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超脱了时空,他无处不在,无所谓高与低。
以诺若有所思,他跟着神,首尾颠倒,行走在这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神说这里可以称之为天堂,也可以叫做地狱,但是他一路行来却没有看到任何天使,也没有什么魔物,想来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地狱天堂。
这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们,连脚步声都不可闻。
前路未知,但是他心中一点也不见害怕,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环绕着他。
只要有神在,即便走得是死荫的幽谷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样想着,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水晶制造的高墙,剔透的墙体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神将他带到了一扇门前。
它如此宏大,如此威严,只是靠近就感觉有猛烈的风从缝隙里向外吹。
“门共有十二扇,吾只能带你去看三扇”
以诺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顺着神的话向远处望了望,如神所言,水晶造的高墙上共有十二道门,分别朝向四个方向。
以诺仔细看了这十二道门,发现它们都是以金做基地,各色宝玉做面,华光溢彩。
他选了一扇蓝宝石的,一扇玛瑙红的,一扇紫晶的。
神颔首,示意他推开第一扇门。
他推开门,一只白色的母牛从地上走来,以诺眼睛一亮,他认出那只是曾在雪山上救了他的白牦牛。
婚礼过后,它就失去了踪迹,原来是在这里。
他于是想去牵它,神拦住了他。
“不可”神温和的说道。
以诺惊奇的发现从白牦牛的身后又走出了两头牛,一头是黑的,一头则是红的。
它们其乐融融,和谐的食着青草。
但突然,不知道哪头牛吃了哪头牛的青草,它们起了冲突。
黑色的牛攻击了红色的牛,将它打倒在地,红色的牛再也没有爬起来。
殷红的血浸入黑土地,很快什么也不再剩下。
白牦牛反身回来寻找红牛,但是它一直没有看到,它哀伤的叫着,后来渐渐安静下来。
她陆续又生下了许多白色的小牛,它们陆续长大,直长大像白牦牛那么大的时候,它们模仿马的动作去彼此接近,然后生下了大象,骆驼和马。
然后它们开始互相攻击......
看到这里,以诺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
“人的过去”
“历史是会被铭刻在时间上的,不过过去多久”神施法阖上了那扇门,“哪怕当事的人都已经忘记,仍旧会留下痕迹”
“你第一眼看到的是过去”神看着以诺说道,又示意他去开第二门。
经过第一扇门的前例,以诺预感神现在带他来看的是很了不得的东西,他在红玛瑙制成的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直到拥有了足够多的勇气。
他推开门,刹那鲜红的血涌出,浇了他一身,却没有腥气。
但除此之外,门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以诺欲言,神又带他去开了第三扇门。
这一次刚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空气纯净又清晰,以诺精神一振。
像是水晶制成的火焰像水一样清澈,却散发出胜似太阳的光芒,它衮衮流动,缓慢的包围着他。
他还在研究这似火又似水的是什么,却见神已经越过了焰流在前方等他,他才惊觉这岩浆是无害的。
“可不是无害的”神笑道,“心怀不轨之徒无法进入此地,当其靠近,即刻便化为灰烬”
以诺从神的话里听出造物主对此地的重视,即便是光的国度,也没有见神造出一条火墙这样悉心维护。
他小心翼翼的踏过焰流,眼前却是一派清风画意的田园景象。
在这里,他看到能与羊羔同居的豺狼,山羊在与豹子同卧,狮子能与牛犊同群。
这像是违背自然规律的神奇之象此处却随处可寻。
“这是伊甸园吗?”
“不是。”
这是新世界,也是神构造的,世界最初的蓝图。
一个美好的,平和的世界。
“真的能存在这样的世界吗”以诺睁大了眼睛,因为就他所知的,罪恶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急步往前行了行,直到在一座山谷,他看到了人的身影。
烈烈的山火在熊熊燃烧,灰飞烟灭的末日之景与此前的美丽平和就像是两个极端。
在这里,众生围着烈火吟唱:
‘所有堕落者的灵魂都会被毁灭’
‘所有的错误都会被消灭掉’
‘所有的邪恶都将被终止’
火中似有濒死者的嚎叫,充斥着绝望,悔恨和恐惧,以及更加浓烈的憎恨和仇恨。
以诺看不清那些吟唱者的面容,他们的五官像是被谁有意识的抹去了,同理,也看不清在烈火中挣扎的濒死者。
但是这一幕却让他陷入久久的震撼,以至于连神什么时候带他出来的都没有留意。
水晶墙前,以诺望着剩余的九道门,神问他看懂了什么。
他定了定心,不再去思考那些门里面都是什么样的景象。
“您带我去见了人的过去与未来”
以诺答道“第一扇门是过去,第三扇门是万物的未来”
“罪恶终将会被审判,美好的日子会临到世界——”他垂下眼眸,慢慢的说道。
“可是唯有第二扇门,我不能理解”
神没有说话,他领了以诺出来,外面艳阳高照,清风习习,甚为怡人。
以诺有一瞬恍惚,他进入死者之城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而今外边春花烂漫,时令节气与他记忆中不同。
且与外面的生机盎然相比,他感受到自己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旅程,变得既迟钝又轻盈。
他前所未有的清明,也前所未有的沉重。
体态的年轻健美与垂暮的气象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或许就是经历非人所能经历的事情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太久了。
“以诺”
他仰望着创世神,听他用温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去吧,尽你在人间最后的职责”
造物主的声音经久不散,他的思绪像是被什么抽去,只是再回首,眼前却没了那个光辉的身影。
心中落空的一刹那,以诺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被那道光蒙照。
他踏上陌生又熟悉的归途,人世的一切都无法在吸引他,他想着与神一起的那些日子的所见所思,想着在那三扇门里见到的异象,努力思考神想通过那三道门告诉他什么。
第93章 离世
城与记忆中的样子不大一样了。
它仍旧繁华,却在视觉上给人一种鲜嫩的绿。
他看到一位妇人汲完水,正踮着脚修剪爬山虎的叶子。
那是一种生命力极为强盛的植物,只需要一点潮湿,就能从墙角爬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从前人看到那叶子冒出头,就会攫去它的根,以防它过分蔓延,而现在他们显然将它当做一种装饰,由着它攀上屋顶,只剪去屋檐下几根须子,剩下的便成了天然的绿荫。
城主府也与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我们把这里整个扩建了一下”
以诺停下脚步,看着府门上方的图徽。
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金色猎鹰。
和城门外的旗帜上方的图案一样,从前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人之间本不存在敌人,自从第一面旗子出来后,战争也随之爆发。
旗子象征着分立与抗争,人祖在世时,从来没有制定过属于自己的符号,因为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也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但以诺刚上任时,那些老派的长老们就提出制定一面旗子来威震四方。
“亚当城是人类的权威,人祖在时或许不需要像其他小城那样,靠标识来凝聚人心。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文学一二
长老们说得是有道理的,但以诺仍旧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那并不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是为了统治者自己利益的所行,我绝不允许自我的利益凌驾于众人之上,那是霸权之所为,有悖人祖治世的原意”
这是以诺当初说过的话,但是而今他看着城主府上的骜鹰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看起来很有气势。”以诺说道。
雅列有些不安,他欲言又止,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会客厅内,那把从人祖时代传下来的木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精心雕刻的涂金王座。
斑斓的地毯,色泽鲜艳的壁挂,和满屋萦绕的香薰芬芳。
这里的一切都与以诺在的时候不一样。
“看起来很不错。”
“你真的这么觉得?”雅列看他,眼里的惊异已经无法遮掩。
“你不是应当会说‘强权仰赖于此,称霸的心也会逐渐膨胀’之类句子吗”
“您说的什么话”以诺失笑,“我又不是魔鬼”
“人对美的欣赏往往来源于闲暇的时间和稳定富足的生活,见人民过得幸福,我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会说那些话?”
“而且如果您一直以来是抱着这样的谨慎的心在行事,相信这座城在您的管理督导下,定是无忧的”
得到儿子的认同,雅列可见的高兴起来。
“这还是多亏了拉麦的功劳,我敢说他的机灵不亚于你”
玛土撒拉已经三百岁了,他并没有强干,在一众子侄中也不显得出众,反倒是玛土撒拉的儿子,颇有政略。
以诺看了孙子一眼,没想到他们会给他起名叫拉麦。
他问起第一个拉麦,那个该隐的后代,被他打败后关押起来的‘一生之敌’的现状。
“他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就逃走了,我们派了三百个士兵看守他,最后还是没看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隔年领兵就要进犯我们的城,不得不说,前一百年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那混小子坏透了,不能攻进来,就一直在周边捣乱,所以我想给他树个标榜”雅列拄着拐杖絮絮叨叨,“我给玛土撒拉生的儿子起名拉麦”
“我们的小拉麦那可真是他的克星,他帮助我们打败了那座城很多次”
一百多岁的‘小’拉麦拥有一头铂金色的头发,见祖父望他,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
雅列拍了拍他的喜人的面庞,看得出他十分宠溺曾孙。
“你回来就好了,这些事情就全部还给你去做,我们爷仨,一个又聋又瞎,一个木讷腼腆,还有一个年纪小”他声如洪钟,快乐的说道:“如今你回来了,就不要再压榨我们老小几个”
“对不起,父亲”以诺的嘴唇蠕动了下。
“我恐怕不能够了”
“你说什么!”自诩‘耳聋眼瞎’的雅列的瞪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诺安静的看着他已经不年轻的父亲,雅列总说自己不理解以诺,但事实上他比任何一个人更先一步发察觉到自己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的眼中闪出泪花。
“我不想你去做什么人王,也不想你有什么出息”
“你有多少时间是陪在我和你母亲身边的”他说道,发现侍从官犹犹豫豫的站在门口,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的样子。
“外面什么事”他仿佛压着火的问。
拉麦看了看明显不在状态的父亲,以及仿佛在和曾祖父较劲的祖父,无法,最后自己主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道。
“曾祖母听说爷爷回来了,急得跟什么似的,说什么都要来见一见”
“让她不要进来”雅列大声道。
一屋子男人的气氛一度很僵硬,最终还是以诺先开口,他温和的同拉麦说道。
“我一路劳顿,形容狼狈,恐母亲见了不好,你去告诉老人家,待洗去风尘我自去看望她”
拉麦就退下了。
“你有什么好见她的”雅列听了出言讽刺道,他年轻的时候沉默内敛,老了反倒像个小孩似的有什么就说什么话。
“我们就是死了也与你不相干”他怨气满满的说道“只是可怜我的孙子,你的儿子,玛土撒拉,刚出生你就离开了他......”
三百年前,他就曾说过这样的话,谁料一语成谶。
子不养,父之过。
亲不奉,子不孝。
他有这个世上最好的父母,他们疼爱他,理解他,并无条件的支持着他。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对不起也就是他们。
“父亲”以诺抱住他。
“仿佛从生下那一日起,我就在等着与祂相逢”
“祂会喜爱你吗?”
“神爱世人”
“那就不是非你不可!”雅列焦躁的走来走去,他是个平凡的,普通的,世俗的男人,因而在心中询问命运。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们家的孩子,为什么非得是他的以诺——可是他想起来,哪怕是以诺这个名字,最初也是神起的。
万般情绪化作一场空,他忽然丧失了一切质问的力气
“你会死去吗?”他问。
“我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是幸福的。”
老人沉默了,以诺放开他,又看向自己的儿子。
或许是想一个人静静,又或许是从自己的身上感受到每一对父子都应当有一个充足的时间交流。
雅列走了出去,将地方让给了这对初蒙面的父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