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可以陪他一起长大了,陆修心想,这一世,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天亮时,雪停了,阳光照了进来,陆修整理心情,再一次踏上了寻觅之路。
第七个十年,仿佛一切都在轮回。
陆修再次开始找寻,但战争极大地阻碍了他的目标,生死变得更为频繁,他抵达某个人类的聚居地后,常常发现一连数里,甚至十里,全是被烧毁的村庄,满地尸骨。
天地脉也变得更不稳定,吸收了大量的亡灵,天空常常呈现出一片赤红。
陆修每当看见村庄被屠的惨景时,便会驻足,手持转经筒,念诵一段往生咒,协助他们更顺利地离开大地,投往天脉。
也许因为大地上的戾气变多,陆修的精神变得渐渐不稳定起来,任凭再高阶的生物,看了这么多的死亡,也会产生极大的不适。
第八个十年,战争还在持续。
陆修的转经筒丢失了,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什么原因,某天当他在一座废弃的村庄中小憩后醒来,突然发现转经筒不见了。
这令他变得狂躁起来,转经筒陪伴了他八十年的光阴,早已残破不堪,但它怎么会丢失呢?
被人类偷走了?
陆修把村落附近找了个遍,无论如何都没有转经筒的下落,这意味着什么?他开始有点疑神疑鬼。他在那里逗留了将近一个月,最终不得不承认,丢了就是丢了,也许在自己熟睡时,被什么动物偷走了,也许是被路过的贼顺手拿了。
可是从来就没有任何动物敢主动近他的身,若是人的话,靠近他十米范围内,哪怕他熟睡也会马上发现。
上天想告诉我什么吗?不,不是的。陆修从来不屈服于宿命,如果屈服于宿命,那么他现在早已放弃了。
他想发泄自己的一腔怒火,却不知从何开始,最后只得安慰自己,八十年了,他至少也经历了两次轮回,带着转经筒的初衷是让他辨认,数世后,前世乃至前前世的记忆,定已变得模糊不清,转经筒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八十年前写下的笔记,也已在岁月中化作了一摊碎纸末。
所有他从羊卓雍措湖畔带到中原的记忆之物,都敌不过时光的力量,逐渐崩毁,只剩下那个念头,还支持着他,四处找寻。
第九个十年,陆修的心情复又变得平静下来。
他以为自己真正地做到了“随缘”,他看见数场战争在中华大地上肆虐,但战乱横扫过后,新的一切又诞生了,人们的服饰换成了民国时的长褂,又换成了中山装。
只有他还穿着藏袍,一个又一个地方寻找,有人让他作户籍登记,问他从哪里来,他便掏出少许离魂花粉,让对方闻闻。凡人打了个喷嚏,便会把自己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禹州在四十年前教会他的,有许多事不必用暴力来解决,毁了一天的好心情。
如果哪天我决定放弃,我也会给自己闻离魂花粉,但对龙来说,不知道有多大用处。陆修心想。及至他听见一伙干农活儿的青年谈笑,便将目光转向笑声的来处,搜寻那个耗费了他九十余年时间的灵魂。
如果他再一次转世,以六十岁为限的话,现在应当是三十岁。
我又错过陪他长大的时光了。陆修心想。
第九十九年,陆修决定去找个特别的地方,度过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他本想去曜金宫,但回到了山西的佛宫寺时,天地间下着大雪,佛宫寺有和尚开门,邀请他进来饮茶,陆修想了想,便接受了。
“施主往哪里去?”住持老和尚亲自沏茶,客客气气地问道。
“太行山,曜金宫。”陆修答道。
他在很多很多年前来过这里,具体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现在的僧人,与当初的僧人,也已不再是同一批人。
“那是很远的地方了。”老和尚说,“您在世间找寻什么呢?”
“我在找一个转世的灵魂,”陆修说,“他曾经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想他每一世,都将托生为人吧。”
老和尚点了点头,说:“七十年前,我见过您一面,师兄们于是告诉我,您是龙。”
“七十年前么?”陆修说,“我倒是不记得了。”
“那一年,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小沙弥,光阴荏苒,今年已七十六岁了。”老和尚唏嘘道。
陆修依旧穿着一身藏袍,当然,已不再是离开西藏时的那一身,经历了转经筒的丢失,他另外又照着原本的模样做了一身,而把原先的服饰用法力保护得很好。
“您还在找他么?”老和尚又问。
“否则呢?”陆修反问道,示意你看,我像找到的样子么?
老和尚笑了笑,他没有劝陆修放弃。
陆修与老和尚饮着茶,转头望向寺内的佛像。
“施主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呢?”老和尚又问。
“我这一生,只见过他一次。”陆修难得地今天话变多了,也许是回忆起过往的缘故,“就在同治元年。”
“同治元年啊,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第115章 现代
一百年,足足一百年过去了。
如果他活到六十岁,再次迎来死亡,前往天地脉投入那浩瀚的轮回,现在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年已成家立业,步入人生的下半阶段,他将再次缓慢地衰老,步入死亡。
陆修充满了绝望,无数个夜晚中,他辗转反侧,所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实现,等来的,只有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脸庞,以及他们在这个世上遭遇的苦难。
这是人的苦难,也是世界的苦难,更是陆修的苦难。
经过了一百年的找寻,他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当初的转经筒已消失,最初的藏袍也化作了陈旧破烂的布条。这是一场充满了绝望的修行,他的愿望不断地破灭,重生,再破灭。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系在念青唐古拉山口的那张风马旗,梦见了自己当初的心愿——等我找到他时,我就与他回到这里来,陪伴彼此,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醒来后,他沉默地来到佛宫寺金像前,点了三炷香,背起他的包,转身再次踏上了寻觅的旅途。
龙是强大的生灵,我的心愿正在扰动因果之轮,聚沙成塔……
禹州临别前的话,化作了又一次支撑他上路的动力。
第十一个十年。
神州大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往的世界荡然无存,陆修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所适从,他从前学会的规则,在如今已彻底不适用了。他没有户籍,每到一个地方都无法去借宿,只能在旷野中栖身。
他不能再购买食物与日用品了,因为他没有粮票、布票与油盐票。
他没有户口本,被无数人盘问,幸而新做的一身藏袍为他省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你骗谁呢?”
“你这模样,是西藏来的?”
“这小子这么白,不可能是西藏人,好好问问他,带回去问话。”
他只得不停地让人闻离魂花粉,让人忘记他,放他离开。
否则他就只能动粗了,而他又不想动粗,武力往往只发生在力量对比相近的个体之间,对于力量悬殊的双方,动武显得尤其没有必要。
他在游历过程里,找到了一些同样活了上百岁的妖怪,询问他们这下该怎么办,并发现所有的妖怪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有妖怪告诉他,最好有一个在人类社会里的合理身份,才不会显得很奇怪,或者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过自己修行的日子。
陆修根本不可能躲起来,他仍在找他。
他现在开始相信天命了,却也相信事在人为,他认为天命是事在人为后的结果,努力是可以改变一切的。
他看着轰鸣而过的拖拉机、骑着自行车的凡人时,心想“他”会不会也在大地上的某一个角落,过着这样的生活?
再找一百年吧,如果再过一百年,我还没有找到他,就……
……到海的另一边去,去别的国度,继续寻找。
他读了人类的报纸,也读了不少书,知道了地球是怎么个圆法,知道了七大洲五大洋,知道了美国与苏联,在中土神州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地域。
现在的他,确实只能寄希望于命运了。
尤其知道了在地球上有五十五亿人之后。
第十二个十年。
陆修感觉,有时候他就像拖着残破灵魂的旅人,在这个世界里疲于奔命。
如果“他”在六十岁死去,轮回转世,现在也已经六十岁了吧。陆修在不同的人里辨认那些白发苍苍的脸庞,他们或是带着基础疾病,或是在成长的岁月中过了不少苦日子,导致在垂老时牙齿不全、咳嗽不休。
每当陆修想到他的“他”也可能遭遇时间的折磨,变成这副模样时,便觉得时间真是太残忍了,太让人难受了。
他叫什么名字?陆修已经彻底地遗忘了,他甚至遗忘了那个村庄、那孩子前前世的家人,遗忘了自己见过的、有过交谈的大多数人,他刻意地不去想起,记忆产生了混乱。
他还是没有找到他,并做好了迎接他第三世的准备。
我又可以陪伴他长大了,陆修心想,这一次,我一定要在他小时候就找到他……
陆修曾经潜入过派出所,观察那些户籍登记上的名字,期望从上面找到一些联系,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这样不行,陆修又想起了曾经的计划——有人能给我什么提示吗?
距离上一次四处寻访命理学的高手,已过了好些年头,人间早已更新换代,也许这一辈的人族,又出现了能够窥探天道的存在?
但陆修渐渐地发现,从事玄学领域的人类比从前更少了,若说一百年前是凤毛麟角,如今则是沧海一粟。科技取代了玄学,更多的现象得到了解释,人类已飞上了天空。
每当他看见飞机从头顶飞过时,总忍不住感慨——现在连人都能飞了啊。
他前往武功山,寻找一位断姻缘异常准确的大师,但武功山的庙宇中破破烂烂,早已人去楼空,于是他在破庙中暂住了一晚。
恰好人口普查员找上门来,给他拍了照片,并让他去领身份证。
于是他有了平生的第一张身份证,出生日期则是他编造的,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他现在只有十二岁。但他认为自己有二十岁了,于是将出生的年份定在了二十年前。
有了身份证就好办很多,但去很多地方仍需要介绍信,陆修在云南、广西与广东辗转了十年,很快,第十二个十年也过去了。
第十三个十年。
陆修买了一辆自行车,穿梭于广州的熙熙攘攘的街头,昔时的许多庙宇与高人避世之处,都成为了国家开放的景点。新的世界,正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辐射着中华山川的每一寸领土。
他看见了太多的恋爱与婚姻,也看见了那些聚散离合的家庭。
他开始朝神明祈愿,哪怕是龙,也有办不到的事。
他最喜欢看婚礼,每当经过婚礼时,总会驻足看上那么一会儿,同时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滋味。
陆修渐渐明白到,他对“他”是什么感情了。
在面对大喇嘛时,他没有说错,就是“爱人”。
在第十三个十年的末尾,他依旧沿袭着禹州教他的生活习惯,白天寻人,既寻找“他”,也寻找能指点自己宿命的人,晚上则不再去打扰凡人的生活。
他发现了一种叫录像厅的地方,凡人会在“电视”上看许多别人的故事,陆修很快就学会了怎么操作,于是深夜时,他便选择在录像厅内度过,打开电视,看一些电影,看人类是怎么谈恋爱的。
有时他会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幻想着等找到“他”了,要与他一同去度过怎么样的日子。
在这一个十年里,他结识了一个满世界寻找孩子的父亲,他们在前往湖南的路上偶然走到了一起,又在进入陕西后分道扬镳。
他告诉陆修,自己的孩子在两岁时走丢了,还给陆修看孩子的照片。
“你的爱人走丢多久了?”那个父亲问。
陆修在心里说:一百三十年了。嘴上则说:“很久很久了。”
“你会找到的,”那父亲说,“不要放弃。”
“你也会的,”陆修说,“我会替你注意,后会有期。”
第十四个十年,依旧一无所获。
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了?陆修又回想起这件事。会不会我以为自己能辨认他,但其实我不能?他已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但龙与其他动物不一样,就像动物辨认彼此有些依靠鸣叫,有些依靠气味一般,龙辨认其他物种或是同类的方式,依靠“灵”。虽然不能一眼看穿万物的灵魂,但禹州朝他解释过,每个灵魂都有与生俱来的印记,这个印记,会引起周遭灵力的扰动,龙便是通过这微小的扰动,来确认对方的身份。
陆修回想起过去,他确实能分辨出已经见过的人与陌生人。只要某一次注意到对方,那么不管过了多少年,回到曾经去过的城市,他依旧能感觉到这人曾经见过。
人也有这一本领,只是很弱。
他也在随机几个凡人身上留下了特别的注意力,以测试自己的这种能力,想知道数十年后这些人死去再轮回,自己能否认出来。但天地实在太广阔了,他迄今还没有遇见同样的灵魂。
在这个十年中,列车在大地上呼啸而去,连通了中华大地,陆修变成龙必须更注意了,很容易就会惊动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