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缓慢却坚定的动静好像敲在苏梓闻的心上，掀起莫名的涟漪。
　　清脆的少年音带着笑意，却暗含未知的危险气息。
　　“老师，霍昭来求教了。”
　　苏梓闻停下笔，缓缓抬头，看向门上映出的人影。
　　“进。”
　　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水墨山川的折屏挡住了来人上面，只能看见暗银线秀黑长靴踏门而入，带入一阵阵夜间冷风。
　　冷风灌入，吹散了屋内暖意，苏梓闻本能的要咳，刚一个起气。
　　就听砰的一声。
　　大门快速被关，冷风的进击戛然而止。
　　室内又是一片暖意聚集。
　　苏梓闻这一声咳，终是又被按了回去。


第19章
　　霍昭一进去，目光就定在苏梓闻的身上。
　　今夜的苏梓闻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同色系的发带配上白玉簪，称的乌发雪肌，清润绝艳。腰间碧玉带一束，外罩白纱，宽肩窄腰若隐若现，身形隽秀，比例潇洒，灯火交叠的光影下能轻易描绘出骨相之美，就连身后的剪影都能看出几份俊逸。
　　上天偏爱的好外貌，加上才华横溢，气度斐然，端是人间好风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每次常服的苏梓闻比官服的看着要顺眼很多，眉眼少见了惹人厌的高傲刻薄，平添了一分恬静柔和。
　　这样的苏梓闻总是会让霍昭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两个人，所以在前世囚禁他的时候，才会只给他准备常服。
　　霍昭绕过折屏，看见里面的陈设。
　　书房中摆放了两个书案，除了苏梓闻面前较大的那方，左侧还有一个小一点的书案。
　　书案上已经摆放好了笔墨纸砚。
　　霍昭挑挑眉，抬头看向书案前正拱手施礼的苏梓闻，心情不错笑道：“老师还特意为我准备了新书案？其实不用麻烦，我跟老师用一个不就行了。”
　　哼，白日摆出那么一副不甘愿的样子，晚上倒是学乖了。
　　苏梓闻收礼站直身躯，不急不缓道：：“这是书房本来就有的。”
　　“啊？要两个书案做什么？”霍昭一愣。
　　就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小城子端着茶水进来道：“回殿下，平日大人会教导奴才们认字……”
　　小城子刚刚说完，就感觉背脊一凉，抬头看过去，就见霍昭脸色不善的看着他。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好像谁抢了他东西一样。
　　小城子浑身一抖，顿时反应过来，身为奴才，他不该随便插嘴。
　　苏梓闻也感觉到周围的气压突然沉了一下，就挥手道：“你下去，不必伺候。”
　　小城子虽然不放心，但是主子的话，他还是要听的，只能躬身下去。
　　人刚离开，就听到霍昭阴阳怪气道：“老师对奴才还真好。”
　　对一个奴才都能耐心相授，偏偏对他……
　　果然他在苏梓闻眼中，卑贱的连一个下人都不如。
　　本来胜券在握，游刃有余的暴君，还没品尝胜利果实呢，这一会儿又被惹怒了。
　　直接迈步，绕过书案，走到苏梓闻的身侧。
　　那一身清冽的少年气息突然逼近让苏梓闻有些不自在，后退一步，抬手冷声道：“殿下不是来练字的吗？那边请。”
　　霍昭看着苏梓闻明显抗拒他靠近的神色，心中越发不爽，“老师还真是开玩笑，我堂堂一个皇子，凭什么要跟奴才用一个书案。”
　　苏梓闻神色不变，冷漠的退开，道：“那殿下就用这个吧。”说完，就要转身离开，自己去小书案。
　　突然，霍昭伸手抓着苏梓闻的手臂，把人往回一拉，苏梓闻一个踉跄后退，差点后仰靠到霍昭的身上，幸好他伸手抓住了书案边缘稳住了身形。但几缕发丝还是扫到了霍昭脸上，蹭过口鼻，留下淡淡墨梅香气。
　　这样粗鲁的举动，自然让苏梓闻不快，回头就怒斥道：“殿下怎学得这般动手动脚，好没规矩！”
　　霍昭皱了皱鼻子，忍过刚刚那阵痒意，冷嗤一声，“老师，我身上又没有脏东西，你怎么老是想要远离我呢。”
　　苏梓闻一愣，没想到霍昭会这般说，其实一般情况下，人与人之间本就不会站的太近。更何况霍昭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
　　苏梓闻直接沉声道：“如非必要，我不喜与人过近接触。”
　　霍昭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却偏不放手，还故意凑近苏梓闻的脸庞，看着苏梓闻神色逐渐僵硬，心中诧异，难怪前世偶尔靠近苏梓闻时，苏梓闻总是会莫名紧张不自然，原先还以为是怕他或者厌他，感情是这种怪癖性子。不过后来还不是被自己驯服了，想怎么贴近都行。
　　霍昭坏心眼一笑，才道：“那我与老师相反，我偏喜与人拉拉扯扯。老师习惯一下就好了”
　　苏梓闻神情一怔，这是什么浪荡话，刚要开口，就见霍昭松开了他，拿起桌上的毛笔。道：“老师就站在这里别动，看着我写字有哪些不妥。”
　　苏梓闻抿了抿唇，刚刚霍昭的态度让苏梓闻明了，现在的霍昭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忌惮他的少年了，若是自己要走，恐怕又要被强行拉回来，这般拉扯，他实在不喜欢，就只能暂时接受安排。
　　苏梓闻收敛心神，不知道霍昭到底要搞什么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结果看着看着，苏梓闻实在不忍直视。
　　“殿下今晚也不打算好好写字了吗？”是不是故意写丑，苏梓闻还是能看出来的。
　　听着苏梓闻不悦的语气，霍昭勾起嘴角，“我在等老师指导呢。”
　　苏梓闻莫名被激起了一点脾气，拿起一旁的戒尺，点在霍昭的手指手腕手肘肩膀各处，嘴里沉声叮嘱注意事项，随即道：“这一笔力道太重……要再轻些……”
　　然后看见霍昭的笔墨重到几乎在纸上漾出一圈。
　　苏梓闻：……
　　“啊呀，我感觉我很轻了啊。”霍昭一脸懊恼道：“求老师亲自指导一下呗。”
　　说着，霍昭就把笔递到了苏梓闻的跟前，苏梓闻冷冷的扫了霍昭一眼，抬手接过笔，正要落笔。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偏深的手刹那间就握了上来，手很大，能一下子包裹住苏梓闻握笔的清瘦右手。滚烫的手心就像握着一捧雪，将冰凉的手背瞬间焐热。
　　苏梓闻直接僵住，等反应过来，就要甩开，却被霍昭直接抓紧。他的力道很大，手又有些粗糙，把苏梓闻细嫩的皮肤磨的生疼。
　　“四殿下！”苏梓闻冷眼瞪过去。
　　霍昭微微一笑，但是笑意却不达眼底，“老师干嘛反应这么大啊，你以前……不是这样手把手教过我吗？”
　　苏梓闻脸色瞬间一变，整个人都像冻住一般，只有清澈的眼眸颤动。
　　霍昭就强行按住苏梓闻的手，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人之初，性本善”。
　　那一年，苏梓闻站在十二岁野小孩的身后，一手轻触他的肩膀帮忙调整姿势，一手轻搭着他的脏兮兮的小手，助他运笔，落笔，一笔一划的耐心教他写下这几个字。
　　这也是大字不识的霍昭第一次完完整整写出一组像样的字。
　　记忆深刻到鲜血淋漓。
　　“老师，字写得丑真不是我的错，你该知道我在后宫忙着自保，哪有功夫安静练字呢，而且昔日承诺要教我的人又食言了，就现在这点字形还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知不觉霍昭已经站到了苏梓闻的身后，将人整个框柱，困于胸前和书案之间，就跟当年的姿态一样。
　　只是当年是一片师生礼仪温情，现在却像是野兽终于困住了自己的猎物一般，威压，强制。


第20章
　　那年小霍昭刚回皇宫不久，看着矜贵的众人对自己不屑一顾，霍昭虽然心生怨怼，最初却还是会先从自身上找原因。
　　也许是自己大字不识，不懂礼节，没有涵养，所以才格格不入遭人讨厌。
　　路边捡回的脏石头怎么能跟珠宝玉石放在一起呢。霍昭虽然一身反骨，却也是有眼力见的。
　　之后听闻要跟其他兄弟一起去习文馆读书，而且教导他们的是皇帝新请回来的大庆第一才子。霍昭激动又担忧，毕竟他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还写不对的草包。
　　为了少年人最丢不得的颜面，霍昭趁着还没有正式开学，夜间潜入习文馆练字。
　　习文馆周围一圈书架上本就摆放着书籍字帖，笔墨纸砚，正合适他偷偷使用。
　　因为之前总是莫名触犯宫中规矩被罚，所以那一会儿，也不敢亮烛火，开着窗，借着月光，趴在书案上认认真真的辨认，一笔一划的对照着写。
　　可是月光总有被云层遮盖的时候，那时候，他的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再耐心的等月光出来。
　　但是那一晚，黑暗中亮起了一道光。
　　“什么人在那？”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让总是被逮错误的霍昭本能的一慌，立即就想要跳窗逃跑。
　　结果刚刚爬到窗户上，还没有翻出去，就被灯具的光晃到了眼睛。
　　一扫眼，霍昭就呆住了。
　　橙黄的光圈中竟站着一个清冷绝尘的白衣仙人。
　　仙人提着灯，正歪着头打量他，没有大喊大叫，没有面露怒色，整个人沉静如水，似乎只是疑惑这里怎么有一个爬窗少年。
　　霍昭突然一下子就莫名紧张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概像是庙里供的玉雕菩萨。
　　“我……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来练字，我想……练字。”
　　仙人扫了一眼靠近他的桌面，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别紧张，我是这里新来的老师，不是来抓你的。”
　　霍昭霎时间明白，他就是那个传闻很厉害的新任太傅苏梓闻。
　　他本能的觉得该在老师面前规矩一点，所以赶紧收回了腿，紧张的站在窗下。
　　苏梓闻上前，将灯具留在他的书案上，橙黄的灯火将周围一切照亮。
　　“亮点，才能看清字形，你继续。”苏梓闻语气淡然的说完，就去一旁书架找书，找到一本之后就就近坐着看了起来，一举一动，自然随意，全程并未追问霍昭的情况。
　　因为霍昭偷跑出来，穿的是小太监的衣服，他知道苏梓闻一定把他误认为是小太监了。
　　但是霍昭还是呆住了，自从来到这里，第一次遇到待他如此和善的人。
　　不一会儿，灯具就被放到靠近苏梓闻的书案上。
　　苏梓闻感受到光亮的变化，疑惑抬头看去，就看到腼腆的少年不自然道：“亮点不伤眼睛，我，我没关系。”
　　说完，霍昭就跑回去继续埋头练字，只是时不时的会忍不住抬头偷看那灯火下的仙人之姿，哪怕是翻动书页的姿势，霍昭都莫名觉得赏心悦目。
　　直到他肚子发出尴尬的咕噜声，让小少年薄脸皮瞬间羞红，不敢抬头去确认老师是否听见，但是耳朵却忍不住竖了起来。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起身衣服摩擦的动静，随即光亮变化，灯具再度被送了过来。
　　霍昭抬头看过去，但是苏梓闻却并未看他，而是直接走了出去。
　　霍昭内心止不住失落，若是这个唯一待他和善的人能多陪他待一会儿就好了，哪怕一句话不说。
　　正想着，突然又听到推门声，伴随着一阵食物香气，霍昭猛然回头。
　　苏梓闻披着月光再度出现，周身如同洒落银粉，漾着莹莹光辉，白皙修长的手端着茶点，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却看得霍昭心跳加速。
　　“吃饱点，才有力气稳定握笔，否则再练都没用。”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在霍昭的耳中如同天外之音。
　　这是……关心吧。
　　这世界上还有人……会关心他？
　　他不是该天生惹人厌的吗？他的父母兄弟乃至周围所有人都是这样待他的啊，身份越高的人越是嫌恶他。
　　像苏梓闻这样美好矜贵的身份，不该视他为草履才对吗？
　　这是从霍昭出生以来都没有受到过的，一瞬间竟然让他觉得害怕。
　　肚子的响动拉回了神智，霍昭就跟害怕这份关心会突然收回一般，立马抬手抓起糕点就吃，活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狗一般。
　　等反应过来，又担心自己粗鲁的行径脏了老师的眼，不安的抬头看过去。
　　就看到苏梓闻已经站在他的书案边，低头垂眸，神情专注，直到一缕柔软墨发垂落桌案，苏梓闻才抬起手，轻轻的将其捋到耳后。
　　霍昭看得呼吸一滞，但是等发现苏梓闻正在看的是自己的字时，顿时脸颊灼烧，赶紧伸手按住，“我……我写错了，写的不好。”
　　苏梓闻这才抬眸看向霍昭，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楚的倒映着霍昭慌张的样子，但是因为火光的晕染，似乎罩上了一层暖意。
　　“才练字没几日的话很正常，不得要领而已。”
　　不是嘲讽和讥笑，只是简单讲述原由……霍昭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咬牙，仿佛害怕什么转身即逝的机会一般，鼓起胸膛仗着胆子道：“老师……可以教我吗？我笨，但是我会努力学。”
　　霍昭说完就紧张的浑身僵硬了，直到一声不轻不重的‘好’叩在他的心门上，不停回荡。
　　霍昭想他大概是闲来无聊，一时心软，或者天性良善才会随便教导一个小太监，但是这对霍昭而言却是天赐宝物。十几年的厄运换来的一次好运。
　　所以学的十分认真。
　　苏梓闻很有耐心，不仅会手把手教导运笔，还会简单讲解他到底写的是什么意思，以发散的方式，短时间内传授了他很多内容，还惊讶的说了一句，“你很聪明，不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