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大雨,街上人很多,生意很好,他一直出车到晚上十二点才回来。回来后,他突发脑溢血,倒在楼下人事不省,母亲一点多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母亲就下楼等他,这才发现已经出事的裴父。
他死在那个寒冷的雨夜,楼上小小的房子里,妻子在等他,儿子在等他。
裴析还记得他们去店里退那件羽绒服,吊牌没拆,衣服很顺利就退了。
只是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在哭,他们去的时候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装着那件衣服,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攥着那个塑料袋,攥得紧紧,裴析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
母亲说,等我有钱了,我再把那件衣裳买回来烧给你爸。
可是之后的很多年,他们都没钱。
母亲因为出租车司机多收了一块钱跟人撒泼打架,因为花店的花太贵就空着手带他去墓园。
别人的墓前有花有水果,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开始收拾,她说我们虽然没花,但是可以把墓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你爸本来就不爱花,他就爱干净。”
在裴析小的时候,都是母亲带着他来墓园,可也有好几次是母亲自己来的。
放学回家之后桌上留着饭菜,母亲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出门打麻将了,让他自己吃饭。
根本不是打麻将,就是来墓园了。
在食堂跟人吵架干仗了要来;裴析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她去学校反倒被老师批评要来;教辅书很贵,她拿不出钱要来;裴析的校服小了要重新买,她借不到钱也要来……
她总是很泼辣,有时候对着自己的孩子都能骂骂咧咧的,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但是裴析真的很感谢她,在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他们天天吃面条,五块钱一把的面条能吃一个多星期。
每次吃饭,只有他的碗里有那么几片肉,母亲的碗里连点油星子都看不着。
她后来去食堂工作,早出晚归非常累,但是她总是很高兴,因为能给裴析带饭回来。
红烧肉、鸡腿、白切肉、猪蹄、回锅肉……
这些菜都是从食堂带回来的,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高考前后,学校要给高三的学生补充营养,会做很多好吃的,她的裴析也能跟着享享福。
曾经的裴析不敢见母亲,是因为自己没出息,他总觉得愧对母亲。
谁知就这么躲着不见,有一天就真的见不着了。
他跪在父亲的墓前泣不成声,不敢去想母亲知道这个噩耗后会如何痛苦,他感激现在拥有的一切,但也自责自己的疏忽,如果他好好看路,小心点走,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能够在过年的时候回一趟家就好了,母亲一定做了饭等他回去吃,也会像这里一样先让他尝一碗汤。
“对不起……对不起……”
裴析低着头仍由泪水胡乱地滴下,他心中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当年那个瘫倒在地站不起来的母亲总是出现在他梦里,绝望的哭声像是利剑,将他的心脏搅成碎片。
比起先行离开更为难过的,是没能为母亲留下一笔钱财傍身。
手机一直在震,裴析隔着泪水看着来电人的名字:妈。
他吸了吸鼻子,止住哭泣接通电话,“妈,怎么了?”
“裴析啊,吃鱼不,我跟九九来菜市场了。”
杨青莲标志性的大嗓门一响起,裴析没能忍住眼泪,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他妈就是嗓门大,上大学的时候,他们打一通电话,宿舍里都能听到他妈说了些什么。
裴析为了掩饰过重的鼻音就故意咳嗽了一阵才说,“都行,你看着买吧,别买刺多的。”
“知道了,你也别待太久,那片儿风大别吹感冒了。”
“嗯。”
电话挂断后,裴析擦干脸上的眼泪,不然冷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裴析叹了口气,看着照片上的父亲,红着眼圈笑了。
“爸,好几年没回来了,给你烧点零花钱。”
他去旁边搬了一块石板过来,立起来挡住了放肆的风,然后才用蜡烛点燃纸钱放在石板后慢慢烧。
这块儿石板就是用来挡风的,上面有被火焰舔舐的痕迹,想来见证过很多人的不舍和眼泪。
“我现在……混得不错,我妈也挺好的,平时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纸钱烧完只剩一堆灰烬,裴析把带来的青皮橘子摆在墓碑前,四个一摞,摆了两摞。他爸最喜欢吃橘子,冬天一定要买青皮橘子,说是看着就觉得日子舒坦。
“爸……”
裴析哽咽着,“你当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遗憾没能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正如他离开一样,什么都没有。
像一个荒唐的玩笑,他摔了一跤,他妈就失去了儿子。
丧夫丧子……
“我妈她、她怎么这么苦。”
裴析跪了一下午,哭了一下午,最后墓园里有人来了,看样子也是来扫墓的,他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
他想说的话说完了,想看的人看过了,该把地方让给其他人了。
家里,杨青莲在熬鱼汤。
她买了两条鱼,一条给裴析炖汤喝,一条做裴析爱吃的酸菜鱼。
酸菜是她自己泡的,酸味十足,吃起来最是开胃。裴析中学住校的时候,他们教学楼离食堂远,班上的同学也欺负他,插队排挤,他经常打不到菜吃。
杨青莲就把酸菜切碎,拌上辣椒面装在塑料坛子里,让他带到学校去拌饭吃。
一直到裴析上高中,杨青莲自己就在食堂,总是给裴析把饭菜都留着,不管裴析下课多晚都有饭吃。
九九闻着浓郁的酸菜味,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扒着杨青莲的腿问,“奶奶,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他已经看了好几集动画片了,爸爸都没有回来,他想爸爸了。
杨青莲轻轻踢了他一下,“靠边儿站,别挡我路。你爸很久没有看见爷爷了,所以要跟他多待会儿。”
“爷爷?”
九九有些疑惑,爷爷不是在外面看电视吗?
杨青莲看着他的小模样觉得好笑,“不是那个爷爷,是另一个爷爷,是你爸爸的爸爸。”
九九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客厅传来说话声,是爸爸的声音!
他连忙冲出去,扑到裴析腿上,可怜巴巴地撒娇:“呜呜呜,我好想爸爸啊~”
“小粘人精。”裴析抱着他和继父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厨房,厨房里全是酸菜的味道,杨青莲做的酸菜鱼又酸又辣,是裴析觉得最适合冬天的食物。
汤里干辣椒和酸菜上下翻腾,大块大块的鱼肉沉在汤里,炸过的鱼皮在汤水里皱起,焦黄的鱼肉散发着热气。
旁边还有一碗晾着的鱼汤,奶白的鱼汤里有黄色的姜片点缀,为回家的孩子驱走一身寒气。
杨青莲用手拐了他一下,“快喝,专门给你盛的。”
她对裴析红肿的眼睛视而不见,极力避免和儿子聊起早逝的前夫。
现在的日子来之不易,她含辛茹苦拉扯儿子长大,她的儿子并不比别人的儿子差,她已经知足了。
曾经的苦难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她只盼着儿子健康平安。
第36章 如果
晚上杨青莲和往常一样去楼顶浇花,裴析他们在一楼看电视。
继父吃完饭后带着女儿女婿出门炫耀,郑漾被留在家里写作业。
“舅舅,遥控器给我,我要看动画片。”
郑漾原本趴在茶几上写作业,但是继父他们一出门,他就坐不住了,猴子似的跳起来找遥控器调电视。
他和裴析很少见面,从出生到现在一共也就见过三次,但是他生来就是个混的,也不怕大人,到哪儿都跟自己家一样。
裴析把手抬高,瞥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作业本,“写你作业去,要是在这里太吵就去餐厅写,那边安静。”
郑漾瘫在沙发上撒泼,“我就是不想写作业,我都会了为什么还要写作业,烦死了。舅舅你把遥控器给我,我看会儿电视再写。”
“写完再看。”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烦!”
他站起来暴躁地朝着裴析喊,动作粗鲁地想抢裴析手里的遥控器。
九九被他吓到了,从地毯上爬起来挡在裴析面前朝着他吼:“不准打我爸爸!”他手上拿着一架玩具飞机,飞机是铁的,两边的翅膀有些锋利,他把玩具飞机高高举起来,作势要打郑漾。
裴析连忙按下他的手,“九九,不能用这个打架,很危险。”
“叫什么叫,我就看个电视!”郑漾气得不行,他把九九推开,身子压在裴析身上抢遥控器,边抢边说:“你这个人,跟小孩较什么劲儿啊!”
裴析不耐烦地举着手避开他,看着九九没什么事也不想搭理胡闹的郑漾。
他今天心情很差,九九察觉以后都没有黏着他,自己在一边乖乖玩玩具。他懒得跟小孩闹,也没那个心情去帮人教训混小子。
郑漾的动作看着很凶,但是裴析力气大,也有一身肌肉,所以那点力道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但是九九不知道,九九看着哥哥很凶地扑在爸爸身上去抢遥控器,爸爸抬着手躲着他,感觉要被他吃掉了!
他又害怕又生气,拿着玩具飞机冲了上去,先用头把郑漾撞开,又把玩具飞机往他身上扔。
“不要欺负我爸爸!”九九像小豹子一样护在裴析面前,他表情很凶,两只小手攥着拳头对着郑漾。
郑漾跌到地上有点疼,他愤怒地爬起来把电视关了,朝着裴析大喊:“那就谁都不要看!”
杨青莲正好从楼上下来,看见他大吼大叫,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漾抹着眼泪跑去跟她告状,说是舅舅欺负他,九九还拿玩具打他。
“哟,他们这么过分呢!”杨青莲说着给裴析使了个眼色,然后把郑漾的作业本和笔收起来带着他回房间,边走边哄,“走,咱们回房间写作业,不搭理他们!”
郑漾跟在她脚边哭哭啼啼地回了房间。
他们走后,九九爬到沙发上抱着裴析的头轻轻地拍呀拍,他心疼爸爸被欺负,小声地安慰他:“爸爸不怕,我保护你。哥哥欺负你,我打他。”
“谢谢九九,爸爸没事儿。”
“嗯!”九九又跑下去给他开电视,打开电视以后又跑去厨房垫着椅子从冰箱里拿了酸奶和红提。
他把红提放在茶几上,给酸奶插好吸管递到裴析手里,说:“爸爸看电视,喝酸奶,吃葡萄。”说完用冰凉的小手摸了摸裴析红肿的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亲了一下,“爸爸乖乖。”
裴析心里酥酥麻麻的,他喝了一口酸奶,看着灯光下九九白皙的小脸出神。
那双圆圆的眼睛像小猫儿一样,漆黑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两道浅棕色的眉毛间皱起小小的“川”字,小嘴紧张地抿着。
“谢谢九九,爸爸觉得好多了。”他伸手摸了摸九九的小脑袋,好笑地看着他学小猫一样蹭自己的手心。
“爸爸今天去看爷爷了,想爷爷了吗?”
“嗯,爸爸很想爷爷。”
“爸爸不难过,我会像爷爷一样保护爸爸,就像爸爸保护我。”
奶奶说过,爸爸的爸爸不在了,死掉了,家里的爷爷不是爸爸的爸爸。九九能理解,就像他和爸爸一样,他之前的爸爸死掉了,现在的爸爸捡到了他,他就再一次有了爸爸。
但是爸爸很喜欢之前的爸爸,所以他很难过,他想要之前的爸爸,不想要现在的爸爸。可是人死掉了就不在了,死掉的人会变成星星,星星却不可以变成人。
爸爸永远都看不到他的爸爸了,所以他很难过。
“谢谢九九,有你在,爸爸很高兴。”
九九又亲了亲他的脸,还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摸他的头。裴析配合地蹭了蹭那只小小的手,新奇的体验让九九笑得眼睛弯弯。
杨青莲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父子俩在腻歪,她过去把葡萄拿开,顺口说教:“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不要吃,太寒了。厨房里有没冰的青提,今天下午专门去给你买的。”
她说着就去厨房里把青提洗了端出来,还顺势把冰过的红提收走了。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衣,棉衣里面还要穿秋衣秋裤,棉拖鞋永远买包跟的,袜子要长,能套到小退肚,
一楼装了空调,房间里也装了空调,但是她觉得浪费电,宁愿自己穿厚点也不开。有时候有人来家里玩会开一会儿,但人走了立马要关空调。
贫穷已经在她身上烙下了烙印,节俭融进了她的骨血。
就像她担心以后裴析没法给她养老送终,也只会让裴析每个月给她五千块钱一样。在她看来,每个月什么都不做就能拿五千块钱,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
其实在接走九九之前,裴析每个月会给家里一万的生活费,但那些钱都是在继父手上。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钱要捏在自己手里,每个星期按时给女人买菜的钱。
裴析很早之前说过让杨青莲自己管钱,但是她不肯。
在她看来,老胡是她的恩人,省吃俭用供裴析上学,就算裴析大学要学表演也同意,一样出钱给他念,这就是恩。
但是时间长了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让裴析每个月给她打五千,这些钱她存起来当养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