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这时候都要好奇死了,心里就像是几百只蚂蚁抓着挠。
但他看了看花满楼面上有些勉强的笑容,又看了看身周气场不似普通,从出现开始就没朝他这边施舍哪怕一个眼神的白发男人,想了想,十分识趣地离开了院子。
直觉告诉陆小凤,这个时候的花满楼,比起他这个挚友,好像更需要另一个人。
在外面守着的花五哥见陆小凤就这么出来了,当即快步上前:“陆小凤!七童怎么样了?”
说着便伸长脖子朝院子里面看。
“发生这种事,七童一个人待着又要钻牛角尖了!不行,我放心不下,我得去看看!”
花五哥心里挂念着弟弟,当即就想进去瞅两眼,却被陆小凤硬生生架着从院子前面拽走了。
“花兄真的没事!对了花五哥,商队之前打探消息欠我的酒,我可还记着呢……”
……
院子里,听着院门外的声音逐渐远去,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渐暖:“那是我的五哥。小时候,我总是跟在他和六哥身后面跑,就像个小尾巴。”
“后来五哥六哥接管了家里的商道,便不那么常回家了。”
但是送到他临安府小楼的各色珍奇玩意儿和每月一封厚厚的信,却从来没有迟到缺席过。
傅回鹤虽然听不到种子的心声,但做生意这么久了,他看人类的眼光倒是练的十分毒辣。
他缓缓呼出一口白雾,淡淡道:“花家很好。”
“……嗯。”
花满楼的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摩挲手腕上的种子。
“……之前的那个人,就是曾经刺伤我的眼睛,将我变成一个瞎子的仇人。”
“我想过无数次,如果真的找到了他,见到了他,我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这四个字从花满楼口中说出的时候,平白带了一丝违和感。
但傅回鹤并不意外。
花满楼的确是个真正性情温良的人,但他却绝不是那种没有原则的烂好人。
“那为什么不杀他?”傅回鹤道,“亦或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才是血债血偿。”
花满楼这次想了很久,而后轻声道:“他刺瞎我的时候,曾经说,让我永远记住他的脸,因为那将是我见过的最后一张脸,也会
是我最难忘的脸。”
花满楼从未同他人说过这些事,有些事,对全心全意担忧他的、最亲近的家人便更难说出口。
可是现在,花满楼忽然有一种想要诉之于口的冲动,一种,想要奔跑出曾经的阴霾的冲动。
“我只是忽然发觉,那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后一张脸,狰狞、贪婪,令人作呕……但,却不是我最难忘的脸。”
花满楼的神情带着怀念与温暖,院中灼灼的桃花被春风摇落花瓣,飘荡着过来落在花满楼的手背上。
“我最难忘的是我爹娘兄长的脸,每一天,我都会在脑海中为他们加上岁月的痕迹,或许我想象中的小老头的模样,就是阿爹如今的面容。”
“还有我自幼长大的花家堡,我还记得我院子里的桃树和阿爹阿娘院中的榕树,我四岁的时候还被三哥带着爬树差点摔下来过……”
花满楼轻笑,抬起手让风带走短暂停留在手背上的桃花花瓣。
“我只是忽然发现,世间有这么多美好的需要记住的东西,我又为何要去记得那么一张狰狞难看的面皮呢?”
第19章 花家晚宴
傅回鹤只是静静听着,站在花满楼的身侧,时不时弄出一些小动静,让花满楼知道他在。
两人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时辰渐晚,风也带了些凉意,傅回鹤不知寒暑冷暖,但他瞥了眼花满楼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裳,硬是将人拉进了房间里,只说想喝茶。
花满楼好脾气的应了,还在柜子里摸索着翻了一阵,面带惊喜地拿出一小罐花茶。
“这是我去岁用梅花晒的茶叶,没想到还留了些在这边。”
傅回鹤看着那原本干瘪的梅花在热水的冲刷下舒展开花瓣,轻盈地浮在淡粉色的茶水中,表情古怪道:“你们人类就这么喜欢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喝?”
花满楼倒茶的动作一顿,完全没能理解梅花茶怎么就变成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算了。”傅回鹤小声嘟囔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里顿时充斥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故作勉强地点评道,“嗯,味道还行吧。”
傅回鹤这个人双标得很,在他眼里人类和植物是两种存在便罢了,离断斋的植物与外面的凡俗植物也完完全全是两种东西,所以虽然嫌弃这种用花泡出来的玩意,但是看在味道不错的份上,傅回鹤还是能喝得心安理得。
花满楼无奈地笑笑,所以说,有时候他感觉傅回鹤有些小孩子心性不是没有道理的。
“傅兄方才在密室里,可是在吃什么果子?”花满楼想起之前听到的身边咔嚓咔嚓的声音,确认那并不是他的幻听。
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傅回鹤吹着杯子里的梅花玩,一边道:“来的时候朋友塞手里的,忘记扔了。”
正好那会儿尴尬,就啃了两口,还被这人听去了。
“傅兄的朋友?”
花满楼其实一向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很少追问身边朋友的私事,但或许是方才对傅回鹤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他总觉得更贴近这人了一些。
而且……花满楼无法不承认,在傅回鹤表现出只想同他相处,不想接触他以外的人时,花满楼的心里是的的确确有一种被特殊对待的欣喜。
“一起干过混不吝的坏事,气得某些人暴跳如雷掀桌子瞪眼……嗯,损友吧。”傅回鹤想起曾经和顾客慈在主神副本里捅的篓子,对这段友谊下了一个更为恰当的定义。
他侧首看了看花满楼有些好奇的神色,问他:“想听故事?”
“方便吗?”花满楼唇角的弧度一扬,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高兴了一下,而后轻咳一声,捋了下袖口道,“兄长还有陆小凤他们总是会给我讲一些故事,商道上的,或者边疆那边,还有江湖上的一些……我很喜欢。”
傅回鹤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尤其是要讲关于他自己的。
于是他想了想,道:“要听听我那位朋友入赘吃软饭的不要脸爱情故事吗?”
花满楼的表情呆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迷茫。
傅回鹤贴心地给出了另一个选项:“或者也可以听听之前我们去过的金风细雨楼,苏楼主那边的种子发芽了,是个很漂亮的小荆棘。”
花满楼低头犹豫纠结了一会儿:“可以都讲吗?”
青年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的悄悄话一样。
傅回鹤笑出声来,将茶杯推到花满楼手边。
花满楼心领神会地给这人续了一杯茶水,而后屏息凝神,听傅回鹤用漫不经心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气,将那些惊心动魄精彩绝伦的故事娓娓道来。
……
“七少爷,晚膳已经备好了,夫人和老爷请您过去。”
门外侍女的声音在傅回鹤话音落下的时候巧妙插了进来,显然是候了有一阵了。
花满楼和傅回鹤都是耳力聪明的人,自然一早就知道有侍
女候着,见天色不早,也的确到了花满楼需要用膳的时辰。
花满楼的心神从傅回鹤口中的瑰丽世界剥离开来,猛然想起自家的父母兄嫂此时肯定在等着询问今日之事。
原本的轻松顿时变成了还没想好说辞的为难。
傅回鹤却是站起身,大大方方抻了抻衣袖,道:“不是去用晚膳?”
花满楼诧异道:“……傅兄?”
门外侍女的声音再度响起,显然是被嘱咐过的:“七少爷,夫人特意嘱咐,今日晚膳并非家宴,陆大侠也在,若您院中的贵客肯赏面共进晚膳,那便是极好不过的事了。”
花夫人早年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飒爽女侠,嫁给花老爷之后脾性收敛了许多,花家堡虽说是金陵出了名的温待下人,但是花夫人对花家堡、尤其是最重视的幼子院中的响动自然是了然的。
七童院子里多了一个大活人,此人还在七童情绪应当是最低落之时相陪几个时辰,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的展现。
花满楼却有些迟疑:“傅兄当真要去?席上可能不仅有我爹娘,还有六位兄长嫂嫂……”
花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花老爷子寿诞这样的日子,儿子儿媳们自然都是赶了回来的,不仅如此,还有花满楼那几个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
傅回鹤双手环胸,问道:“陆小凤可有见过你的家人?”
“这……”花满楼没反应过来傅回鹤突然问及陆小凤是为何,但还是回答道,“自然是见过的。”
他与陆小凤相识在幼时,陆小凤与花家人都是十分相熟的。
傅回鹤幽幽道:“陆小凤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他见得,我就不能见了?”
花满楼有时候真的很想跟上傅回鹤说话的节奏,但是傅回鹤却总是会冷不丁冒出那么一两句,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的话。
他无奈笑道:“好吧,如果傅兄不会觉得困扰,我自然是十分高兴向家里介绍傅兄的。”
……
吃顿饭而已,傅回鹤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当他真正见到花家这一桌子的家眷后,还是不由僵住了表情。
花家人真的是……太热情了。
一直独来独往身边最多带只尔书的傅回鹤,几乎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场面。
花满楼察觉到身边人的僵硬和隐隐的不知所措,偷偷弯了下嘴角。
在被美艳温和的花夫人问及年龄多少婚配与否之后,傅回鹤终于忍不住在桌子下面伸出手指去戳花满楼。
花满楼忍着笑,提起公筷夹了一片笋干放进傅回鹤碗中,替傅回鹤挡了自家母亲的问话:“娘,傅兄初次登门,哪有您这般问的!”
花夫人看着自家一向十分恪守礼仪规矩的小七替这位傅公子夹菜,笑意盈盈道:“傅公子如此龙章凤姿,风姿特秀,气质又如此出彩,一看便知是值得托付的男子,实在是让阿娘想要为相熟的女儿家多问上两句的。”
陆小凤听到这话眨了眨眼,多嘴了一句:“花姨为何不问问我呢?”
花夫人素指轻点,没好气道:“你呀!心都还不知道飘在哪里的浪子,谁要介绍好人家的姑娘给你辜负?”
陆小凤自知理亏,低头继续喝酒,惹得旁边的花五哥抬手拍了拍肩膀以示安慰。
花满楼好奇道:“傅兄的容貌……当真如此出挑?”
傅回鹤眼睁睁看着帮自己解围的花满楼就要倒向花夫人那边,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不是都摸——”
花满楼松开情急之下踩住傅回鹤靴子的脚,脸颊窘迫出些许绯色。
坐在上首的花夫人将自己幼子与这位傅公子的相处看在眼里,眸中思量了几番,之后便再没有像方才一样过多与傅回鹤搭话,而是转而同儿子儿媳
温言细语起来。
……
傅回鹤出来的时候,花满楼正等在院门旁。
听到他的脚步声,花满楼侧首道:“我爹娘想来还是有些担忧我,让傅兄多费心了。”
“无事,只是几句话而已。”傅回鹤道。
方才晚膳用过之后,花老爷与花夫人便特意请了傅回鹤过去。
花满楼知道定然是因为他,便也没有跟过去。
两人并肩走到一处分岔的小路前,花满楼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傅回鹤道:“去吧,晚上早些入睡。”
既然知道了傅回鹤来花家堡做客,花家自然给傅回鹤安排了客人的院落,没有让客人住在七少爷院子里的道理。
“嗯?”花满楼一愣,总觉得傅回鹤的话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傅回鹤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早些睡,今晚……说不定会做个美梦。”
第20章 美梦一场
因为铁鞋大盗的事,花满楼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意料之外的,躺在床上后不久,他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初初目盲的时候,花满楼是十分欢喜做梦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积极服用大夫开的养神安眠汤,就是为了能闭上眼睛沉浸在梦里,一遍一遍的回想自己还能记得的场景,还能记得的面庞。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花满楼记忆中的花家堡逐渐模糊,家中亲人的面庞开始陌生,手下摸出来的面容骨骼并不能让花满楼真正想象出一个人的模样,想象不出慈祥和蔼的爹娘,想象不出神采飞扬的兄长。
相反的,那一刀让自己目盲的血色,却频频成为年幼时花满楼的噩梦。
所以花满楼不再期待做梦,甚至在入睡前会默念佛经清空脑海中的杂念。
只是这一次,花满楼在梦境中睁开眼,看到黑暗一片的四周时,敏锐的察觉到好像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袅袅的白色雾气在一片沉寂黑暗里渐渐苏醒,以花满楼为中心逐渐逸散开来,飘荡去黑暗的深处。
花满楼只觉得眼前一亮,脚下的黑暗开始生出土壤,覆盖出砖石……似有所觉般,花满楼瞳孔骤然紧缩一瞬,抬头看向前方。
白雾不断朝着远方延伸,在花满楼的注视下编织出彩色的梦境。
夜空坠着细碎的星星,月光笼罩下是江南风情的青砖黛瓦,桃枝婀娜,是花满楼自幼长大,牵挂至今的桃花堡。
院墙桃树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些许偏差,窗棂的边缘多了些不甚明显的痕迹,高低错落的院墙比之从前加高了些许,或许还隐匿了一些从前未曾有过的看家护院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