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僻静处,拿出一个收口的布袋,将一片纸莎封在里面。
待口哨吹响,很快一只黑鹰从沙漠的尽头飞来,它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便落到了欧嘉的手中,它收紧胸羽,矜傲的从主人手中叼起肉干,紧接着锐爪一收,抓起装了纸莎的小布袋就往高空飞去。
夜晚的空气寒凉,然而衣衫单薄的女人仿佛感觉不到冷,她看着远去的黑鹰,情火在她心头燃烧,烧得她双目灼灼,如在黑夜里发着光。
纸莎上是她给手下们的命令,她要他们包下所多玛城里所有的客店,她要让那里一个留宿的地方都不许有——她会再给他一些时间做心理准备,但不会太多。
很快她回到了营地,沙地吞没了脚步声,这里安静地除了隐约的鼾声似乎什么也没有,祭司们大多已经睡下,这些人的生活没有半点乐趣,想必他们的梦也同死亡一样无趣。
这些小灰‘坟墓’中唯有一顶还隐隐透露出亮光,解决完心头事的欧嘉看着那顶最大的帐篷就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了。
他们在讨论什么?她刚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一个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我劝您不要白费气力”
谁?她不悦的回头,发现是之前那个告诉她真正救了她的人是谁的少年。
锦缎小外套内套深紫色紧身衣,外披的黑绸斗篷还滚着金边,他的衣着和她常见的不一样,迦南的男人们大多长袍包巾,衣品单调保守,很少有谁穿领口翻这么大的花衫,他不像本土人,也不是游侠,因为没有佩剑,或者说除了麦基洗德和他的一干随行祭司,他们的穿着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不伦不类的打扮不像东南西北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但是都很精致华贵。
尤其是金发少年,那一身光亮的打扮更贴近她记忆里的雅威,如果银色拥有等级,他们必然是最绚烂高级的那一等——尽管她的爱现在穿得跟迦南人一样保守。
她觉得他就是披一块布也很好看,不过这审美最好还是改改。
“这帐篷的隔音很好,是听不见谈话的”玛门抱臂兴趣盎然的看着明显有些走神的欧嘉,他在女人出去后就没留在那顶帐篷里了,他并不关心麦基洗德和哈尼雅如何说服雅威,当事情朝着预期的走向发展的时候,就意味着它十拿九稳了,所以他很‘识相’的就出来了。
比起留在里面碍事,他对这个被雅威救赎的女人更感兴趣。
“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被他们抬着”他说道,“像个端庄圣洁的烈妇,可是嘴巴却截然相反的骂着最不堪入耳的话”
“骂什么”欧嘉仍在打量他,听到此处漫不经心的问。
“天和地”玛门说道,“众生和万物”
“骂得好!”他赞道,
月下的黑发少年拥有一种和金发少年不同的魅力,那是一种充满野性的美,像一株肆意生长的荆棘,那旺盛而恣意的模样无疑契合了她的心意。
“听起来像是弱者在无可挽回的绝境下会做的事”欧嘉微侧过脸,接受他的邀请坐到不远处的沙丘上。
辱骂是一个反抗的人最后能用的手段,除了让自己和被辱骂者同时丧失体面,没有任何用处。衛鯹尛说
“可不是贫弱”玛门笑道,“您骂着您所能骂的一切,将这世界所有的美好和恶臭都奚落了个遍,您的声音极具力量,在黑夜与黎明的交界的拂晓穿透尼罗河汨汨的浪涛,所以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力”
听到此处,她忽然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你们看到我的时候,我在.....”
“您当时在破口大骂,泼妇也不过如此了”
“泼妇......”她眼神发直。
“没错,他见过您最糟糕的模样”玛门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不免啧声:“其实您又何必在意他的眼光呢,本就不是什么贞静淑女...像以前那样释放本性不好吗”
“我想你恐怕对我的本性有误解”她说道,英雄救美被说成泼妇骂街,幻象被戳穿,这死孩子真是一点浪漫的余地都没给她留。
当真是讨厌死了。
但是玛门莫名很喜欢她,他的喜欢往往体现在话特别多上:“那时候我觉得您不一般,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现在不觉得了?”欧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个直白说她不如失忆前的人。
“当然不,无回城主,远超我期”玛门微一欠身,点破了她的身份。
“你好像知道的挺多”欧嘉神情微敛,他知道,那么雅威也知道吗,他对女人当道又是什么看法呢?
“我的确知道的不少,尤其像您这样的人最受我们的关注”玛门说道:“我总是希望您们能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怎么说?”
“而不是被爱恋的枯草钻空了脑袋”
“了不起的思想家!”发觉对方在讽刺她满脑子情爱,欧嘉微笑的回以同等恭维,冷淡而刺耳:“再多发表些见解,国王都要为你的恋爱高知拜服”
“别这么大火气,女士,我只是说一点常理”玛门对发脾气的女人没辙,大概是因为他不是阿斯蒙蒂斯,可要不是阿斯蒙蒂斯现在没空管理他的信徒,他才懒得多嘴。
“别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他都有个那么大的儿子了”他直接把麦基洗德是雅威的儿子这件事说出来,他说完等着女人崩溃放弃,在他看来女人总是小气又善妒,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她们把男人看得死死地,生怕眨眼的功夫他们就会偷腥,更遑论分享。
这实在是一件叫魔鬼也难以理解的掌控欲,独占欲让她们容不下爱人与别人有染,莎拉如此,曾经的撒拉也一样,她们都有着共同的特点,明媚且骄傲,无法分享的爱是感情破灭的缘由,欧嘉显然也是这样的女人,把不能接受的结果告诉她,她或许会大哭,或许会伤心欲绝,不过最终都会接受现实然后放弃。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面前的这位已然是境界更升华了一层的存在,必要的话你还可以称赞她大度。
她默了半晌才抬起头,勉强接受了麦基洗德会成为她儿子这个心梗的现实之后,她的神情虽有几分虚弱和沧桑,倒还没有萎靡,甚至还有余力的问:“你也是吗”
玛门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表现得像是如果他说是,她就也顺便一起认下来。
“怎么可能!”玛门震惊的倒退了一步,她居然想要做他的母亲!
这太离谱了!就跟雅威是他父亲一样荒唐,他的脑海里闪过雅威那张脸和他那些或温和或无情的话语。
“雅威不是我的父”他说道,尽管雅威表现得得好像任何人叫他一声父亲他都会应,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并非他的偏爱,哈尼雅才是那个老头的心头肉,雅威从没有放下对他的戒心,虽然他的确也没有做什么真诚的事也就是了...
他捏住自己手腕上的红玛瑙珠串,垂下的眼眉无端得透出来几许落寞。
“我没有父亲”他心中想要的父亲只有陛下,可惜路西法不要他。
他好像在撒娇,然无人承接他的依恋,期待尽归了夜色,落空的亲昵更显凄惨。
欧嘉移开眼,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冷笑道:“幸好不是,我可不想要你这么不懂尊敬怎么拼的继子”
“喂!女人,你可别不识好歹”她的话很快转移了玛门的情绪,他整理了下领口,不满的看着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对着一座冰山抛媚眼也比你现在做的事有效率,而现在......啊,你的小老鹰回来了。”
他说道,一只黑鹰从沙丘的另一头钻了出来,欧嘉看着它跌跌撞撞的朝着自己飞来,不是她派去所多玛的那只,是她埋伏在撒冷附近的暗线传消息过来了。
“天呐,我可真爱这种会飞的毛物”玛门解下绑在鹰腿上的布条看也不看的丢过去。
他对着这只鹰又搂又亲,直把它骚扰得叨了他好几下,硬喙落在魔鬼的身上如同雨点在给大象洗澡,玛门恋恋不舍的抱着它。
地狱魅蝶没了,但是也提醒他是时候给阿斯蒙蒂斯传个信了。
“请务必把它借给我玩玩”他同女人说道,欧嘉拆着布条没理他。
她做事向来喜欢做两手准备,明暗两道,暗线若非必要不会轻易传信。
是撒冷出了什么事?
她看着里面的讯息,眉头越皱越紧。
第147章 途中
帐篷内。
天使为人类请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辞真切请祂回心转道所多玛。
祂一直安静的听着,脸上神情并不意外,直到天使说完方才开口。
“哈尼雅,你求的是谁”
他求得当然是神啊.....天使茫然不解,听祂说道:“又为谁而求”
边上圣子脸色微变,感受到天父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淡漠的没有温度,那一刻他仿佛不在人间而置身圣堂,眼前也不是哈尼雅站在雅威的身边求他再给所多玛一次机会,而是大洪水之前他跪在大殿上恳请天父怜悯世人。
“为何吾一再偏向亚伯兰,他非完人”神看着一言不发的弥赛亚,“你亦知他非完人,于是从心里轻视他”
“亚伯兰纵有大小错不断,还是个坦荡的人。”祂说道,“他可是并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有所求向来自言,而非通过他的妻,他的仆,或者他的家丁邻里传达”
弥赛亚在神的身前跪下,他知道自己寄希望于哈尼雅请神之举惹天父不悦了。
可是他没法辩解,这种唯恐天父生气而惹得祂更生气的局面如何能解。
神没有扶他,也没有叫他起来,祂手持权杖慢慢说道:“有欲如何,世人着眼于眼前之利,只因看不见自身命运以至在泥潭前徘徊,殊不知命运亦有尽头,看不见又如何,无法超脱者与人何异”
哈尼雅无措极了,不明白自己的话为何引得神迁怒圣子,他只能跟着跪下,然而神只是看着弥赛亚:“你可知撒冷发生何事”
撒冷怎么了?哈尼雅连忙使用天目去看,发觉那里火海一片,厮杀沸腾。
“弥赛亚”神唤道,他抬起头,撞见祂眼中的失望,如被火苗烫到。
“你已经不是亚当了”
......
弥赛亚走出帐篷的时候,迎面看到欧嘉和恶魔并肩而来。
“撒冷被围攻了”女人说道,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以为他被这个消息吓到了。
“我知道”他解出一匹马的缰绳,将它牵出来。
“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说道。
“我该做什么准备”弥赛亚轻声问道。
“你坐着花车高调出行告诉众人撒冷王不在城内的举动,会引得别有用心之人前来打劫”欧嘉打量着他的脸色,“我以为这是你的自信”
没想到是真的毫无防范。
他跨上马,但是马辔被欧嘉抓住:“你去哪儿?”
“撒冷。”
“一个人?”
“一个人。”
“祝你好运。”欧嘉松开手,她从不阻拦一个有心向死的傻瓜。
“谢谢”弥赛亚在马上看着这女人,她的目光既澄明又凉薄,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世上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们有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利益,每一种差异都在生出更多不同的差异,他生来居于万人之上,受众生膜拜,渐渐也就忘了。
‘你太自我了,入世只为私欲,倚仗术法将人吹上高空如此,不觉王之使命亦是如此,所多玛为何而败,为何坠落深渊你心中难道真的没有答案吗’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的黑暗,眼眶微微泛出红色,在月光下清晰可辨。
‘你可曾真正聆听人声?真正为你的子民考虑过,他们为何不听你圣殿之谕,你真的不知道吗?’耳边仿佛仍有神的声音回荡。
祂从未这样斥责过他,乃至他都忘了。
‘我已经不是亚当了,撒冷也不是那个只要存在即是权威的亚当城了’
弥赛亚星夜离去,在他离去后,帐篷内就剩下天使和神两个了,哈尼雅小心翼翼的走到神的身边问他:“撒冷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神说道,“城已经守住了”
“那您为何生气”
“吾没有生气”
圣子脸都被骂白了还说没有生气,哈尼雅嘀咕:“那您准是在同我生气”
“是你常常同吾置气”神说道。
“我哪有!”哈尼雅想反驳但是神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急于否认,如果你还会生气,这是好事”
“啊”哈尼雅惊讶的看着神,又在祂的示意下靠着祂坐下。
“为美好的事欢喜,因为卑劣的事发怒,这很好,这说明你还很年轻。”神的手掌摩挲着天使的发顶,“当世事美好都无法撼动你时,那不是成熟,而是苍老。”
哈尼雅抿了抿唇,抬起头望着祂:“那您呢?”
“我不重要”神说道,“就像你说的,我已经是个老爷爷了。”
“不,您才不老”哈尼雅贴了贴抚在他头顶的掌心,“我知道您见的太多,又比我们都强大,也比我们更能忍受,可是您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神收回手,淡淡的说道:“吾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可是人活一天接受一天的考验,在那之前不能断言他们的结局”哈尼雅焦急的说道,“这是您教会我的!”
“我是说过”神低头看着他,“既如此你更明白,吾之所言从未有过偏”
“人心善变,人性则难改,有人身处黑暗依旧心怀希望不堕沉沦,也有人即使将天堂之路奉于眼前也尽数不见,而吾演算千百遍,河东之城都逃不了毁灭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