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里面的小童都是盛崖余这些年陆续捡来的孤儿,也有些是神侯府牺牲捕快的遗孤,盛崖余虽然看上去面冷薄情,手段狠绝,但其实是个拿小孩子与亲近之人没有丝毫办法的心软性子。
“小童顽皮,让傅先生与公子见笑了。”盛崖余眼中掠过无奈,侧身让开门边,“请进。”
“在下花满楼。”花满楼抱拳作揖,行的是江湖礼,温和笑道,“盛捕头处的小童天真烂漫,见之生喜,谈何见笑呢?”
傅回鹤倒是没什么寒暄的习惯,只点了点头,视线在盛崖余双腿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与花满楼抬步走进房中。
刚一进去,傅回鹤就看到有些凌乱的长桌上散落着纸张与炭笔,而桌上花盆里的某株小芽,原本莹润的绿色子叶上沾满了炭笔的痕迹,深一条浅一条的杵在花盆里,装成一副寻常植物的小芽模样。
关上门后,盛崖余这才自轮椅上站起,歉意道:“最近神侯府惹来诸多注意,我双腿痊愈之事暂时未曾透露于外人,烦请见谅。”
这事傅回鹤倒是无所谓,他来的原因纯粹是为了某颗发芽过快的种子。
他走到桌边,抬手戳了一下僵硬在花盆里的小芽。
小芽一点动静都没有,宛如一颗最寻常不过的仙人球子叶。
盛崖余也走过来,面上闪过一丝不解,不过他看向傅回鹤,忍了下,还是开口:“傅先生当日交易时,没有说过种子还会……还会说话。”
这种子不仅会说话,长出的小芽还会卷着炭笔画图,要不是那两瓣饱满圆润到有些胖胖的子叶实在不方便,盛崖余都怀疑这小芽会扒拉开他,直接上手打磨零件组装机关暗器。
要不是他这些年天南海北的破案,见多了世面,多少要被口出人言的种子吓上一跳。
傅回鹤神情专注地伸手戳着花盆里的小芽,在小芽终于忍无可忍往旁边挪了挪以示抵触之后,这人像是来了兴趣似的,手指硬是跟上去继续戳,讨嫌的很。
花满楼和盛崖余就这么旁观一人一芽戳戳躲躲地在花盆里绕圈圈,不约而同兴起些无奈与好笑。
不过说来也奇怪,花满楼的视线落在花盆里,自从他与傅回鹤进来,他便没有听到这株小芽开口说过话,哪怕被傅回鹤这么捉弄也是一声不吭。
如若不是方才盛崖余说听到了种子说话,花满楼还以为这颗种子会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过了一阵,傅回鹤欺负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将手揣进袖子里转身看向花满楼和盛崖余:“他的性格比较寡言害羞,这段时日还要麻烦盛捕头多加照拂。”
寡言害羞……?
盛崖余的表情迟疑。
他想起过去几日里他同小芽在房间里复原机关图的过程,若真论起寡言少语的那个……好像是他才对?
倒是小芽在画图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絮絮叨叨,他照着小芽的图纸打磨零件时小芽更是叭叭叭个不停,成功让盛崖余将对它的前辈敬称咽了回去。
傅回鹤见盛崖余的表情就明白过来,原来某位在记忆全无成为种子之后,破毛病居然还能顽固地留存。
“这颗种子很排斥人多的地方,至于人‘多’的定义……”无奈摇了摇头,傅回鹤抬手指了一圈房间里的人头数:“一、二、三,三人为众,这就已然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
盛崖算是见过不少怪癖之人的眼界,自己性子也多少带着些不喜热闹的寡淡,但从来没想到这颗和自己签订契书的种子,性格会这般的……清丽脱俗。
傅回鹤最后屈指弹了一下小芽尖尖,笑道:“种子发芽太过突然,盛捕头想必未曾想好如何许愿。我们会在京城停留一段时日,盛捕头若有了决定,来寻我们便是。”
盛崖余这几日全副心神都用在努力跟上小芽复原机关的速度上,倒是的确没来得及思考交易愿望一事,当即拱手,真诚道:“二位因我之事而来,还请由小楼做一回东道主,以免外界的人打扰先生清净。”
两人刚走出来,房门还没关上,花满楼就听到身后传来小芽被气到发抖的骂声,间或夹杂着盛崖余带着笑意的无奈安抚声。
旁边的傅回鹤听不到小芽的声音,但听盛崖余的话多少也能猜到些,趴在花满楼肩膀上大笑出声。
花满楼眼中含笑,伸手扶了下傅回鹤,哪里还想不明白,这颗还未恢复记忆的种多半是傅回鹤熟悉的故人。
***
盛崖余的小楼很大,他为傅回鹤与花满楼单独僻了一方小院,特意拨了些丫环家仆服侍。
傅回鹤并没有拒绝,他总要给此间天道搞事的机会才是。
在外维持人形极其损耗灵力,傅回鹤懒懒打了个哈欠,化作灵雾没入小莲叶中,软趴趴地贴在花满楼手背上困觉。
天色将晚,花满楼斟了两杯茶水润喉,过了一阵,唤来仆从叫了沐浴用的热水。
小莲花的叶柄僵硬,傅回鹤的声音更是结巴了一下:“七、七童……你叫水做什么?”
花满楼挑眉,好整以暇道:“时辰不早,自然是沐浴更衣,早些歇息。”
离断斋的灵力十分浓郁,花满楼的天赋也很是卓绝,短短时间已经进入辟谷期,但是花满楼仍旧保持着一些凡人会有的小习惯,比如偶尔享受美食,也比如……沐浴。
而诸葛先生为花满楼安排的这间房很是宽敞舒适,里间沐浴的浴桶距离屏风都有十步之距。
——完全不够小莲花往屏风后面躲。
想起花满楼之前沐浴带来的酥麻感,傅回鹤整个人脑瓜子嗡了一下,而且现在不比之前,他可没有屏风后面可以躲了。
小莲叶在花满楼手腕上松了又卷,卷了又松,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傅回鹤脑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扬声道:
“在这里沐浴不舒服的,我能感觉到京郊不远的山上有处温泉,我们去泡温泉好了!”
傅回鹤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且不说温泉池子比浴桶大上不少,就说那温泉水好歹表面热气蒸腾,没有浴桶里的洗澡水那么清澈见底,至少在非礼勿视上有所保证。
其实两人如今名正言顺,傅回鹤虽六欲不全,但有时候总会动一点小心思,只不过大多时候亲亲贴贴便能满足,到底没有欲望燃烧的渴求。
当然,这另一层原因嘛——
小莲叶贴在花满楼手腕上呜咽了一声。
傅老板的良心不多,但对这样谦谦君子,心灵明澄的花七公子真的出手做点什么,他总有种亵渎美玉的罪恶感。
嗯……不忍污之。
第65章 发表
花满楼出门时恰好碰见了怀中抱着小花盆, 坐在轮椅上在小楼里四处行动的盛崖余。
花满楼抬头看了眼已经爬到树梢头的月亮。
盛崖余:“……”
他方才同小芽说到兴起,一拍即合,直接出来开始介绍小楼各处机关, 并且现场定下更改方法,现在看到这位花公子, 盛崖余发热的脑袋突然被冷风一吹,清醒了过来。
他怎么可以对外人说及小楼的机关?哪怕……哪怕只是一颗种子也不应该。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小芽一样在机关暗器方面与他如此思想契合的存在,盛崖余虽经历了许多寻常人所不能承担的苦痛,性情沉稳冷凝, 但到底也不过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盛崖余的手指尴尬地在小花盆上摩挲着, 微咳了一声,轻声道:“花公子可是要出门?”
正在这时, 院中橘色的野猫自墙头一跃而下, 绿莹莹的瞳直勾勾盯着盛崖余手中的花盆,盛崖余蹙眉, 无数生死边缘锻炼的直觉让他抬手挡住了野猫的视线。
那野猫低低哑哑地喵呜了一声, 甩着尾巴, 又踱步到花满楼脚下蹭着花满楼的小腿。
花满楼素来不会抗拒这些小家伙的亲近,但不知为何,这只猫给他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便也稍稍朝着旁边迈开两步。
小楼哪怕在夜晚, 也是十步一灯笼,虽不至于灯火通明,但也能行走无碍。
花满楼和盛崖余同时看到, 那橘色的野猫嘴角竟勾起一抹极其类人的微笑, 在灯笼的影子下显得有几分诡异可怖。
寂静的夜色里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嗓音带着十足的不耐烦:“被人识破了还不滚, 是让我请你?”
盛崖余低头看向花盆里的小芽,花满楼的视线也落在小芽上。
那小芽此时舒展开两瓣圆润的子叶,中间不知什么时候结出了一个小小的刺球,上面肉眼可见地遍布着大小均匀的利刺。
那野猫抬爪靠近,一根尖锐的利刺就直直扎进了地面,只留下尖端在夜色中闪动着寒冷的光。
“喵呜”一声,那野猫像是喝醉了一样软下去,再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的时候,看着面前的人类,碧绿色的猫瞳里面满是惊慌警惕,嗖得一声窜上墙头跳下,消失不见。
花满楼暗地里按住看见仙人球小芽就想作妖的小莲叶,面上温和有礼道:“只是夜里难以入眠,便想去京郊周围走走。”
说着,花满楼看向小芽中间结出的小仙人球,笑道:“盛捕头的种子长势实在是令人艳羡。”
盛崖余闻言,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
他从前也只当照顾种子来换取双腿,但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盛崖余却发现自己是真的在享受同这颗种子相处的自在快乐。
不仅仅是因为志趣相投,还因为这颗种子与他的一种不必言说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而且……盛崖余的手指碰了下小仙人球尖端的利刺,却发现触手软绵,显然是小仙人球对他收拢了利刺。
明明只有小小的一团,却让无情大捕头有一种被长辈包容的温暖。
小仙人球动了动身子,朝着花满楼的方向探了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开口:“……那家伙不在吗?”
花满楼拢在袖中的手捂住小莲叶,强行不让傅回鹤出来破坏氛围。
小莲叶在花满楼手里扭了几下,显得十分生气,恰好这时进入成年期陷入沉眠尔书那边传来一阵呼痛,傅回鹤索性心神抽出小莲叶,回去离断斋了。
花满楼感觉到手中的小莲叶恢复从前温顺的样子,笑着应了一声。
小仙人球“唔”了一声,不吭声了。
事实上自从它的意识在一颗种子里醒过来,它就从没同旁人说过话,哪怕在离断斋里,它也是避着那些叽里呱啦的种子,对离断斋的各种八卦丝毫不感兴趣,只滚到池子边缘躲清静。
但对傅回鹤这个老板他还是知道的。
听见花满楼和盛崖余又客气寒暄了两句,准备要走,小仙人球没忍住再度出声:“等等!”
“你是不是……从离断斋带走了一枚种子?”
“就是看上去黑黢黢脏脏的,表面还裂了一道口子的那颗。”
花满楼眸光微动,将戴着种子的手伸到小仙人球面前,略略卷起袖口,语气温和道:“可是这颗?”
小仙人球辨认了半天,这才确认这种子虽然现在看上去漂亮了许多还长出了小苗苗,但的的确确是当初和它一起在离断斋池子里一起自闭的难兄难弟,声音听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谢谢。”
至少看起来,模样比之前好了许多,而且这个契约者身上难得有灵力波动,想必是和傅老板有些关系,种子跟着他应该不会吃苦。
但是……灵力充足的话,为什么才这么一丁点?
小仙人球担忧道:“它离开离断斋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只有这么点大?”
“是你不喜欢它?”问到这里的时候,小仙人球声音里带了些不满,“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它就只选过你一个人!”
小仙人球自己尚且因为灵力不足的缘故勉强选择过几次契约者,但从来没有在契约者面前说话,就更别提发芽,十年年限一到就大松一口气,回来池子里贴着千年不挪地方的自闭兄弟一起困觉。
“我很喜欢他。”花满楼并不在意小仙人球的指责,相反,他唇角的笑意甚至更浓了些,“只是他因为结了花苞,一直都觉得分外害羞,总是缩着藏起来,这才显得小了些。”
“结花苞是好事,有什么可藏的?”
许是花满楼的语气和态度让小仙人球的紧张缓和下来,说话时也变得有些随意,清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花满楼的面上有些无奈,叹息道:“大抵是因为花草多半靠植物授粉,他总是对此心有芥蒂。”
“你听他瞎扯,矫情!”小仙人球嗤之以鼻,“花草发芽开花是化形的必经过程,没头没手没脚的,同人类身体的部位有什么关系,哪来的那么多歪理?”
盛崖余在旁边听着,忽然道:“那在我有生之年,也能看到长盛兄开花吗?”
仙人球别称草球,雅称长盛球,这是盛崖余在知道种子有意识之后对小仙人球的称呼。
小仙人球迟疑了一下,肉眼可见地转了下小芽,对着盛崖余道:“你想看?”
盛崖余含笑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人类总是有些突如其来又难以解释的好奇心的。
小仙人球的子叶摆动了一下,声音为难:“我之前积攒的灵力不够,这个世界应该只能支撑我发芽,再多的估计不行。”
它从前交易的次数很少,十年的契约权限也注定仙人球种子里积攒的灵力只够它最低限度维持活力,要不是盛崖余本身的气运冲天,它也做不到想发芽就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