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来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宋唐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可能因为,我始终无法对那样的他袖手旁观吧。”
Macheda坐直了身体看着他。
沈风来的姿态是松散而随意的。他甚至笑了一下,“没错,小出拥有很多东西。每一次演奏会,听众座无虚席,音乐厅外都是疯狂热爱他的粉丝。所有人都在鼓掌,都在为了他的音乐喜极而泣。可是只有我能感觉到,他的每一个音符里都写满了孤独,一次比一次更加孤独。”
“现在我知道了,谁都无法拯救他。你不行,宋唐不行,全世界的人谁都不行。他需要的人只有我。”
第46章 那颗种子
印象里的沈风来一向是温和又冷淡的。他的态度总是客气有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这还是宋唐第一次听到沈风来用这样强硬的态度跟人说话。
他愣了愣,借着包间里并不明亮的灯光去看沈风来的表情,忍不住回想起最近林出的一系列变化,自己也跟着恍惚起来。
Macheda的神情依然很平静,她仔细地看了沈风来一会儿,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女士。”沈风来立刻回答了她。
Macheda没有说话。她身体坐得端正,端起酒杯沉默地看了沈风来一会儿,才说:“当年你对我说,如果继续留在欧洲,你会永远被困在不甘、嫉妒,甚至怨恨之中,一辈子都无法挣脱,总有一天会伤害到你不愿意伤害的人。那时候的你也非常认真,我的Finn。”
沈风来背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桌面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记得。”
“所以你现在的想法已经与八年前截然不同了。”Macheda说,“再过八年、十六年,你能保证不会再一次改变吗?”
她的声音柔和,吐字清晰,并不是质问的口气,可是在封闭的包间里,依然给人很强烈的压迫感。
宋唐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疑问其实也一直压在他的心底,是他这个局外人没有资格提起的。现在这样从Macheda的嘴里问出来,他理应松一口气才对。然而宋唐又一次想起了林出说的那句“他是我最重要的人”,顿时觉得有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口,缓不过来。
沈风来没有因为这个问题生气,他抬起头来,目光没有半点躲闪与退缩的意思,“我答应了小出要永远陪在他身边,就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我无法向您保证以后的事情,可是我相信小出,也相信我自己。”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变得轻了,“这条路布满了荆棘与孤独,但至少是在我面前,他不需要懂事,也不需要吃苦。我希望他可以一直自由自在,没有保留地演奏他喜欢的音乐。”
Macheda的神情似乎有些愣怔,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我很抱歉。我只是没有想到。”至于没想到什么,她没有说下去。
沈风来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没关系,我明白你的顾虑。小出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你爱他,所以才会害怕他受到伤害而一蹶不振——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Macheda朝他看过去,过了很久,才微微低下头笑了笑,“都说上帝在新西兰埋下了希望的种子,看来不假。八年的时间,我们的Finn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颗。”
沈风来的眼角弯了弯,带着笑意说:“我曾经差点把它弄丢了,但还好,那颗种子一直都在那个地方,从来没有消失过。”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下来,宋唐站在门口没有动。这一瞬间,就连他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眼眶微微发酸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他一直以为林出是因为年少时的心动而情不自禁,现在却突然觉得,也许林出和沈风来之间的感情并不仅仅是喜欢或者爱情这样风花雪月的单薄词汇可以概括的。
回去的时候,依然是宋唐把Macheda送回酒店。
他从后视镜里看向这位被业内奉为传奇的女性。
Macheda似乎非常疲惫,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路灯从车窗外照进来,宋唐这才发现她今天似乎没怎么化妆,来的时候用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还看不出来,这时候摘了墨镜,又没有补上口红,露出来的整张脸还是显出了不小的疲态。
——她应该有至少四十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了。
Macheda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睁开眼睛说:“怎么了?”
宋唐这才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把视线又转回正前方,说:“只是想起出门前林老师说要去吃商店街上那家网红汉堡。就在刚才,我手机刷到那里排队两小时,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有没有吃上晚餐。如果没能吃上,一定又要不高兴一整晚。”
Macheda换了个姿势,好奇地问道:“什么汉堡要排队这么久?有那么好吃?”
宋唐诚实地摇了摇头说:“听说味道非常特别,又开在皇后镇最好的位置,人气很高。”
“听起来不错。”Macheda说,“过几天我也去试试。”
宋唐听她话里的意思,不免诧异起来,“您要在新西兰呆一段时间?没带助理?”
Macheda笑了起来。光线下,她的皮肤白得透明,眼珠颜色是蓝灰色的,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严厉,笑起来眼角有很深的笑纹,气质也变得柔软许多。
“带助理?你以为我来新西兰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棒打那对野鸳鸯,宋唐在心里这么想道。按照这位女士平时的性格,除了林出,全世界哪里还有什么人值得她花费这么多时间来回折腾。
可他没有蠢到说出口,就只是讨好似的笑了笑,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上次听说悉尼大学那边想要请林老师当客座讲师,我以为您是顺路……”
“怎么,我就不能来度个假?”Macheda看了眼宋唐,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好笑道,“Lily的学校还没有放假,再过几天,她父亲会和她一起飞去墨尔本。我们打算在那儿度过她的假期。”
Lily是Macheda的女儿,也学习钢琴演奏,天赋不错。小姑娘完美继承了母亲的性格,练习刻苦,极少懈怠。这么多年来,宋唐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一家三口来这么远的地方度假。
宋唐愣了一下,“您真的休假了?”
Macheda淡淡地说:“文件早就抄送你邮箱了,你大概是漏看了。”
闻言,宋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缩了缩脖子,没有接话。
“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就是来度假的。”Macheda看向窗外,似乎心情不错,“见到从前的老朋友,一起叙叙旧,真是一件让人无比愉悦的事情。”
第47章 箭镇
那天宋唐回到家已经接近十点,他把车停在院子里,刚刚下车就听到了从二楼传来的钢琴声。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朝里面走去,打开了屋子的门。
音色瞬间由模糊转为清晰,空气中的音符几乎化为实质从四面八方迎面扑来,细密地包裹住宋唐的心脏。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任由林出的旋律在脑海里画出优美流畅的线条。
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段落,强弱的变化几乎都被拉到人类的极限,就连段前的装饰音都溢满了喷薄而出的的情绪。演奏者无可阻挡,音符在热烈翻滚、跳跃、舞蹈。盛放的情感与难以捉摸的和弦抵死缠绵,铺陈出足以令所有听众疯狂的乐章。
——自由自在的、遮掩不住的、好久不见的大师气息。
宋唐已经陪伴了林出7年,几乎见证了他从青涩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
所有人都说林出的风格明亮动人,却又出人意料地理性清晰。无论是浪漫黏腻的肖邦、气势磅礴的贝多芬,还是严密繁杂的巴赫,由他呈现出来,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醒,与本人的性格并不相似。
西方乐评人喜欢说那是东方人特有的矜持内敛,它让音乐不被过度的诉情所束缚,借由高超纯熟的演奏技巧,拥有了超越乐器与演奏者本身的可能性。
源于情绪,又挣脱情绪。
可是唯有这一次的音乐,给宋唐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当爱被镌刻于心灵深处,打破空间与时间的壁垒,拯救独自徘徊的灵魂,再经由指尖肆无忌惮地倾泻,每一个音符便被它重新赋予了崭新的生命。
音乐里浮动着爱情的味道,翻涌出陌生的浓情蜜意,诉尽了从未露面的衷肠。
即便是地球上最遥远的距离也无法再撼动分毫。
音乐无比耀眼,音乐至死不渝。
宋唐握着手里的车钥匙,怔愣了半晌。
太好了。他想。
沈风来说得对,他从不能对林出的孤独感同身受,可是他知道,这道琴声从来不是冰凉空泛的音符,里面埋藏着世界上最珍贵、最纯粹的热情。
如今,它终于找到了归处,不用再躲躲藏藏,寂寞地漂泊于人世之间。
*
之后的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这样的天气不方便出门拍摄,倒是适合睡觉与独处。
在这段时间里,林出都安安静静地呆在皇后镇。大部分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练习钢琴,弹得累了就步行去Wakatipu湖边走走,或者在短短的商业街上闲逛。社交平台上每天都会刷新出关于他的偶遇图,一开始宋唐还会记得要求他戴上帽子和口罩,可是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不再提起。
有时候林出会产生一种回到了八年前的错觉,被山脉环抱的小镇,平静的湖泊,占满了他全部时间的琴谱,以及心里暗中喜欢的男人。
沈风来没有来过,他似乎一直都很忙碌,林出每次跟他联系的时候,他都开着车行驶在路上。
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视频,可这并不能减缓思念的折磨。两个人曾经天各一方,持续了整整八年,如今只是暂别了几天,林出却反而快要被浓郁的思念逼疯了。
等到天气又一次转晴,宋唐陪着林出一起去了皇后镇东侧不到20公里的箭镇。
小镇藏在植被覆盖极高的几座小山中,因为绝佳秋景而走红网络,是许多摄影师都偏爱的拍摄地点。
这个镇子比皇后镇更小一些,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镇上只有唯一的一条主干道,紧紧临着一条小溪。道路两侧都是风格独特的小院子,院子里花开繁茂,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着苹果树,连带着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甜蜜的苹果香。
这里鲜少有观光客留宿,像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
南岛的季节比北岛走得快一些,空气里的暑气已经很淡了,绿意退场,漫山遍野都是新染的金黄与深红色,看起来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真漂亮。”林出忍不住轻声说道。
有新鲜的风裹挟秋意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吹来,抚过辽阔的原野和树林,掀起他燕尾服的一个角。
日光流动,落叶飞旋,野草如同摩西分海一样向两侧倾倒,色彩斑斓的树木全部发出沙沙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响到耳边。
宋唐原本正在和摄影工作室的人商量着什么,这时候都停下了声音,朝着林出的方向看过去。
他坐在钢琴的前方,身侧是一棵巨大的树,有阳光从层叠的树叶间漏下,将整个人都勾画出了毛茸茸的光晕。他的头发和脸被照得朦胧,眼神却格外清澈透亮,整个人散发着优雅明媚的气质。
一段时间过去,林出看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宋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林出转过头来看他,问道:“你笑什么?”
宋唐故意清了清嗓子,踩着柔软的落叶走到他身边,“没什么,就觉得这个工作室要比我想象的专业很多,应该能拍出不错的照片。当然,主要还是我们林老师长得好看。”
林出不吃他这一套,撇了撇嘴说:“不是你说的,我不靠脸吃饭?”
“谁敢说你靠脸吃饭?”宋唐伸手帮他把吹起的衣角翻了下来,说,“他们懂个屁,全都是嫉妒。”
林出被他的话逗乐了,问道:“你这是真心话吗?”
宋唐回答他:“是不是真心话你不知道啊?”
“行。”林出的笑容没有收回,“我信了。”
宋唐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林出没有听清。
他看到宋唐的头发也被风吹乱了,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宋唐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顶尖院校毕业的高材生,白白净净,还有点婴儿肥。如今跟在他身边当了七年默默无闻的助理,人瘦了也黑了,就连眉心都有了很淡的纹路。
林出伸出手来,把宋唐肩膀上的一片落叶拍走,开口喊他:“老宋。”
宋唐回答,“嗯。”
林出开口,缓缓说道:“如果,我想要换一种方式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你问我啊?”宋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是啊。”林出认真地回答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当然想听听你的想法。”
宋唐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先是没有回答,直到过了很久,树叶全都静止下来,才说了一句:“我觉得挺好。”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箭镇。
它现在是个非常美丽宜居的小镇,曾经却是新西兰被英国殖民之后的第一个华人聚集地。早期在这里生活的全都是来自中国的矿工,他们远渡重洋来到新西兰,最后几乎全部死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