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二回去张罗上菜,花满楼戳了戳旁人看不见的傅回鹤,低声道:“怎么了?”
傅回鹤板着脸,将自己一头栽进花满楼手心里,闷闷道:“想吃菟丝子。”
花满楼因为巴掌小人栽进手里的触感一愣:“嗯?”
“爆炒菟丝子,油焖菟丝子,红烧菟丝子……”傅回鹤越说后槽牙越痒。
不行,忍一时伤心伤肺,退一步越想越气。
径直跳下桌面化作成年男子,傅回鹤与花满楼并肩而坐,侧首垂眸看着楼下街道人来人往的百姓,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天空打量,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花满楼也不打扰他,而是面带微笑,静静听着酒楼里四面八方传来的人间烟火气。
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托盘和茶水上来,随着他一道上来的还有方才还在下面妙语连珠的说书先生。
听到说书先生渐近的脚步声,花满楼略一侧首。
这人明显是冲着花满楼来的,走到桌前抱拳一礼,开门见山道:“在下百晓生,敢问可是花公子当面?”
傅回鹤的视线从窗外转而落到这个白面微须的说书先生身上,花满楼面上却并无意外。
江湖百晓生实在是江湖中另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为各大兵器武学排名,准确度却十中无三。
不过这一类人对江湖的动向确实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杀手不下三波,越靠近太原城,杀手的实力便越发强悍,但是花满楼却还是坐在了太原城的酒楼里,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说道两句的故事。
傅回鹤见状,舌根抵着下颚用力了几分,心下忽然有了些想法。
仗着无人看得见他,傅回鹤侧首在花满楼耳边说了句什么,而后身形微动,飘飘然自酒楼二楼径直穿墙而过,消失在街道中。
***
回到客栈,傅回鹤找来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撕出一个边缘毛毛躁躁的纸片小人出来,小人右边的胳膊还撕破了大半,只留下一点点接着。
嗯……看着怪可怜的
。
傅回鹤吸了一口烟斗,下颌微抬,缓缓呼出一口气,浓郁的烟雾逸散而出,氤氲雾气逐渐聚集起来,在房间内飘荡流转。
他的面上带出两分笑意,抬起烟斗,在那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纸片小人眉心轻轻一磕,眉眼间满是带着些许慵懒洒脱的疏朗写意。
“怎么样,聊聊?”
过了一阵,纸片小人的身子动了动,先是抬起了左胳膊,然后撑着身体,而后是抬起右胳膊——刺啦一声,原本就只是藕断丝连的右胳膊彻底从纸片小人身上脱离,孤零零地飘去了桌脚。
纸片小人的脑袋转了转,而后静静朝向傅回鹤所在的地方不动了。
傅回鹤低低笑出声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啧,真不是故意的。”傅回鹤轻啧了一声,用一种懒懒散散的语气道,“符修的那些东西我一向不擅长,又是千百年没用了,有些生疏在所难免。堂堂天道唉……不会这么小气和我一个小小的离断斋店主计较这个吧?”
“嗯,行了咱们说正事。你呢别推卸责任,我呢也承认做事不周,事态发展成现在这样,咱们两方都有不对。但是你要明白,这件事离断斋只是按规则办事,半点没有坏规矩的地方。”
“你看啊,一开始李琦和原随云来找我交易种子,这是合情合理的规则,离断斋的存在是大千世界承认了的,这两项交易你不能说有问题,对吧?”
“再说了,这两项交易前后相差了几十年,我也不是故意给你添堵不是?”
傅回鹤抬手,动作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唇齿间白色的袅袅轻烟缓缓吐出:“然后先说李琦,她为一己私欲屠杀生灵,虽说有想要得到更多荆棘种子的灵力缘故所在,但更多是出自李琦的本性,我离断斋的种子在这中间可没有任何超过天道规则的行为。”
“更何况大半的血孽由我来净化,可没有碍着你的世界半分,在这场交易上离断斋可谓是仁至义尽。”
“再来说原随云和菟丝子。”
傅回鹤又抽了一口烟,侧首朝着纸片小人的方向吹出,浓烈的灵雾推得毫无反抗之力的纸片小人轻飘飘地往后滑出好几寸,傅回鹤的嘴角露出笑意,又用烟斗将纸片小人勾了回来。
“原随云满腔愤懑想要世人承受他所经历的痛楚,却在交易得偿所愿之后贪得无厌,利用离断斋的种子偷取离断斋的交易品,给离断斋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更害得我硬生生被劈了九道天雷。”
“至于菟丝子,这种植物多柔弱纯良你作为天道不会不知道吧?她不过是被原随云利用罢了,即使现在也是被迫依附原随云为其做事。”
“离断斋的两个种子被交易来你这里,都被折腾成这样,我还没来质问你这个天道是怎么控制的大气运者?”
哪怕石观音与原随云作恶多端,泯灭人性,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个人之所以能得以在离断斋交易,能在这个世界如此风生水起,绝对是世界意识下的大气运者。
“嗯?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都不说话?”傅回鹤剑眉一挑,“看来你也很赞同我的言论,那事情就好办了。”
房间里骤然狂风大作,外间晴空万里的天空顿时响起两道惊雷,傅回鹤堆在桌子旁边的碎纸无火自燃,眨眼间烧成了一小堆灰烬。
“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傅回鹤故作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而后捏着不断挣扎的纸片小人拎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忘记画嘴了。”
“小可怜,我这就给你加上……嗯,你想要樱桃小嘴呢,还是血盆大口呢,还是……”
房间内的风乍然又起,力道之大情绪之暴躁,吹得墙角的盆景都拖动着沉重的瓷盆移动了两寸。
坐在桌边的傅回鹤却连头发丝都没带
动一下,仍旧是温温和和十分礼貌的模样说着风凉话:“啧,瞧瞧你这脾气……看看我,这些年来是不是温和知礼了不少?”
天道被气得在外面又晴空打了两道天雷,无能狂怒。
傅回鹤也不是真的就为了气天道,他是的确有事儿要谈,便提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笔,蘸了墨给纸片小人点了眼睛嘴巴。
那纸片小人刚得了嘴巴,张嘴就是一句:“我听你在这放——”
屁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傅回鹤一毛笔杆挡了回来。
傅回鹤不满挑眉:“身为天道,怎可如此粗俗?”
纸片小人气抖冷了好半晌,才努力平复情绪,冷冷道:“你不要在这里说那些屁话,荆棘种子就算可以不追究,原随云和菟丝子那就是狼狈为奸,你以为你凭着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哦,行,那就算合谋。”傅回鹤将毛笔丢回到桌面上,十分好说话,“合谋的话,人是原随云杀的,蝙蝠岛是原随云建的,用生命力换来的也是原随云的交易品,这一波算个主谋不过分吧?”
纸片小人的嘴动了动,像是更想骂人了,但是硬是忍了下来,干巴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现在的情况,你能干什么?”傅回鹤一摊手,“菟丝子仍旧是属于离断斋的种子,并且没有直接出手杀害凡人,作为天道不得妄下天雷是规则,而原随云……呵,你确定有菟丝子的原随云,还能被你的气运之子弄死?”
纸片小人不吭声了。
道理它当然都懂,不然它今天也不会来见傅回鹤。
傅回鹤取出一颗金色的琉璃珠放在天道面前,而后身体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这是菟丝子偷走的凡人生机,离断斋可以将所有的生机还回,交易品的亏损自负。有了这个,这些属于你这方世界的生灵也能重入轮回,但你作为天道,拿了好处也总得有点表示——把放在我身上的压制解开。”
纸片小人本来已经伸出去准备拿琉璃珠的手猛地收回,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让你的力量在小世界力量恢复鼎盛?绝对不可能!”
面前这人当初提着剑连苍山境的建木都劈过,哪个小世界的天道不知道这事儿,怎么敢让这人没有丝毫规则压制地行走于小世界里!
“怕什么?”傅回鹤轻笑了一声,眼神带了些揶揄,“不拿剑。”
“走路太麻烦,把瞬移限制给我解了。”
纸片小人做出思考的动作。
这个条件倒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傅回鹤还是不能信任……况且……
“就算你能瞬移,你也不能对没有灵力的凡人出手,你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原随云和菟丝子?”纸片小人狐疑道。
“菟丝子有原随云这个契约者,”傅回鹤说到这里,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而我,也有我的……契约者。”
第一次唇角的弧度不带任何嘲讽与轻慢,反而像是那种想起什么似的,发自内心的温和笑意。
纸片小人突然想起傅回鹤好像的确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但……
“你快别这么笑了,看得人瘆得慌。”傅回鹤在它们这些天道里算是名声响亮,纸片小人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啪叽一下坐在桌面上。
傅回鹤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礼貌询问:“你也算是人?”
纸片小人:“。”
“但是就算我给你在这方面开了先例,你也不能——”纸片小人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傅回鹤嘴里吐出的两个字硬是塞了回去。
傅回鹤又再度重复了一遍:“无花,这个名字你不陌生,对吧?”
“原本这是个什么样的魔头……需要我拉来别的同源世界的天
道给你整两句么?”
傅回鹤似笑非笑道。
“他在离断斋做了交易,之后在这个世界重生,反而改变了轨迹,不论是丐帮还是少林还是江湖上其他门派都免于死劫,甚至给你的气运之子提供了不少便利。”
“这么好处占尽,如此我不过是想要讨个行动方便都不肯答应……”
傅回鹤身周的灵雾有片刻的凝滞,衬得他面上平白多了一股凌厉的压迫感。
“小天道,这可不合适。”
傅回鹤诞生自上古时期,他身死道陨的时候万千世界还未能衍生出来,本就算是前辈,更别提这人剑斩建木的凶名在外了。
纸片小人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身体,良久,小声认怂:“……行。”
“不过你要保证!”纸片小人鼓起勇气大声道,“原随云和菟丝子这个事你必须处理干净!”
“放心。”傅回鹤垂眸掩下眸中的寒芒,淡淡道,“离断斋做事,向来规矩干净。”
“只不过,此番事了,你还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纸片小人再度警惕。
“我要你降下天道功德给花满楼。”傅回鹤淡淡道。
纸片小人:“……你带来的那个人身上属于其他世界的功德金光那么闪,你还要我这边的做什么?”
傅回鹤不想说的话,至今还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答案:“你给你的就是。”
“行,只要事情解决,这件事好说。”
……
忻州·丐帮分舵
少帮主南宫灵正兴致勃勃地和许久未见的兄长说着什么,正要抬手推门,就被无花阻拦了动作。
“哥?”南宫灵疑惑。
南宫灵与无花其实都是石观音李琦的亲生儿子,只不过当年石观音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将他们一个放在了少林,一个放在了丐帮,以待日后谋划篡夺武林权柄。
本来南宫灵已经做好了自己不得善终的准备,结果兄长却站出来将事情揽了过去,等到他知道的时候,兄长已经同楚留香把所有的身世隐患尽数解决。
南宫灵的年纪尚小,他从未见过母亲,但对无花本来就心存敬佩后来得知是自己的哥哥,更是恨不得天天跟在身后兄弟情深,石观音的事盖棺定论之后,无花让他从此忘记母亲的事,南宫灵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反正只要兄长还是兄长便是。
无花看着面前厢房的门,双手合十轻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侧首对南宫灵道:“你先自去忙你的。”
南宫灵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面前的房门,知道里面八成是有人来找兄长,想了想,有些不放心道:“哥,我就在前面大堂,有事你喊我我立马就能过来!”
“好,去吧。”无花温和地笑了笑。
目送南宫灵离开,无花抬步上前,伸手缓缓推开房门。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站在门边的无花抬眸,将懒散斜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映入眸中。
霜白的发丝散落在肩头,素色的衣衫不染凡尘,剑眉星目,神情冷淡。
白色的袅袅灵雾间,来人轻轻咬住烟杆含了一口烟,轻薄的雾气逐渐飘拂开来。
“小僧见过傅先生。”无花双手合十,微微一礼。
傅回鹤轻声一笑,身子后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另一只手散漫垂下搭在椅子把手上:“无花大师以画相赠,所求为何?那颗小雏菊么?”
明明是染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却带着满室危险的压迫感。
“交易并非不能做,只是无花大师可要想清楚,做了离断斋的交易,再妄图向其他地方伸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在桌边轻轻磕了嗑
,轻描淡写道:“我能让无花大师重活一世,自然也能让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