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法住持起身,取过一炷点燃的佛香,口中念一声佛经,点燃了赵宿的长明灯。
长明灯的火苗微微摇曳,由小变大,燃得旺盛而充满生机。
将赵宿的长明灯转移到供桌上,泓法住持再次取来一炷佛香,一声佛经后,佛香闪烁的星火触碰到灯芯,一阵青烟过去,一簇火苗冉冉升起。
阮朝青目不转睛地望着赵敛的长明灯,目光追随着小火苗移动,直到小火苗被安置在另一簇火苗边上,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忽然,一阵风吹过——
赵敛的长明灯,灭了。
第12章 长生相
“怎会如此?!”
燕然凤目微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熄灭的长明灯,无人回应她。
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燕然倏的转头望着泓法住持,不安询问道:“可是跟我儿的早夭命格有关?那不是疯和尚胡诌的吗?”
这话在云安寺说略有不妥,赵宿扶住燕然的胳膊,“母后不要过度担忧,应是方才有风的缘故,皇弟的长明灯才会熄灭。”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燕然歉意地看看赵敛,随即向住持赔罪。
“阿弥陀佛。”泓法住持手里滚着佛珠,目中宽容祥和,并未被这一幕影响。
自长明灯熄灭,阮朝青第一反应是看向赵敛,只见他也怔愣地望着长明灯。太上皇后开口后,赵敛微微侧目望了她一眼,眼神恢复古井无波,似乎对这场景坦然接受,又或者早有预料。
胸中涌上无法言明的情绪,阮朝青定定看赵敛一眼,随后望向泓法住持。
“还请住持再为王爷点一盏长明灯。”
每盏长明灯都须经由寺里的和尚诵经九九八十一遍,且一人只能点一盏。泓法住持又念一声佛号,从头开始为赵敛点长明灯。
阮朝青肃着面色瞧赵敛,正好撞上赵敛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阮朝青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赵敛却先行移开了目光。
阮朝青忽然想到,凡两人对上目光,先转头移开的人总是他,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看着赵敛的后脑勺发愣。
愣神一息,阮朝青很快回神,全神贯注地看着泓法住持动作,脆弱的火苗再次燃起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长明灯被移到供桌上,一明,一暗,无风而灭。
殿内众人凝视着长明灯,久久无话。
“请泓法住持再为王爷点一盏长明灯!”
阮朝青似乎没看见无风自灭的长明灯,挺直肩背跪在蒲团上,言语掷地有声。
“阿弥陀佛......”
还是一成不变的佛号,只是这次泓法住持立在原地,不再动作。
“请住持......”
“罢了。”
阮朝青还欲坚持,却被赵敛握住手,轻飘飘的两个字传来,让他心里的那根弦啪一声断了。
他沉沉望着赵敛无波无澜的脸,一字一顿道:“再点一盏!”
“先把皇帝的法事做完吧。”
燕然略无奈的声音响起,在此时的大殿内显得异常清晰,“以后再挑个好日子,重新给敛儿点。”
赵敛心里一沉,紧接着又是一松,低垂眼睑,目光无目的地放在泓法住持的袈裟下摆,缓缓松开了阮朝青的手。
阮朝青反手捉住他撤回的手,火热的掌心灼人得厉害。
“何不让施主自己点长明灯?”
泓法住持正要为赵宿主持接下来的法事,一旁盘腿坐在蒲团上、一直低吟着佛法的泓德大师开口了。
泓德大师的声音轻而平和,轻易抚平了殿内渐起的躁动。
燕然和赵宿垂首应允,那个几度熄灭的长明灯,再次被摆放到赵敛面前。
拿到点燃的佛香,袅袅白烟自顾自上升,特有的香味钻入鼻子,赵敛一时顿住了,只觉手心变得有些湿润。
阮朝青满眼希冀地瞧着他,等着他将那盏长明灯点燃——或许还是一成不变的结果。
泓德大师轻声诵经的声音再度响起,于是赵敛手中的佛香缓缓靠近灯芯,二者相触的一瞬间,观者下意识屏息凝视。
灯芯燃起一簇颤巍巍的火苗,呼吸间摇曳得令人心惊。
泓法住持接过长明灯,才放到供桌上,又是一阵闪烁。
忽然,一个灯笼罩扣在长明灯上,明明灭灭的火苗跳跃几下,竟缓缓燃起来,没再熄灭!
赵敛愣住了,可看阮朝青还站在供桌边上,两手轻轻按着灯笼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火苗,又觉得有些好笑。
眨眼间,情绪明媚起来了。
殿内众人也没想到阮朝青会有这个举动,一时间竟是被镇住,说不出话来。
直到僧侣们再次闭目诵起佛经,大雄宝殿内又回荡着生生不息的韵律,阮朝青才回到赵敛身旁,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笑看他一眼,闭目祈福。
见状,赵敛扬起唇角,在他身旁闭上双目。
法事一直持续到丑时才算结束,一连跪了一个多时辰,赵敛面色早就苍白无比,起身的时候要不是阮朝青扶了一把,只怕还要跌一跤。
走到大雄宝殿前大院,燕然注意到小儿子落在后面,以为他还在意长明灯点不然的事情,遂转身安慰道:“我儿定会长命百岁,可不能信那疯和尚早夭的话。”
“儿臣知道。”
燕然给赵敛拉拉披风,又拍了拍他的胳膊,“好了,回去吧,母后让人给你们兄弟俩送些松香百合糕,垫垫肚子再休息,瞧你脸白的。”
燕然和赵宿上了软轿,赵敛看一眼身旁没说话的阮朝青,薄唇嗫嚅一下,发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只好笑着摇摇头。
“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阮朝青看着他上了软轿,回头看看,见那盏长明灯虽然光芒微弱,好歹还在顽强地亮着,这才放心地离开。
宝相庄严,目露慈悲,俯瞰着芸芸众生。
却好像有一声叹息过去,孱弱的火苗闪了一下,颤抖着淹没在黑暗中。
泓法住持不经意间一回头,顿时瞳孔一缩。
“师叔,这盏长明灯......”
泓德大师合掌在胸前,默念一句佛号。
“本是长生相,缘何甘自毁......”
作者有话说:
阮朝青:?
阮朝青(拔刀威胁):劳资数到三,把我家灯点燃!
第13章 腿疼
回到住处,素兰已经命人备好驱寒祛病的汤药,赵敛喝完之后就歇下了,只是闭着眼却睡不着。
因为他平时觉浅,身边就算有人呼吸也能把他惊醒,所以守夜的侍女都在外间,听到动静才会进来。
午后开始下的风雪到半夜就停了,月亮又从层层厚重的乌云后露出身影,清冷的光辉洒在新雪上,一经反射就散发到各处,屋里也被照得亮堂堂的。
赵敛翻了个身,索性睁开眼睛望着地上的月色,禁不住涌起一股颓丧的情绪。
早夭早夭,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月色催人,赵敛的思绪好像随着月光回到三年前,那时他身体虽然也不好,却不像现在这般三天两头下不来床,还能趁军营里的人不注意,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取得敌方首级后全身而退。
——虽然事后吃了阮朝青一顿竹笋炒肉。
想着阮朝青白日揍完他,半夜悄悄来给他上药的情形,赵敛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他来到世间十七载,满打满算就挨过两次打,两次打他的人都是阮朝青,一次是因为他的擅闯敌营,一次是因为他擅闯军营。
想起那次擅闯军营,赵敛弯起的唇角耷拉下来了。
那年他十岁,阮朝青二十二岁。
那是他父皇称帝的第三年,也是他被阮朝青养在身边的第三年。
在南征军中的三年里,虽然每日早起跟着士兵操练,但因为军中奔波劳累,吃食也补不了身体,他逐渐显露体弱之症。在此之前,他也以为他和兄长赵宿是不一样的。
据说,赵宿生下来就体弱,哭声微弱得像溺水的猫;他生下来时白白胖胖,哭声嘹亮,像一匹饥饿的狼。
不过对他的哭声,他是存疑的,哪里有哭得像狼嚎的婴儿?
事实证明,他的疑惑是对的,因为他才是溺水的猫。他被好心人打捞上岸了,湿漉漉地趴在岸边发抖,一阵寒风就能要了他的命。
阮朝青发现了他的孱弱,不顾他的激烈反抗,将他送回父皇母后所在的大后方,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奔赴沙场——和之后的很多年一样,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父皇身边有个老和尚,老和尚佛法高深,在起义军于谢君峰大败、几乎被平叛军一举歼灭时,老和尚告诉父皇,如若起义军度过低谷、得贵人相助,天下将会是赵家的天下。
他想,那老和尚兴许真是得到高僧,因为后来起义军有了阮朝青,天下现在也成了赵家的天下。
老和尚断言他会早夭,父皇母后对他的态度大变,强身的汤药从早到晚未曾断绝。
弱症没有好转,受不了苦涩得令人作呕的汤药,夜里他悄悄离开,踏上来时的路,借着月色回南征军军营。
天光破晓时,他见到了阮朝青。
阮朝青当时在做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看见满身脏污的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气冲冲地在路边捡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木条,把他提溜起来夹在胳膊下带去营帐内,二话没说先抽了他的腿肚子一顿。
他记得当时好像很委屈,只是一看阮朝青红着眼眶抽他的模样,他就知道他做错了。
后来阮朝青送他回父皇母后身边,他也没反抗,只实在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才会让人送他回去,尽管第二天就会被阮朝青送走。
“咯哒——”
一声轻响,赵敛倏地睁开眼睛,方才竟然模模糊糊睡着了。
压下被惊醒的心悸,赵敛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雕窗前,一个人影偷偷摸摸地回身关窗,全然不知道屋里的人已经醒了。
赵敛无声地坐起身,手缓缓摸向枕下。
黑影关上窗,蹲身抬起一样东西,蹑手蹑脚地向床边走来。
看着黑影的走路的姿势,再看看那身形,赵敛脑中冒出一个不太合理又好像很合理的猜测:来的......是阮朝青?
静看一会儿,确定了来人身份,赵敛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只见黑影小心翼翼地端着手里的东西,猫着腰一步一顿地走过来,走到床边,目标却好像不是床上的人,而是床边的矮柜。
黑影把东西放在矮柜上,屏息退后两步,像是腿脚不方便的老头子一样悄悄转身,看样子是打算原路返回。
“嘶!”
床帘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黑影,吓得他差点反手把人打晕,好悬没把手收回去。
“就这么走了?”
黑影没动静,脸上却是一片懊恼之色。
“送什么来了?”赵敛也不指望他回话,一手抓着人,一手掀开被子意欲下床。
“你先松手!”阮朝青压低声音,动动被抓住的手臂,见赵敛没反应,补充道:“我去点灯。”
赵敛在黑暗中看了阮朝青一眼,放开手坐回床上。
蜡烛被点燃,瞬间照亮四周。
阮朝青端着烛台来到床边,赵敛才看清楚矮柜上放着的是一个盛汤的大瓷盆。
这是给他送汤来了?
阮朝青将烛台放置在矮柜上,瓷盆里的东西露出真面目,是一条橙黄色的锦鲤,此时正在盆里吐着泡泡。
“送给我吃的?”
阮朝青瞥赵敛一眼,有些别扭道:“从泓德大师那儿求来的,你想吃就吃。”
听说这鱼能让人转运,吃了效果更好些吧?红烧好还是清蒸好?早知道赵敛想吃,他就不费劲抱在怀里捂着过来了,溅他一身水。
外面冷,要是不暖着的话,这盆里连水带鱼都要结冰。
闻言,赵敛有些诧异地看一眼瓷盆里的鱼,忽而伸手想碰一碰,半道上却被阮朝青抓住了。
“明早再看,我走了,你先睡觉。”
说罢,阮朝青就要走。
还没走两步,就被赵敛叫住了。
“青哥,我腿疼。”
“腿疼?”阮朝青转身,“刚才跪久了?我去叫素兰给你擦擦药。”
“你打的。”
去外间的步子还没迈出去,听见赵敛这么一句话,阮朝青满头疑惑地回头看他,“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赵敛不说话了,锯嘴葫芦似的,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床下的阮朝青。
忽然好像意识到赵敛说的是什么,阮朝青三两步走到床前来,“我给你揉两下?”
阮朝青话音刚落,赵敛再次掀开被子,把脚拿出来往阮朝青面前一搁,意思很明显。
阮朝青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在床沿坐下,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给他揉腿。
“我想吃百合糕。”
“那桌上不是有吗?”阮朝青抬头看赵敛一眼,见他又一言不发地瞧着他,赶紧讨饶,“明日回去了给你做。”
天色实在太晚,阮朝青只按了一会儿,赵敛就放人离开了。
临走之前,阮朝青想赵敛怕不是饿了,于是顺手将桌上的百合糕端过来,往矮柜上一搁就走了。
雕窗关得严严实实,屋里又恢复寂静。
赵敛望了雕窗一会儿,见人确实没有去而复返的迹象,便倚在床头,百无聊赖地将手指放进矮柜上的瓷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