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停止“吹”笛,随意擦了擦竹笛后,就将它插回腰间。她一手按膝,一手捧脸,平静问道:“总算遇到个会喘气的活人了——你有吃的么?”
季寒:……
青衣人换了只手捧脸,继续道:“你请我吃饭,来日你若死了,我必为你安魂。”
一只乌鸦呼啦啦地从花海中飞向高空。
青衣人保持着潇洒肆意的坐姿,从骡背上一头栽下,还是脸先着地。落地后半点动静也无,看上去就是一具软趴趴的尸体。
季寒拍了拍靴子上溅上去的土,走上前去,将这人翻过来。这人的眼睛竟还睁着,只是瞧着有气无力的,拽住季寒的靴子后继续加码,“来日你若死了,我除了给你安魂,还给你超度,这买卖怎么样?”
修士季寒见得多了,能将自己饿得手脚无力、一头从骡背上跌落的修士他还是头一回见。
青衣人自称是阿阮,是个路痴,在山中兜兜转转了一个月,都没找到出去的路,又嫌野果涩口野味塞牙,这一个月来饿得前胸贴后背,才会在初见季寒时一头从骡子上栽下。
季寒见到她吹笛超度数千亡魂的场景,知道她本领非凡,不好得罪,就带着青骡……和骡上的阿阮姑娘回了青牛镇。
一马一骡走了两个多时辰,就望见了青牛镇的屋顶。
走近之后,发现往日就冷清的青牛镇更显寂寥,未到傍晚,家家户户就紧闭着门窗。
街上叮叮当当的,不时有碎瓦落下。屋脊上两个白影飘忽不定,兵器击打的声音不绝,漫天都是白色的剑影,一个白影落到季寒近前的屋顶上,低头看了下方一眼。
接着,就是一杆长枪刺入他的肩部,鲜血如瀑涌出,谢衍喷出一大口鲜血,回身一剑,剑影如光,逼得持枪那人也后退数步。
两人又重新战成一团,只是有意无意的远离此处。
骡背上的阿阮姑娘已经饿晕过去了,季寒牵着马匹和骡子,半天没有迈出一步。
谢衍望过来的一眼牢牢刻在他心上,让他想什么都不管,只想拔刀去到谢衍身边,可有一个声音又会在他耳边嘲讽道:去了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帮不了谢衍,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谢衍跟旁人的争斗,又关他什么事情?他已经硬下心肠要跟谢衍断绝关系,就不要这样摇摆不定。
下定决心后,连季寒都惊诧自己的冷漠无情。
他再不往谢衍那望上一眼,对身处险境的谢衍无动于衷,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心上一丝波澜也无。
回到住处,季寒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连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他将阿阮丢给了玉面鬼,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房间,头脑昏昏沉沉的,还有一股隐隐的钝痛。
玉面鬼端了杯安神茶给他,喝了安神茶后,季寒就睡了过去,梦里十分的不平静,伤痕累累的谢衍在梦里控诉他,问他为什么要走,问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心疼。
满头冷汗的醒来后,季寒感觉腰腹间沉甸甸、寒浸浸的,掀开被子一看,发现自己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血淋淋的谢衍。
谢衍抱着季寒的腰腹,头枕在季寒的腹部,伤口处也没有处理,像个需要取暖的幼崽般缩成一团,紧闭的眉眼却很平静,呼吸也十分安稳。
季寒一起身,身上的谢衍也跟着起来,他在睡梦中哼唧了几声,又重新找了个姿势,改为枕着季寒的大腿睡下。
季寒深深吐息了几次,才将梦境带来的心悸压下,心绪平静后,腿上的触感就变得格外清晰。
十几年前,当他们还在天火城外的小破庙里时,谢衍每天都要挨着他才肯睡。
他跟自己的师叔走散,在人生地不熟的天火城里,就把当时的季寒当成他唯一的依靠。
季寒嫌弃过他几回,小白团子被他凶过后,就会委屈巴巴的跑到门后抹眼泪,第二天一早醒来,藕节似的手脚还是缠着季寒身上,扯也扯不掉。
这个习惯一直到他回了华阳门也没改,一直到二人成年,谢衍不好意思了,两人才分房而睡。
现在谢衍枕在他的腿上,好像又回到了他的幼年时期,那个软面团似的小孩子,开心了就咧着嘴笑,受委屈了就噘着个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着。
季寒本想直接把谢衍掀开,只是想到那个面团似的小谢衍,突然就生出一丝不忍,本来要将谢衍推开的手掌落下来,轻拍了几下谢衍的背部。
谢衍的眉眼又松泛了一点,这样沉重的伤势,也难为他竟能一夜好睡。
季寒靠墙歇息,听到外面风声瑟瑟,树木嘎吱着折断,雨声渐起,渐成瓢泼之势。
谢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仍是枕在季寒腿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季寒腰背。
“跟我回去吧。”良久,只听到谢衍叹息了一声。
尖锐的疼痛如一道利箭射穿了季寒头颅,那股一直存在在他心底的愤懑、怨恨又一次翻滚上来,无数个阴冷、恶毒的念头从他心间闪过,让他想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又想不顾一切地把谢衍扔出去,从此再不要相见。
他不明白。季寒想着,他终究还是不明白。
雨点淅淅沥沥地下着,寂静的雨夜中,季寒那股无处可以宣泄的焦躁也慢慢平息下来,他轻抚着谢衍的头发,声音沉沉地道:“在天火城卖花之前,我曾住在一个猎户的家里。”
谢衍伏在他身上静静听着,这还是季寒头一次对他说起自己的身世。
“他们一家人从河面上捡到了我,平心而论,他们一家对我还不错,自己孩子有的,也不曾少过我半分……只是好景不长,我五岁那年,村里遭了灾,没东西吃了,猎户就把我领到了深山里。”
季寒面上没有丝毫动容,说得好像是与他不相干的一个故事,“我们走了两天两夜,直到我再也看不到猎户的家,他就在一个早上偷偷跑了——我其实知道回去的路,但我没有回去,而是随便挑了一条路,下山之后,我就到了天火城。”
季寒说得轻描淡写,对一个六岁的孩童在深山中躲避豺狼虎豹的艰辛,和遭猎户一家遗弃的无措只字不提,只是如此,谢衍还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小孩童,独自一人,走在浓荫遍布的深山老林中,倔强得从不回头。
“……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的地方,我心头一懈,就在路边晕了过去,还险些被车轧死——是一个女乞丐救了我,她心智有缺,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她一直我很好……很好。”
很好有多好,不是山珍海味,锦衣玉食,而是只有一张饼,女乞丐全部留给自己吃。冬天里滴水成冰,女乞丐怕自己冻着,就用自己的身躯给他遮风挡雪。
“后来呢?”见季寒久不出声,谢衍才催促了他一句。
“后来?”季寒本来是想冷笑一声,只是这笑声从他喉中出来,显得嘶哑难听,他面上的笑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一直唤我‘阿照’,我以为这是她给我取的小名,只是后来有一天,她追着一辆马车而去,口中不断喊着‘阿照’,直至被一辆马车撞死在当场,她也没有看我,而是看着远去车辆里的女童。”
“阿照这个名字,其实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她走丢的女儿,她丢了孩子,从此就疯疯癫癫的,才会将我错认成是她。”
季寒闭了闭眼,眼前还是血红的一片。仿佛又看到女乞丐流了满地的鲜血。
他向来往的路人叩首,想求他们救救她,可是那些人都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大雪覆盖的长街上什么人都没了,只剩下他和慢慢变凉的女乞丐。
他流着泪把女乞丐背起来,想带她去看大夫,可是女乞丐一把就推开了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身边的小小孩童,眼神直愣愣地望着远处,手指轻抚着雪上马车的辙痕,轻声呢喃道:“阿照……我的阿照……”
她顺着车辙往前爬动着,直至死在冷冰冰的雪上。
被她推倒在地的孩子还在雪里坐着,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他也不觉寒冷。只是从那以后,这场大雪在他的心里,从此再没有止息。
“我不想再指望任何人了,谢衍,如果我要去爱一个人,那这个人只能在我的掌控里,我会把他囚禁起来,废去四肢,让他只能依赖我一个人。但长久之后,我又会厌倦跟一个废物日夜相对,我这样的人——”季寒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打在谢衍的耳垂上,“我这样的人,是不该被什么人爱着的。”
谢衍呼吸急促着,刚想说什么,又被季寒打断——“你有你的抱负,还有你那么多师长对你的期望,你不能扔下这些。我也不会永远在你身后,纵使我对你有情,但这一点情分,抵不过的东西太多了。”
季寒难得如此温情跟他说话,谢衍却被他的话逼红了眼眶,牢牢扣住他的臂膀追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我有什么不能给你!”
一向温和潇洒的谢衍终于失去了风度,季寒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么多天的冷落,以及对他伤势的不闻不问,对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响。
“我想要什么?”季寒嗤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我要这世间再无一人可以把我看轻,哪怕为此入魔,也在所不惜。”
他还嫌不够,硬是要把刀子往谢衍心口处戳,柔声慢语地道:“天道我走不通了,歪门邪道也要去闯一闯,我不会怜惜他人的性命,以后说不定有千百万人死在我手上……谢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不会死在你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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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一念生
这一晚的谈话,还是以两人的不欢而散为结局。
谢衍还是待在青牛镇里,时不时出去寻找刀魔的踪迹,而那天跟他相斗的白衣人也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没能剥掉谢衍的皮,谢衍也不能消灭他,两人之间就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谢衍在青石桥下,白衣人就在青石桥上,还有一个无所事事的何蛮在旁边钓鱼。
吃饱了的阿阮姑娘擦着自己的竹笛告诉季寒,白衣人是大荒谷中的魔修,大荒谷中以魔尊为首,魔尊手下,还有三十六名红衣奴,一十二名传令使,八名自在王,四位护法尊者。
这白衣人,就是八名自在王里的烈阳王白魄,修为在八名自在王里面也是前列,在大荒谷的一众魔修中,烈阳王白魄还算得上好相与之辈。
只是他自从两年前出谷后就嗜好剥皮,还是剥一些美人皮。
这一次,他怕是盯上了谢衍。
玉面鬼和季寒的相貌也是不俗,但白魄只剥修士的皮,对玉面鬼和季寒两个完全不看在眼里。
寒来暑往,岁月不歇,几场连绵的雨水过后,由夏入秋,树上的枝叶也一点点泛黄。
刀魔伤人的事迹很久没有传来,他好像离开了此处,但别处也没有刀魔的身影出现。
谢衍明面上生季寒的气,不跟他说话,暗地里何蛮还是会传一些消息过来,说谢衍已经传信给他的师叔,也就是已经晋升为剑尊的守一,请他前来对付刀魔,不日就会到。
明夜剑尊剑威之下,还未有过不能伏诛的妖魔。
一场霜降后,杀人如麻的刀魔终于被人找到,只是找到他的不是修为通天的修士,而是略懂一点武艺的凡人。
季寒看着芦苇地里隆起的一块土坡,土坡很像一个小小的坟墓,泥土中混着一个黝黑的刀柄。
他拔出刀柄,三尺长的刀身也一并被他从泥土中拔出。
他用黑刀挑开泥土,泥下很快就显露出几块褴褛的衣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被埋在泥下,身体蜷缩成一团,一些虫蚁还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爬来爬去。
老人浑身僵冷,似是已经死去许久。
季寒握着刀柄,锋利的刀尖从老人的脖颈间划过。只要这一刀刺下去,老人的头颅便会被他斩下,那时无论他有多大神通,也不可能再起死回生。
如此险境下,老人还在兀自酣睡,只是连一丝气息也未透出,如果不是季寒见过他大显神通的模样,恐怕也认不出这就是传闻中的刀魔。
他收起长刀,在老人身旁坐了半日,只是一直未等到他醒来。季寒便干脆将拨开的泥土恢复原样,拿了这把长刀,悠悠闲闲地回了镇上。
青石桥下,谢衍和白魄在并肩钓鱼,见到季寒过来,谢衍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等季寒走远后,又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白魄见他出神,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谢衍一番,手指在袖子中掐了诀,只是在谢衍回头后,才撤下了蓄势待发的咒术,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鱼竿在水波中分毫不动,谢衍一手持杆,一手托腮,满脸惆怅道:“烈阳王,瞧你不是个嗜血之人,为什么心心念念要剥人皮?”
在青牛镇这么多天,白魄从未跟人起过冲突,甚至会扶腿脚不便的老奶奶过桥,为在街上受丈夫殴打的女子出头,还会一本正经教训那些逃学的顽童。
如果不拿出那把骇人的长枪,谁也看不出这个有些迂腐书生气的男子会是一个魔修,还是一个魔修中的魔修。
可见一个人平时干什么事,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也是不相干的。
白魄懒懒道:“这又不干你事——除非你把皮送我,我就告诉你。”
鱼竿晃动了,何蛮钓上来一尾大鲤鱼,水珠溅了她师傅和白魄一脸,谢衍吐着嘴里的河水,淡定道:“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