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鹤敬畏地抬眸看了眼偌大的花家堡,只觉得这里面到处都是前人挖的坑。
“不过,有一点七童说错了。”傅回鹤表情得意,“我也下了注,押你们都猜不中。”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发问道:“六哥居然帮你下这种注?”
“嗯?为什么不?”傅回鹤侧首。
花满楼知道这铁定是六哥放了片海出来,看了单纯的小莲花一眼,慢吞吞道:“若是不让你下这种注,如果之后结果出来大家都没能押中的话,就是庄家通吃,六哥全赢啊。”
傅回鹤:“……”
他走过最长的套路,不是苍山境天道的算计,而是花家层出不穷的家庭游戏。
两人说着说着,傅回鹤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花满楼的右上臂,温热的手掌抵在花满楼的肌肤之上,手指弯曲握住了花满楼的手臂。
花满楼没办法无视傅回鹤滑进来的手,脊背一直微微紧绷着,直到傅回鹤的动作停下。
傅回鹤听到花公子松了口气的声音,眼中忍不住倾泻出笑意,而后手中灵力与剑气凝聚,将一个微凉坚硬的东西扣在了花满楼的上臂。
花满楼:“……?”
傅回鹤的手指摩挲着他这些时日一点一点亲手雕刻而成的臂箍,感受到沾染着他的灵力剑气的冷硬之物逐渐渡上花满楼的体温,不由从心底涌出一种卑劣独占欲被圆满的餍足。
有太多人见过霁月光风,斯文雅致的花七公子,但随着七情六欲的封印解开,傅回鹤心中空洞的欲望也逐渐凝聚出巨兽的贪婪,一天又一天,即使腕间的莲花永远缠绕在花满楼的手上,傅回鹤却总是觉得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直到他终于将那块温润和暖的玉石拥入怀中,傅回鹤这才明白,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花公子,他想要看到更多的花满楼,花满楼朋友看到的、家人看到的、以及……除了他,世间无人得见的。
花满楼的穿着总是得体整齐,哪怕身在江湖,只要是见过他的人,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花公子,而非大侠称谓。
他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折扇轻打,眉眼清俊。
只有自己——傅回鹤将花满楼往怀中按了按,眉眼间流露出缠绵爱意——只有他傅回鹤,才能见到锦衣之下的桃花落雪,玉色金箍。
傅回鹤不得不承认,虽然黄药师的许多话他并不能苟同,但唯有一点,他无法反驳。
爱的确是一种无法宽容大度的自私与卑劣。
花满楼有些不习惯上臂处臂箍传来的触感,但更多的是对傅回鹤选择信物的意外。
小莲花一直以来表现出的纯情和克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然而这一份信物,却让花满楼隐约窥探到傅回鹤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暗欲与阴霾。
花满楼晃神了一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下意识将阿凛同那个曾经遭受过种种苦难波折的离断斋店主分割开来。
是从他们一起一步步解开封印?
不,要更早些。
是从他手腕间的莲花种子破种而出的那一瞬,傅回鹤在他的面前便有意展现出最好的那一面,将那些无法言说的阴郁疯狂与肩头背负的重担小心藏起,只在花满楼层层逼问之下才会露出一些端倪,却又很快便藏回心底最深处的地方。
但他又的确足够了解傅回鹤。
了解傅回鹤的傲娇别扭,也了解傅回鹤源自本性的一种自我放逐。
花满楼侧过身,反手握住傅回鹤另一只手的手腕,用力攥紧,低声问:“这是什么?”
傅回鹤很诚实地回答:“离断斋。”
“……什么?”花满楼愕然。
“这是离断斋的钥匙。”傅回鹤重复了一遍,手指在花满楼上臂的臂箍之上来回摩挲,沉声道,“七童,离断斋中剩余的种子已然不多。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将种子尽数交易送出,还准备逐渐将离断斋移交到你的手中。”
花满楼并没有第一时间接受或者拒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用平静温和的语气道:“阿凛,我无法接受用定亲信物做幌子的托孤,你需要给我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
傅回鹤低头,将脸埋在花满楼颈间闷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声音竟然带了些期望落空的遗憾感叹。
花满楼淡淡道:“如果理由不能立足的话,我会。”
傅回鹤的笑声戛然而止。
花满楼的确是好脾气,但是只要是聪明些的人都知道,发脾气最恐怖的并非平日凶悍恶煞之人,像花满楼这般素来温和良善的公子,若是被真正惹怒了才是同地府阎王面对面。
傅老板抱着花公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前段时间傅时宜来过离断斋,她替我做了一个预言。”
顿了顿,傅回鹤第一次同花满楼说起他对苍山境天道的想法:“七童,不论是家仇还是己身,我都不能原谅它。”
“苍山境于我有哺育恩情,我的剑骨与血肉支撑苍山境天地,可以。”
“只是千年来,它在苍山境谋算取我性命再度让苍山境归于平静,而我……”
“我只要闭上眼,总会想起那双祭天时候看到的眼睛,只要一想到它因为一己私欲对傅氏族人的所作所为,我的魂魄都像是置身于烈焰焚烧,不能安眠。”
“此仇不报,永不得安。”
千年来并非没有因为灵力机缘不足化为死种彻底沉寂的种子,还有即使现在各有归属重入轮回的族人,他们本该不用经历这些血红笼罩的阴霾,他们都曾经是天之骄子,本该有更灿烂的未来。
“再者……七童,你还记得泽一师叔的状态吗?”
花满楼蹙眉,点了点头。
“他展现出来的虽然更多是算无遗策的淡然平和,但我……”傅回鹤轻声叹息,“我在千百年来与小世界气运之子频繁交易,与各种各样的小天道打交道,此后更是得到了一部分规则之力。”
“我看得出来,泽一师叔维持不了小世界太久了。”
“小世界原本是脱离本源世界独立而生,但泽一师叔的小世界最开始便是强行自苍山境分裂,而后更是用苍山境的灵力支撑蕴养小世界,并且泽一师叔的大半魂魄被天道融合,所以——天道越强,小世界受到的吸引越大,泽一师叔的压力便越大。”
等到泽一撑不住的那一天,那方小世界也会重新归于苍山境,而泽一最后的意念也会被天道吞噬,同化消亡。
“我如果想要动手,最好的机会就是同泽一师叔联手。”
傅回鹤的言语并没有犹豫与斟酌,这些话,这些念头,大概已经在他的脑海中转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带出不同的假设。
“最好的结果,是我能做到重创天道,泽一师叔沉积的力量足以吞噬天道,以小世界天道的身份重新成为苍山境新的天道。”
“而最差的结果……”傅回鹤笑了下,“最差,便是由我强行合道,在还保留自己意识的瞬间绞杀天道,取而代之。”
想要杀死本源世界的天道,除却其同源小世界的天道吞噬之外,就只剩下作为天道心甘情愿赴死这一条路。
说是绞杀天道,不如说是同归于尽。
花满楼垂眸,没有说话。
傅回鹤静静等了一阵子,感受到花满楼身上传来压抑着的怒气,竟然忍不住勾起唇角,为了不让花满楼发觉甚至将脸藏进了花满楼发间。
“在想什么?”傅回鹤摇了摇花满楼。
花满楼的神情很冷静:“在想骂人的话。”
傅回鹤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笑了好一阵才道:“听我说完再骂好不好?”
花满楼只“嗯”了一声,半点眼神都没给傅回鹤。
“时宜看到的,是最难的那一条路。”
傅回鹤又顿了一会,才继续道:“若我合道,灵力意识将与天道融为一体,到时候势必会波及离断斋,倘若离断斋被毁,才是连最后的底牌都被掀掉了。”
花满楼听到这里,回想了一下傅回鹤的话,确定他的意思是想在种子送出之后将离断斋托付给自己,但离断斋中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种子与花草,傅回鹤想要保留的底牌又是什么?
傅回鹤翻开花满楼的手,在花满楼的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字。
花满楼的眼眸骤然睁大一瞬,脑中飞快思忖,很快明白过来傅回鹤的打算。
他缓缓收紧傅回鹤写下那个字的手,握成拳隐在袖中,低声道:“有多少把握?”
“原本的把握并不大,但……”傅回鹤的视线落在桃花树下散落的阵法图,目光深深,“若是血祭大阵当真可以做到逆转,那便有了一半的胜算。”
第119章 发表【二更】
傅回鹤本来以为这场开盘自己一定大获全胜, 正准备拿了赢来的赌注去找花满楼邀功,就被花六哥告知,有人下注猜中了他的信物, 傅老板不仅没有赌赢,还输了自己的赌注。
傅回鹤:“?”
谁啊?这怎么猜中的?!
臂箍这样的信物实在是傅回鹤心底最沉的占有欲, 与平日里他展现出的姿态气质全然不符,再者,寻常人猜也大多会朝向花满楼的方向猜,便更不会猜到臂箍上。
花六哥摊开下盘的记录给傅回鹤看,在赌注的最下面一行, 赫然写着花五的名字, 后面龙飞凤舞跟了臂箍两个字。
傅回鹤:“?”
花五???
傅老板回忆了一下对花五哥的印象,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花五哥在这方面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能气死宫九的那种,总不可能突然就这么敏锐了——难道随手写的?
他随口问道:“五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花六摸了摸下巴, 笑道:“就昨儿二半夜, 要不是他带了好东西回来,我才不让他这么晚下注。”
“好东西?”傅回鹤好奇。
花六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咱家在海上的行商线并不怎么太平, 往年走一趟其实也算亏本, 大多数是为了开开眼, 带些稀罕东西回来镇镇场子。”
“不过这次五哥带了一位在海上做生意十分老道的老板,说是愿意分出几条商路来与花家一同经营, 态度放的十分谦逊, 甚至让步到了四六开的利润。”
这么做生意的商人也能成为海上商道只手遮天的人物, 花六一开始都怀疑五哥是不是被骗了。
傅回鹤有种微妙的预感, 开口:“这个行商的, 该不会……”
花六哥拨弄着手里的玉石手串,笑:“的确是九公子。”
“那个男扮女装来咱家里,给母亲和嫂嫂们都留了十分娴雅文静印象的九公子。”
傅回鹤:“……?你们都知道那是宫九?”
花六笑了:“反正兄长们都知道,回去也都不会瞒着嫂嫂,娘的话……我觉得她应该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娘可是武林出身,当年女扮男装抓了爹回去朝夕相处了大半年,邻近成亲,爹都以为自己是断袖龙阳了。”
傅老板陷入了良久的震撼与沉默。
所以,扮猪吃老虎原来是花家的通用本事吗?
***
花家堡·五公子院子
花五坐在桌边,桌面的托盘上放着剪刀纱布和金疮药,衣裳被他随意搭在一边的椅背上,正低头检查伤口的愈合情况。
原本的利器伤深度还好,只是和宫九那个不要命的在海里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伤口表面翻着白皮,看上去颇有些狰狞。
只不过泡过海水的伤口有些破溃,花五按了两下确定伤口不再渗血之后,便拿了匕首准备清理,匕首尖刚碰到皮肉,就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指捏住了刃尖。
宫九站在花五身后,趴在花五的肩头低头看花五肩膀处的伤口,一只手还夺了花五的匕首,在花五的胸前比比划划。
花五翻了个白眼:“你还没完了是吧?”
跟了花五一路,从京城到海上再到花家堡就没被甩掉的宫九轻笑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嘴上轻轻柔柔的说着,宫九手里的匕首却已经刺入了花五的伤口处,原本泛白愈合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
花五闷哼一声,眼睛都没眨一下,纠正宫九:“是你先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
宫九清理伤口的动作很利索,就像是这么干过不知道多少回,而后手指轻轻划过匕首表面,指腹摩挲着花五的血迹,笑着道:“我不救你你一定不会死,但在海上你若是不拉我,我一定会死,所以还是我欠你……我这个人从不欠人什么,要还的。”
花五无语,不想理他,抬手给自己上药包扎。
如果能回去十几天前,他绝对不脑子一抽拽住同样掉进海里的宫九。
就宫九这样的本事,花五有理由怀疑哪怕在海底下沉个七八天,这人也不一定能死透了。
不过……
花五的视线掠过刚才从花六那边取来的赌注,不免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猜到臂箍这种东西的?”
宫九退到一边随意找了地方坐下,手上还把玩着染血的匕首:“你们看傅回鹤是什么样子?雅人深致,淡傲和气?”
花五想了下,觉得宫九的用词也的确差不离,便点了下头。
宫九嗤笑一声:“他和我也没什么两样,看着是个人样,内里也没多光亮。只不过我没想着死,他也无所谓活。”
花五皱眉,沉声道:“什么意思?”
除却花满楼的年少坎坷,花家的公子大多没经历过什么大悲大难,他们虽有人身在江湖有人身在朝堂,但总归是温暖柔软的,他们或许能包容宫九这样从深渊泥潭里爬上来的人,却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