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芳倾回屋时,段绪言已在候着了,伤还未能养起来些,面色瞧着都比先前要苍白。柳芳倾取来药箱,也就着手替他抹起了药。
被免了两天的差事,段绪言无需办差,也没了出宫的由头,今日本想以探望丁甚为由,向阮青洲讨个出宫的机会,但阮青洲照例要与东宫三师到书房议政,他一早就没见到人,便想试着向掌事告个假,哪知掌事竟也应了。
眼下见到了柳芳倾,段绪言便将先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事已说完,柳芳倾恰也包好了伤口,便转身拾来帕子,擦着手上沾的药粉,道:“也就是说,阮青洲正在找寻高仲景的下落,说不定还会重查戴千珏一案?”
段绪言穿起衣衫,应道:“重查戴家案,必然就会查及当年那半张军事布防图失窃的真相,可你我也都知道,戴千珏从未和北朔有过任何交易,所以你能想法子往北朔递信,问清柳侍郎到底是如何拿到军事布防图的吗?”
柳芳倾动作稍滞,说:“传递密信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戴千珏是因南望人的自相算计才含冤而死,又有那一整张兵部的布防图为证,不需要查到我们头上阮青洲也能替他翻案,不过这只是现在的说法,我们不能保证他以后会不会继续查下去。如此,你还要助阮青洲查清此事吗?”
“要,”段绪言说,“只要找到高仲景,或许就能清楚梁奉和高仲博之间做的交易,而戴千珏下狱之时,东厂又是梁奉在管,那些伪证和虚词诡说能被当做呈堂证供,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指不定替戴千珏翻了案,就能端了梁奉,凭着他和刘客从的关系,东厂一定不会继续留在刘客从的手里。”
段绪言冷着眸子,接着说:“如今布防图仅由东厂保管,我要借此机会,将新的关州布防图和南望细作的线索,一并拿到手。此次机会难得,若能得手,我们就可以撤回北朔,不用怕阮青洲会否继续追究图纸失窃的细枝末节。我只是担忧,查案途中还是免不了会给风颜楼带来麻烦,你是什么想法?”
柳芳倾还在擦手,自指缝到掌心,擦了一遍又一遍。他说:“静观其变吧,按你想做的去做就好。”
听他应许,段绪言彻底放下心来。
北朔备战已久,蓄势待发,若有这张布防图助力,又有南望细作侵入北朔作为开战的借口,到时关州战事一起,他们很快就能回去了。回去,回到北朔,然后他们再也不用隐姓埋名卑躬屈膝,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
段绪言隐隐觉出些兴奋感,可柳芳倾却有些沉默。
他觉察到了异样,看了柳芳倾很久:“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芳倾缓缓地眨着眼,脸上露出了笑。
“能有什么事啊,瞧公子受了伤心疼呗,”柳芳倾拿起药箱,往柜里放,说道,“阮青洲才让他身旁那个尉升给丁甚送了些糕点和玩意儿,我还以为公子就不来了呢,这不,连心情都没来得及收拾,只顾着疼惜你了。”
这些假不正经的话,段绪言就当玩笑听听,他问:“阮青洲什么时候派人来的?”
“比你早一个时辰吧,还特地交代,说不必向丁母知会丁甚获救的细节,那些东西也是用你的名义送来的。想来应当是怕丁母知晓太多之后,心里又有负担,他都替你关切到这份儿上了,看来你这疼没白挨啊。”调笑着,柳芳倾推窗,将风放了进来。
段绪言循声看去,窗扉一敞,日光顿时倾泻入地,晃了眼眸。
枝上的青梅花缀在窗口,软得像云,白得像雪。段绪言凝望那处,指尖好似摩挲到了谁的颈子,谁的腰身,却只能捻着衣袍,馋得可怜。
“青梅开了啊。”他自语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
隅中:临近中午的时候称为隅中(上午9时正至上午11时正)。
及笄(jī):古代女子满15周岁为及笄。
第45章 缘由
折了枝青梅别在腰间,段绪言正打算回宫,丁母听他要走,忙赶着来送行,又将酿成的青梅酒递了一坛子过去。忧他带着伤不便,酒只备了一小坛,另加了件夹棉的褂子,放在包袱里头,拿起来也方便。
“这日子还没到暖和的时候,倒春寒时,多件褂子暖暖身也好。”
段绪言笑道:“丁母有心了。”
“公子言重,阿甚托公子和东家的福才能过上好日子,我一个病残妇人,拿不出银钱又出不了力,只能拖累公子和东家,赎不清罪,也无以为报啊……”
又捱过一个冬日,丁母身子也不见好,被冷风一袭,便咳着转过身去。
也不知往后待到他们撤回北朔,没了这风颜楼,丁家母子二人还能有何归处。段绪言从前总不在意这些,今日才这么无端地动了些恻隐之心,可当真为此烦心起来,难免又想到了阮青洲。
既是为了安抚丁家母子,也算是替他报个平安,阮青洲一大早便让尉升去了趟风颜楼,想来掌事那边也该是让人提早打了招呼,他才能顺利地出宫。可阮青洲再温和再心善,又何时会对一个无亲无故之人做到这般周全?
觉出几分偏宠,段绪言带着得逞之意,不自觉地晃起了尾,回宫后便回味着叼骨啖肉的瘾,边追着阮青洲的身影,先往书房去了。
可到了那处不见人影,他问了廊下洒扫的宫人,才知阮青洲用过午膳之后便离了东宫,已动身前往御马监,到栏场练骑射去了。
自晨间起,他二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错过碰面的机会,再想阮青洲臂上的伤也才留了没两日,这时去练骑射,多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若真是为了躲他……
阮青洲竟要躲他?
一想心就躁得慌,段绪言呷出些不好受的滋味,那点招惹他的念头便隐隐浮动起来。
为此,他默不作声地捣鼓了一个时辰,将晒过的新被褥铺开后,还特意往浴堂走了一趟,才要想着用何缘由去栏场接人时,便被唤到了东宫外。
寻他的人正是红苓。站着候他时,红苓两手都还提着食盒,许是独身一路走来,又候了些时,掌心已被压出了红痕。
“姑姑手上还有差事,怎么就来看我了?”段绪言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上前便先接来食盒,替她提着。
“昨日遇上过节,尚食局正忙,才只能赶在今日来瞧瞧你,”红苓腾出了手,便取出药瓶,往他掌心塞去,“进了趟是非之地,总是受了苦,这药还是我上回伤了手才向御药房领的,剩了不少,你能用便用吧。”
段绪言收过手中药瓶,笑应:“往常便总受姑姑照拂,如今又让姑姑挂心,九伶自当要铭记姑姑的恩情。”
“互相关照的事,还记什么恩情,”红苓说,“宫里人人自危,寻个能交心的人都难,但你这般真心实意地对待贵妃和殿下,我也就把你当自家阿弟看待了,要这么客套,反倒还显得生疏了。”
看他脸色苍白,红苓轻叹:“好了,我也要走了,你多顾着身子。”
“都说到互相关照,瞧着姑姑一人手提两个食盒也是乏力,怎也不知带个人帮帮,不若我陪姑姑一道。”
“想着也不急,就顺路来东宫看看你,总不能带个人在身旁,落人口舌吧,”红苓欣笑,同他一并走着,“不过有你帮着是好,省了不少力。”
“那姑姑是去哪儿?”段绪言替她提着食盒,跟在身侧走了一段路。
“栏场,”红苓说,“是暻王要的小食,本想差手下的人去送一趟,但一听殿下也在,我实在放不下心,想着还是亲自去一趟更妥。”
“也是,”段绪言应着,假作漫不经心道,“殿下夜间似是时常不得安眠,如今手臂带伤,若缺人在旁看顾,总免不得心忧……对了,姑姑知道殿下睡时心悸,常要点灯才能入眠的习惯吗?”
红苓欲言又止,也未再多说一言半语。
见状,段绪言便也打起圆场:“倒也非是要问出个所以然,姑姑若觉得不便开口,我也就不问了,来日我试着劝服殿下寻来御医调理调理,若能睡得安稳,殿下也总能养得比如今强健些。”
又无应答,红苓迟疑许久,方才谨慎地朝旁张望了几眼,侧首示意他跟着,便绕道往偏僻处走去了。
两人再沉默着行了一段路,红苓才放轻声量,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说,只是不该说,再来,提到那些往事,总还是心有余悸,也就不愿提起罢了,但殿下不喜旁人近身,何事都闷着,心里头必然沉郁,尉侍卫顶多也只能顾到殿下安危,其余的,也就需要你多看顾看顾了。”
段绪言说:“姑姑不说,我也会照顾好殿下的。”
红苓对他放心,笑得欣慰,但再轻叹一声,神色也还是愈渐沉郁下来。
“要说起殿下如今落的心病,还得从十二三年前说起了……那时东宫无主,殿下也还不是太子,就在各个妃嫔宫中轮换着住,你也知道贵妃的情况,当时没有东宫这个庇护,萃息宫不招人待见,殿下算是寄人篱下,闲话也听了不少。住在矜妃宫中时,也就免不了与暻王打交道了,但暻王少时嘴快,总拿贵妃打趣,也因这个缘故,殿下同他动了好几回手。”
三皇子阮莫洋,十七岁出宫建府,封号暻王,段绪言是听过这些,但也未尝见过阮莫洋的真容。这么一想,阮青洲平日似乎也不常和其他皇子有所往来,想必就是因为惠贵妃和阮墨浔的事了。
红苓接着说道:“可陛下那时还因四皇子的事正在气头上,再不踏足萃息宫,对殿下也难得才管问几句,暻王愈发大胆,后来在殿下跑马时,更是趁着殿下不注意,将成串爆竹挂在马尾上。爆竹一响,马匹受惊就不受控,殿下自马背摔下,又被拖着跑了好些路,险些就要……”
再不忍说下去,红苓噎住声,眉头也难舒展。
自幼驯马练马,段绪言自当猜见阮青洲当时的伤势有多严重,他露出些不快,道:“殿下既然因此受了重伤,可我怎么觉得,暻王似是丝毫未受此事的牵连。”
红苓说:“都是亲骨肉,还是这般少不更事的年纪,又有矜妃求情、太后劝阻,再加之当时临近新年,暻王最终只被罚了禁足,殿下也改住进了太后宫中。可惜贵妃那时最是病得重,担忧再将她惹得心神不安,我也只得将这事瞒着,不敢让贵妃知晓。”
这还只是闹大了的事,在此前身上的小伤都不知挨了多少,怪不得阮青洲抹药时的动作这般熟练,还会无端端地惧怕爆竹的声响,可这与他睡前留灯的习惯有何关联?
段绪言本想再问,就听红苓又说:“其实这还不算最可怖的。也是在那一年,除夕当夜太后前去赴宴,殿下起不了身,便留在寝殿养伤,却有人趁此机会避开宫人耳目,在鸣放爆竹烟火时潜入了寝殿……幸而正巧有宫人入殿送药,及时阻拦,事后听人口述,称是当时那人正用衾枕堵着殿下的口鼻,殿下被救下那会儿,脸都青紫了。”
再提此事,红苓总余着惊骇和愧疚,因而说得发颤。她见过阮青洲受人欺负后落的伤,如今想起时尽是自责。在趋炎附势的大潮中,她一人身微言轻,根本做不到出面为阮青洲讨个公道,只能教他委曲求全,以求自保。可一次次的退让,偏还叫他招致了祸患。
另一旁,因着圈养的猎物遭到欺侮,自己的占有和标记似也失了格,段绪言心觉不满,脸色渐冷,沉了声:“那人是谁?”
“是矜妃身侧的宫人檀秋。檀秋曾是暻王的乳娘,只因暻王被禁足后大病一场,又与殿下积怨已久,她头昏脑热,便起了这种心思。陛下得知后,责令将她杖毙,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陛下没过多久后便册立了太子,殿下就是在那时入主了东宫。”
红苓又说:“你懂事,这些事自己知道就好,嚼皇子亲王的口舌怎么说都是罪过,万不能让他人听了去。”
极淡的一声冷笑,段绪言碾过前路的碎石,又冷蔑地抬靴一扫,将那点惹人不快的硌石踢开了。
“姑姑放心吧。”
——
绕过御马监,段绪言便随红苓进了栏场,只稍放眼一瞧,就见到了阮青洲。
栏场开阔,阮青洲扣上护腕,一身劲装,策马驰于其间时,腰身挺若风中孤松,肃而雅,经晴光彻照,要比素白的花瓣还晃眼。
风将马鬃吹起,颠簸的箭囊抖出最后一支长箭,阮青洲拉弓放弦,一举扯绳勒马,望向远处的靶子。
箭矢正中靶心,分毫不差,阮青洲风轻云淡地瞥了一眼,收弓转过马头。
正欲往场边行去时,一箭直向马腿袭来,阮青洲眼眸轻动,当即扯紧缰绳,马一嘶鸣,抬了前蹄,箭矢正当扎入地面,发着余震。
唯恐马再受惊,尉升直赶上前,牵住了绳。
“瞧我这箭法,险些又犯了错,”阮莫洋立于不远处,摸了摸手中弯弓,笑道,“二哥多担待。”
“尉升,回宫。”阮青洲未向他看去一眼,跨腿跃下马背。
如此也得不到阮青洲的一个正眼,阮莫洋觉出些不甘,抬声道:“栏场这么大的一块地,二哥缘何见了我就走啊,总不该是觉得三弟我碍眼吧。”
阮青洲当真停了步,但不是因阮莫洋的挑衅,而是因为段绪言。
那人正自不见日光的场边迈步朝他走来,走近了,也只是带着点不易窥见的冷峻朝他笑了笑,便侧步走向那支扎进地面的箭矢。
“殿下尚有一箭未发,暻王又是这般温恭自虚,”他抬手握上箭身,将箭头沾的草泥抖落,递到了阮青洲手边,“殿下何不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