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个位置上,”安杰说,“是谁都会辛苦的,虽然我们表面上看似矛盾很多,但也只有他,才能引领驱魔师们一路往前。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江鸿于是把梦境中的细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安杰。
安杰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却没有打断江鸿,及至说到鲲倏然暴起攻击他们时,江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公务用车。
安杰与江鸿走到车旁,司机已在车门前等候。
“大概就是这样了。”江鸿说道。
“嗯,”安杰说,“大部分与陈真的转述是一致的。”
到得此时,他们下一步便该分别了。
安杰却仍在犹豫,江鸿知道他一定还有问题想问,主动道:“我送你去机场吧?”
安杰说:“你回去吧,可以了,别让你父母等太久,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我们之后还可以在苍穹大学见面。对了,送你一件东西,作为这次的答谢。”
安杰从他的手上摘下一枚银白色的指环,说:“这是我从故乡带到地球上来的……”
“这不好吧!”江鸿说,“这是你的纪念。”
“收着吧。”安杰答道,“它对我来说,没有多大作用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鸿这些天里总有着奇怪的感觉,许多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就像陆修说的“珍惜在一起的时光”,也许这本来就是人生的常态?只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地感觉到。
“我送你。”江鸿说。
“谢谢。”安杰答道,于是与他一同上了车。
公务车转出小区外,驰上前往江北机场的公路。
“你想起来了吗?”江鸿说。
“想起来一些,”安杰说,“却很模糊。”
江鸿心想:失忆的人情况都有点像,老孙也经常这么说。
“我甚至不知道原本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安杰答道,“也许跃迁时,大部分记忆被抽取,作为能量填充被消耗掉了。我只记得荧惑出现的时候,就像一个病毒,被放大了无数倍,它悬浮在我们世界的上空。”
“所以它是惑星啊。”江鸿说。
安杰:“也许?但我们的世界没有通往宇宙的外部路径,通俗地说,它不是球形的。”
“哦……”江鸿说,“嗯?不是球形的,那它是平的吗?没有地心引力,不会掉下去吗?”
“根据你得到的信息,”安杰说,“勉强能补完一些重要的问题点,荧惑既然来自宇宙中,我们的世界想必也是某个遭到它荼毒的星球。嗯……不过我觉得我的故乡,更像一个克莱因瓶。”
“那你还能回去吗?”江鸿心想:也许安杰更想回家吧?
“我一直以为我也是地球上的住民。”安杰又说,“在这段时间里,驱委对史前文明展开过研究,认为不排除‘先民’的存在,即生存在一亿五千万年以前的文明。”
江鸿说:“但是现世并没有文明的遗址吧?”
安杰“嗯”了一声,说:“而在一亿五千万年前,一场变故促成了原始大陆板块的分离。说不定就是造成这个文明彻底灭绝的原因之一,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看来,我确实不是地球人,不是先民,嗯,谢谢你,江鸿。”
安杰通过透明的车顶天窗,望向天际暗淡的星空,说道:“我的故乡,应当在群星之中。”
江鸿说:“我觉得你说不定能回去,前提是战胜荧惑。”
安杰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江鸿,我发现了陈真报告中没有提及的一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机缘使然,抑或‘它’只对你展现,但目前既然没有人知道,以后也请你不要朝其他人说起。”
江鸿:“嗯?什么?有遗漏的地方吗?”
“抱着光球的孩子,”安杰说,“他还在其他场合出现过吗?”
对哦!江鸿马上想起来了,最后一刻,在梦境垮塌的时候,确实出现了那个孩子。可是陈真居然没有提到他?所以这意味着,陈真、曹斌都看不见他吗?
他是谁?
江鸿被安杰这么一提醒,顿时充满了疑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梦里,就在圣地反叛的前夜,他也同样抱着发光的球,犹如胎儿般蜷曲着身体,仿佛在沉睡,而梦的最后,他朝江鸿看了一眼,于是……
但突然间,车内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下一刻,安杰预知到了危险,倏然转身,以手臂护住了江鸿的头。
“小心!”安杰喊道。
公务车遭受了猛烈的撞击,江鸿尚未开口,整个人的身体已凌空飞了起来,又被安全带狠狠地拖回座椅上。
高速路上,一辆车飞速追尾,铲中了他们所坐的车辆,公务车在空中翻滚,飞过隔离带撞进了路边的树丛,侧旁又有一枚火球呼啸着飞来,击中了车头!
“陆修……”江鸿在最后一刻,喊出了陆修的名字。
但他的声音很微弱,他甚至不知道陆修能不能听见。旋即车辆在空中解体,油箱内的存油化作火海洒出。
安杰与江鸿的安全带同时断裂,两人疾射而去,安杰在空中转身,抓住江鸿的手把他拉向自己,两人狠狠撞向地面,江鸿顿时眼前一黑,头颅里“嗡”的一声,大脑在颅腔中不断震荡。
他快吐了,艰难地要从地上爬起,安杰却把他拉了起来,喝道:“快跑!”
但在那黑夜之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江鸿双眼时而蒙眬,时而清晰,他努力地辨认着那身影,安杰却拖着他开始逃跑。
紧接着,四面八方有人追了上来,大喊道:“部长!”
那身影只是一闪。
刷然间,数道血花爆开,前来救援的驱魔师竟是被一击毙命!
安杰当即停下了脚步,转身面朝那黑影,右手泛起施法的光芒,沉声道:“放江鸿走,你追杀他没有意义。”
黑影不断逼近,江鸿不住摇头,尝试着取出万物书,想看清眼前那人的真面目,安杰却按住了他的手。
黑影没有说话,一道闪光掠过。
“安杰——!”江鸿的血液顿时凝固住了。
安杰的身体爆出了漫天的银色血液,犹如在夜空中飘洒的星河,他的胸腔被击穿了,旋即,他仰起头,望向天顶。
“安杰——!!!”江鸿竭尽全力吼道。
安杰最后伸出手指,在江鸿手背上,轻轻一点。
又是“嗡”的一声,流水在江鸿身边汇聚,陆修出现了!
一道银白色的炫光闪烁,陆修出现的刹那已抖开了风华剑,黑影再次瞬移,陆修一击不中,飞身以拔剑式上前,按剑不发,黑影再退,蓦然拔高上了近二十米空中,陆修欺到近前。
拔剑!
这是陆修第三次出剑,这一剑汇聚了天地间的强光,将整个重庆照耀得犹如白昼,树木与山川投下巨大的影子,夜空中犹如出现了一颗太阳!
黑影再次退后!这一次他竟是在眨眼间瞬移了近百米,随着陆修一剑挥去,强光化作巨大的回旋光环,呼啸而至!
就在那最后一刻,黑影“轰”地消失了。
陆修一击不中,没有再追寻,只是掉头飞向大地上的江鸿。
江鸿跪在地上抱着安杰,焦急地大声喊道:“安杰!安杰!”
安杰缓慢闭上了双眼,嘴角现出微笑,银色的血液从他体内不断渗出,浸润了地面,紧接着,他的身体竟发出了白光。
“还没有……还没有……”安杰一手发着抖,握住了江鸿戴在手指上的那个银白色的指环,轻轻旋转。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安杰的手最终失去了力气,垂落在地。
他的身体逐渐在白光中变成了一个茧,继而再飞出无数银白色的光蝶,飞上了天空。
第105章 月相
驱委的人赶到时,安杰只剩下一摊银色的血液了。
江鸿头脑昏昏沉沉的,陆修第一时间带他去做了检查,轻微脑震荡,外加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
陆修给江鸿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又让江鸿也聊了几句,隐瞒了车祸的事免得他们担心,只说自己到重庆来了,江鸿陪他玩几天,两人正在外头住酒店。
江父与江母虽然隐隐地有点奇怪,但因江鸿的声音如常,便没有刨根问底。
紧接着,驱委搜集了安杰的遗体,陈真接到通知后亲自来了重庆,随行的还有方宜枫。
江鸿始终头痛欲裂,直到第二天才恢复真正的清醒。安杰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而且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最后由陈真决定,与其他被害的驱魔师一起就地埋骨于重庆,送往南岸区涂山墓地。
安杰的骨灰犹如白银的碎屑,直到他被送进公墓时,江鸿还有点不太相信,驱委的二把手、能穿越时空的驱魔师,就这样死了?!
那天重庆下起了秋雨,临近11月,天气已很寒凉,除项诚之外,所有S级驱魔师都来了,陈真、曹斌、可达、齐尉、轩何志、方宜枫……清一色身穿黑西服,站在公墓园林的两侧。
驱委还来了不少人,安杰没有家属,于是陈真接过骨灰盒,郑重置于墓园中。
江鸿突然间悲伤难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无声地哽咽起来。
“他就这样死了吗?”江鸿说,“不对啊,不应该是这样的……”
陆修看着江鸿,片刻后一手搭在他肩上,让他埋在自己肩前,拍了拍他的背脊以示安慰。
“我们坚强的安全事务部部长,无畏的特级驱魔师……”轩何志正在代表陈真与一众驱魔师,念诵着悼词。
陆修在江鸿耳畔低声道:“没事的,江鸿,他也许只是回到他原来的世界去了。”
这些天里,每个人都在朝江鸿询问经过,并不止一次地调阅了公务车上的行车记录仪,那辆解体翻转的轿车伴随他们翻滚过了绿化带,砸进了高速前的树林中,记录仪恰好从一个角度拍摄到了安杰与江鸿对敌时的现场。
那一刻,安杰的右手泛起光芒,猜测应当是在准备时空穿越的法术。但那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而且没有给他们任何准备的时间,只要再多一秒,安杰便能与江鸿瞬息穿越离开,一旦离开了当前的时间线,拥有时空穿梭能力的安杰,便是近乎无敌的。
也正因此,安杰几乎从未畏惧过荧惑,陈真也仅是提醒为主,然而最后,却遭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场暗杀。
直到最后,安杰都在保护江鸿,而其他人不止一次地分析了那黑影刺客的身份,他实在太快了,快得连记录仪都无法捕捉到他的容貌,他的速度超越了帧率,且散发出黑火,模糊了面容。
送别安杰后,陈真与曹斌又在低声交谈,特级驱魔师只有六名在场,正围聚于一处。
这是很难得的场面,上一次齐聚,还是在驱委协力联手击退古神共工之时。
“荧惑扳回了一招先手。”陈真说。
曹斌答道:“从项诚与小多提到时间线被封锁了,我们就该有所察觉。”
陈真又道:“安杰从不告诉我们穿梭时空的原理,如果以他作为时间线坐标的话,他才是最应该心生警惕的那个。”
可达嘲讽道:“所以现在变成死人自己背锅了?”
陈真摊手,看着众人。
末了,曹斌又叹了口气,失去安杰,对驱委来说简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毕竟安杰作为他们的一招暗棋,始终没有发动。从这次也可看出,荧惑非常清楚他们的底牌,也正因如此,对方才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除掉安杰。
“需要一名特级驱魔师补上,”陈真说,“接下来,咱们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陈真的表情非常凝重,众人几乎是同时望向在一旁的陆修。
“我看不用麻烦了,”陆修答道,“就这样吧。”
所有人的意思都很明显,在新晋的成员里最适合擢升为特级的,就只有陆修了。无论从实力上还是责任上看,陆修都是当之无愧的。他既是曹斌的弟子,也是项诚的传人。
“是没有这个必要,”曹斌说,“荧惑马上就要来了,安杰一死,荧惑将再不会有顾虑。”
众人再次沉默,江鸿坐在一旁,大脑始终一片空白,甚至直到如今,他都无法相信安杰就这么死了。
“他还会再来吗?”江鸿问,“他会回来的,对吧?”
“我不知道。”陈真答道,“他的来处与去处,从来就是一个谜。当初他加入驱委是由项诚引荐的,只有项诚对他最熟悉,也是他朝我们预警了未来的灾难,以及荧惑即将在我们这个世界出现。”
可达说:“事实上驱委里头,也没几个人真正地关心过他。我猜咱们这里,说不定反而还是江鸿对他了解最多。”
陈真:“他不愿意谈,有什么办法?但有一点很重要,你可以把他视作高维生物……也许在这个世界里的毁灭,反而能让他解脱。”
突然间,在这墓地中,响起了一阵小提琴声。
曹斌手中多了一把小提琴,拉起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
陈真与可达便停下了讨论,所有人安静地听着。
陆修示意江鸿抬头,两人一同望向天空。
在提琴声中,乌云缓慢散开,现出傍晚时分的天脉。
江鸿明白陆修的意思——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天要遭遇离别,离开尘世,进入天地脉轮回才是永恒的归宿,不必过于伤感。
江鸿的感觉好多了,但他仍有点执着。
驱魔师们慢慢地离开了,最后曹斌也收起了小提琴,朝留在重庆的安杰稍一鞠躬,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