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郁平川已经被转到了输液病房。
临时安置的输液病房内,飘散着刺鼻的消毒液味,郁平川倚坐在床头的位置,一只手贴着输液管和白色胶带,另一只手腕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
叶淮提着袋子走到病床前,低头见到郁平川露出的下半张脸面容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角,红褐色的结痂尤为显眼。
想起自己唇上有道同样的伤口,叶淮移开视线,转头朝坐在床尾的周启岁低声说话。
“医生怎么说?”叶淮把手里的袋子放下。
周启岁正准备开口,只听郁平川缓缓起身,声音有气无力。
“没什么大事,老毛病。”
以叶淮对他的了解,刚才在火锅店发生过那样的事,且郁平川现在摸不透自己心思的情况下,他一定会用生病做文章,来博取同情。
但郁平川并没有这样做。
叶淮思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性符合,就是郁平川不是装的,而是真的。
视线落在郁平川缠满胶布的手背上,顺着输液管上移,透明的液体滴答滴答地往下落,一大瓶液体,刚输进去三分之一还不到。
叶淮扫了眼输液瓶,发现本应该粘在瓶子上的药物剂量和药物名称,已经被人撕掉了。
显然郁平川是在瞒着他,不想让他知道。
“到底——”
叶淮正准备追问,突然被周启岁打断。
周启岁指向叶淮问道:“你嘴怎么破了?”
叶淮:“……”
抬手挡住伤口,叶淮侧过身,留给周启岁一个背影。
周启岁嘿嘿乐了两声,又指着郁平川的嘴道:“这么巧,老郁嘴也破了。”
“嘿嘿嘿,嘿.....”周启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叶淮的嘴破了,郁平川的嘴也破了,再加上两个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很显然是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还挺激烈。
周启岁敛起笑容起身就往外走。
“哎你去哪儿?”叶淮叫住周启岁。
周启岁:“小丑在这里碍事,小丑要回家了。”
叶淮:“.....”
第49章
“要不.....”叶淮说话吞吞吐吐, 不安地磨搓着手掌,“要不你待会儿再走吧。”
周启岁要是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和郁平川了。
叶淮还没想到怎么面对郁平川, 暂时不想和他独处。
周启岁转身看向叶淮, 又用不可置信的目光在病房内扫了一圈,说道:“医院有什么好待的?你以为这是你家啊?我来做客来了啊?”
“……”质疑三连, 成功让叶淮沉默。
紧闭的长眸倏忽睁开, 郁平川蹙眉道:“你凶他干什么?”
“?”
周启岁被郁平川气得吹胡子瞪眼,比划了半天才说出话。
“合着我还真成小丑了是吧?”
“行了行了, 你别听他胡说, 我送你出去。”叶淮接过周启岁手里的外套, 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出病房。
临关门前,叶淮退回病房, 朝病床上仍旧保持刚才那个姿势的郁平川说道:“吊瓶还有很多,我马上回来,有事情按呼叫铃找护士。”
关上病房门,叶淮拿着衣服,走向站在走廊内等他的周启岁。
“行了, ”周启岁朝叶淮伸出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外套, “你赶紧回去吧, 别麻烦了。”
叶淮侧身闪开周启岁的手,推着他朝远处又走了几步。
“远点说话。”
周启岁看了眼身后紧闭的病房门, 瞬间反应过来, 叶淮这是有话要盘问他, 又不想让郁平川听见。
走到长廊另一端, 周启岁抢先一步坐到长椅的一侧。
“坐。”周启岁说道。
长椅和郁平川的病房各在走廊一端,中间有一处入口是医院的急诊大厅,这个时间段虽然不如白天人来人往的热闹,却也有几个人一直走动。
就算是顺风耳来了,也很难听到他们两个的谈话内容。
周启岁夺过叶淮手中的外套,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随后将电话揣进口袋。
“行了,有什么事赶紧说吧,大晚上的,你俩不睡觉我还想回家睡觉呢。”
医院的夜晚走廊里有些凉,叶淮拢了拢衣襟,坐到长椅的另一侧。
叶淮道:“不好意思啊七哥,大晚上的还折腾你。”
“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老郁帮我的那些忙,我还一辈子还来不及呢,这点小事算什么。”
周启岁摆摆手,笑着说道。
“说吧,单独叫我出来,想知道什么事。”
叶淮笑而不语,安静地看着周启岁。
“……”
定定看了叶淮半晌,周启岁突然笑出声,连连摇头称叹:“跟老狐狸呆久了,你也变成小狐狸了。”
知道叶淮不会善罢甘休,周启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轻嗅烟草的味道。
“氟西唑酮。”
“什么?”叶淮没听 。
“氟西唑酮,和西索坦纳一样,都是管制药品,柯盈给老郁用的就是这种药,长期大量服用会致盲,极个别人会出现虹膜变色的情况。”
想到郁平川那双清冷阴郁的灰眸,叶淮猜测周启岁的话,应该不是在骗他。
“上次我让你帮我查柯盈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叶淮问道。
郁平川被绑走,在医院住院的那次,叶淮曾拜托过周启岁帮忙调查。
当时周启岁说有结果会给叶淮答复,后来一直没等到消息,叶淮以为是柯盈谨慎,不好查,没想到这两个人早就知道了。
“算了,你继续往下说吧。”叶淮猜测,周启岁之所以不肯告诉他,十有八九是郁平川指使的。
周启岁:“这种药物有很强的副作用,不能立即断药,需要逐步减量,更何况那时候老郁一直生活在柯盈的监视下,等老郁彻底把药停了后,他的眼睛...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
“可是我当初打电话给你,你不是和我说,郁平川是因为心理因素才看不见的吗?”叶淮追问道。
周启岁:“心理是一方面,药物也是一方面。”
“我们偷换药物后,老郁偶尔能看见一些东西,他说有时候像老旧的黑白电视机,有时候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次数不多。”
叶淮:“所以呢?郁平川这次不舒服,也是因为之前服用药物留下的后遗症吗?”
周启岁点头,又摇了摇头。
“氟西唑酮只有在,长期,大量,服用的时候,才会造成老郁这种情况,如果遵医嘱服用,是效果很好的眼科药,可以....短暂地让老郁恢复视力。”
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就很容易联想了。
叶淮低头沉默。
周启岁见叶淮的样子,赶紧开口安慰:“叶淮你可千万别自责,老郁吃药也不是全都是为了你,他现在对治疗挺积极的,说明他自己也想看见,这次只不过是意外,都是些老毛病了,药量我控着呢,绝对不会出问题。”
叶淮沉默了半晌,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搓了半天,缓缓开口:“那你们是怎么来参加我开学典礼的?”
“老郁和我讨完药的第二天,我们去了趟你学校。”周启岁说道,“捐了栋楼,校方为了表示感谢,特邀我们去参加开学典礼。”
叶淮:“……”
“啊你不用担心,老郁这些年私下里一直有做一些投资什么的,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周启岁嘻嘻哈哈拍打叶淮的肩膀。
“我问的是钱吗!”叶淮差点被气得当场跳起来。
“不是钱那是什么?”周启岁装模作样的托腮思考,然后恍然大悟道“哦哦哦我知道了,你是在关心老郁的身体!”
“我……”叶淮哑口无言。
“行了,别我啊你啊的了,我得走了,半夜还有一个视频会议要开,对方在国外有时差,我可不在这跟你浪费时间了。”
周启岁捞起外套,从长椅上起身就走。
“七哥。”叶淮开口叫住周启岁。
周启岁回头。
“谢谢你。”叶淮说道。
“我和老郁这关系,不用说这些,走了,有事打电话。”朝叶淮挥手道别,周启岁拎着外套往外走。
拐出走廊进到急诊大厅,周启岁四下打量,发现没有叶淮的身影,这才从口袋里掏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听见了吧?该说的我可都说了,剩下的事儿就看你自己了。”
“谢了。”郁平川对着电话道。
“下回这种事可别找我了,被叶淮那双桃花眼盯着的滋味可真不好受,还好我今天说的都是实话,要不然指定露馅。”周启岁想想都后怕。
“先不说了,他快回来了。”
“嗯,挂了。”
挂断电话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郁平川重新阖上眼,靠在枕头上。
和周启岁聊完回到病房,叶淮隔着门口的玻璃,见到郁平川正在闭眼休息。
病床上的人面色苍白疲惫,唇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远远便能望到。
想起在隔间里疯狂的一幕,叶淮摸了摸唇瓣上的伤口,心里又羞愧又尴尬。
可是刚刚周启岁对他说的那些话,又将他从这种尴尬的情绪中剥离出来,变得心中既感动,又心疼。
他不过是书中的一个小炮灰,郁平川的小助理而已,何德何能受到他如此青睐。
推开门进入病房,叶淮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转过身刚好见到郁平川睁开眼。
“叶淮?”郁平川起身想要下床,“是你回来了吗?”
叶淮见郁平川想要起身,没有多做犹豫,快步上前扶着他起身,将枕头垫在他身后。
叶淮问道:“怎么不继续睡了?”
郁平川闭了闭眼,声音疲惫:“眯一会,本来也没打算睡。”
郁平川等了半晌,没听见叶淮继续往下问,主动说道:“头疼,睡不着。”
“太阳穴一直在跳。”
“耳朵里面也在嗡嗡地响。”
“还有——”
“还有哪儿疼,一起说出来,省得一个一个往外蹦。”叶淮终于肯开口搭话。
“嘴疼。”郁平川说道,“你咬的。”
“你那是活该!”叶淮气不打一处来,“我嘴还疼呢!”
“我又没咬你,你疼什么?”郁平川轻笑,“那我下次温柔点。”
叶淮词严义正:“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郁平川喘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枕头上,脸色看起来比叶淮刚来的时候更加苍白。
“我去帮你叫医生。”叶淮怕郁平川真有什么事,走到床头前想要按呼叫铃。
郁平川抬手按住叶淮的手腕。
“我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我知道,打完吊瓶就好了。”郁平川安慰道,“反正这种事情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是一个人这样熬过来的。”
叶淮明知道郁平川在和他打感情牌,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动摇。
“知道你还吃?”叶淮怕扯到他手背上的输液器,放任他牵着自己的手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怎么会不要命?”郁平川轻笑,指摩挲叶淮的手背,“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你。”
“看见了?满意了?”叶淮问道。
“看见了。”
郁平川说完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松开叶淮的手,翻身躺下,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怎么了这是?我丑到你眼睛了?”叶淮被郁平川的反应搞得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嫌弃我瞎?”郁平川突然说道。
叶淮震惊:“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什——”
郁平川抢先道:“还是说你觉得岑浩的更好?”
叶淮:“……”
郁平川能看到他的表演,当然也会看到他和岑浩在台上的互动。说不定周启岁带他来后台的时候,还看到了他和岑浩说笑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这件事刺激到郁平川,打翻了醋坛子,才让他在火锅店一时冲动……?
叶淮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望着郁平川缩在病床上的背影,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阴鸷反派,更像是在闹脾气的小学生。
“哎。”叶淮推了推郁平川。
“……”
“不嫌身上火锅味儿大了?再不换等下吊瓶该打完了。”
叶淮抬手晃了晃瓶子,见里面的液体已经差不多了,随手按下呼叫铃。
很快护士推着车进入病房,拿了一瓶新的液体,核对床号姓名。
“麻烦你先帮他把针拔了吧。”叶淮对走进来的护士说道,“我帮他换套衣服。”
护士道:“就剩两瓶,打完就可以回家了,你这把针拔了,等下又要重新挨一针,多疼啊。”
“让他疼,不疼不知道长记性。”叶淮脸上挂着笑容,说的话却是咬牙切齿。
听见叶淮的话,郁平川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配合地起身让护士拔针,郁平川坐在床边,按着手背上的棉絮。
“等下换好记得叫我。”护士对叶淮说道。
“好嘞好嘞谢谢您。”送走护士,叶淮把提来的袋子递给郁平川,“去吧,把衣服换了。”
郁平川按着棉絮没挪地方。
“去啊?不换了?”
“看不见。”
“……”
“我的身体对氟西唑酮的排异反应很大,所以我掐着时间在你上台前吃了半颗,早就过了药效了。”郁平川坐在床边,摆明了是不想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