那今日就让我南岭派清理门户吧!”
涉及武王的战争,便是云老也不敢轻易上前,众人纷纷后退,两人的战场大了一倍。南岭掌门自知不是何思羽的对手,但左立德下令,他只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