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会议结束的时候,古谷川仰视着山下大将身后高悬的红色旗帜,无声地做了一个吞咽,跟随着旁边的幕僚,利落地行了一个军礼。
古谷川沉默地坐进车里,充作司机的勤务兵询问他要往哪里去。古谷川心绪不宁地说出了几个地点,到最后,也只从口里吐出一句轻轻的话语:“回去吧。”
勤务兵一点头,启动了车子,自发地把身子往前倾——他被古谷川拍惯了,这样的动作乃是出于自卫,就怕将军忽然又往他的后脑去伺候一掌。
然而,勤务兵已经把车子驶近了武吉斯玛道,再转角就瞧见那西班牙式的老楼房了,将军的巴掌还是没有落下来。
他并不知道,古谷川正在沉思、正在忧心忡忡、正在焦心!
尽管如此,古谷川在走下车,耳闻了院子那里传来的笑声。他不由自主地缓步往那方向走去,然后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小月儿骑在黄毛身上,咿咿呀呀地笑得欢乐。黄毛好吃好睡地过了一大段的太平日子,已经长成了一条肥壮的巨犬。小月儿生来便胆大包天,也不怕这条大狗吞了自己,一瞧见就要往它背上爬,直把黄毛整治得乖乖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任其宰割。叶海涛一手拐着拄杖,坐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揉黄毛的脑袋,好给它一点安慰。
“爸爸——爸!”小月儿忽然乐呵呵地躁动起来,叶海涛急忙去女儿抱起来,黄毛也立马爬起来。叶海涛循着女儿的目光去看,果真看到古谷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身整整齐齐的军装——
挺拔、英俊。
古谷川瞧见小月儿不安分地摆动四肢,就抬起脚走了过去,硬是把嘴角给扯了起来,伸手要去抱她,“小月儿,爸爸回来啦——”古谷川驾轻就熟地把小月儿一替,在那粉嫩红润的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
叶海涛似笑非笑地呆看,古谷川亲过女儿,也不放过他,一手揽过叶海涛的肩,旁若无人地轻声说:“阿海,我回来了。”
叶海涛不冷不热地点了一下头,专心地逗女儿。
古谷川盯着他的侧脸良久,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阿海,亲亲我吧。”
叶海涛佯装成聋子,权当没听到此话。
古谷川不死心,挑眉唤:“老婆,亲亲我吧?”
叶海涛犹犹豫豫地把话从嘴里挤出来:“闭嘴。”
古谷川哈哈一笑,主动去搂住他的腰,在叶海涛的眉心亲了亲——叶海涛的手指颤了一下,眼睛余光瞅见了一屋子的外人,直接反手“啪”地往古谷川脸上轻拍而去。
吃了晚饭,叶海涛坐在房里的写字台前,拿着剪刀不知在忙碌什么。
古谷川挪步去看了眼,这才发现到叶海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叠的红色彩纸,歪着头垂眼专心致志地鼓弄一番。
古谷川沉静地站在一边,没去打扰叶海涛,只是由浑黄的灯光去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待叶海涛完成了,把纸张给摊开来,展开了那绚烂缭乱的花纹。古谷川紧紧地瞅着,赤诚地笑了起来,说:“真好看。”
好看的是剪纸还是叶海涛?倒是说不清楚了。
叶海涛受了赞美也不得意,他像个迟暮的老人,有些失去了活力。叶海涛略略扫了扫桌案上的纸屑,说:“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
古谷川走过去把剪纸拿起来细细地看,“把这个贴大门前吧,喜气。”
叶海涛赞同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语气平和地说:“我以前手艺还更好,现在有点退步了。”
古谷川听那一句“以前”,模模糊糊地有点想起了过去时光,不过并没有记得叶海涛有这门技巧,却还是接着道:“不会,还是一样好,你做的最好了。”
阿海,什么样儿都好,谁也没能比得上。
古谷川向来自恃甚高,喜欢自我夸赞,连同对自己看上的人也会盲目地觉着对方好——这些都是没能用任何理论去构成的。
叶海涛听古谷川胡乱地恭维自己,难得有些脸红,摇了摇头,谦虚说:“平时没事做,消遣而已。”
古谷川听叶海涛“没事做”,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叶海涛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平素若是古谷川抿着嘴,他也会跟着犯哑病。
沉默了一阵之后,古谷川内心蓦然生出一股宽容的心思。他慢慢去覆住叶海涛的手,说:“阿海,你要是觉得闷,就带着小月儿出去走走。现在要过年了,外面也还算热闹,出去转转也好。”
叶海涛有些愣住了——然而古谷川瞧去确实不是像在消遣他,表情认认真真的,堪称诚恳。
“真、真的……?”叶海涛还是觉着有些难以置信,古谷川向来是不许他带着小月儿私自出去的。
古谷川不假思索地应道:“真的。”
叶海涛闻言,表情看过去有些激动。他内心总盼望着能像寻常人家一样,带着儿女出去走走。老窝在屋子里,尽管叶海涛并不觉着辛苦,骨子里总是要憋坏了的。
古谷川见叶海涛这模样,硬是挤出一抹笑容,别别扭扭的,看过去有点伤感。
他不知道,今年、以及未来,还能不能跟阿海一起过年了。
◎ ◎ ◎
过了两天,叶海涛看天气好,不会过于闷热,就决定带着小月儿出去逛逛,若是顺便,兴许采买一些过年的礼品回来。
古谷川只叫了屋子里的一个小仆跟着,好帮忙叶海涛提东西,并且交给他一大叠的香蕉票——物价飞涨了,这军用票几乎要一文不值了。
不过这事情并非叶海涛不知道,他抛去了坚持,像个菟丝子一样地完全依附古谷川过活。
叶海涛多穿了件外套,他手里牵着走路还不大稳的小月儿——小月儿头发有些卷,奶妈给她绑了两个小辫子,用丝带系着。她今天要跟着爸爸出游,自然是经过精心地打扮,身上穿着白色小洋装。只要叶海涛手一放开,她就要扑扑扑地四处东歪西倒地乱走,十分顽皮。
古谷川去给叶海涛戴上了一顶新帽子,浅笑着送他们父女到门口。
叶海涛在这时候确切地感受到了古谷川的善意,难得回头问道:“你不跟我们去么?”
古谷川蹲下来,去亲了亲蹦蹦跳跳的女儿,仰视着叶海涛,说:“你们去吧,我待在家里。”
叶海涛抿嘴笑了笑,弯腰抱起女儿,转身走下了阶梯。走没几步,叶海涛忽然回头,他瞧见古谷川倚着门,漂漂亮亮地微笑着,心头一热,没头没脑地就脱口叫了一声“哥”。
古谷川立时抬起眼,看着他。
叶海涛登时不自在起来,乱七八糟地扔下一句:“我……会早点回来。”
古谷川闻言轻轻一点头,淡笑地摆了摆手,小月儿抱着叶海涛的脖子,也乐呵呵地跟古谷川挥手。
叶海涛如今所知有限,知道的好几条旧路都被岗哨兵给封路了,唯一还能逛一逛的就剩下几条日本商人和锡克人管的街区了。
叶海涛只是意在转转,他一路都只看看女儿,对车外的风景并没有多大的留意——他这毫无疑问地是在逃避,因为怕勾起内心沉寂很久的那无知愤慨。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改变,除了觉得感伤之外,叶海涛已经失去了抵抗的雄心。
他顺服了。
车子驶到了新世界附近的几条街区——那里是整座昭南岛最为繁华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一点战乱的痕迹。
小仆的眼睛也是咕噜地到处转,好像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叶海涛也觉着这里有点脱胎换骨了,先前多数是洋人的地方,一转眼林立的俱是日本人的馆子。那些日本人和本地人混混杂杂地搅和在一起,好像和过去英国人管的时候一样,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红毛人少了。
叶海涛托抱起女儿,费力地从车里走出来。
小月儿也许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多人,兴奋地“啊”地一声大笑起来。叶海涛压低帽子,把女儿放了下来,改为牵手领着她。
要过年的时节,街上也是颇有人潮的。叶海涛领着女儿沿街走了走,由于人潮拥挤,叶海涛打算弯腰去把小月儿抱起来,向一个耍猴儿的走过去。
然而,在叶海涛弯下腰的同时,忽然之间就听到好像由四面八方传来的一声巨响——像是雷震一样!
霎时间,尖叫声此起彼落,在人群之中隐约听到有人尖声叫喊:“马共放炮啦!”
叶海涛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人潮就拥过来了——人人争着要逃命,就怕什么时候手雷再突然飞过来把自己给崩了。
叶海涛被人给推倒在地,好在后方的小仆机灵,要逃跑也不忘捞着主子一起奔,狂嚷着:“二爷咱快跑啊!”边去把叶海涛扶起来往后拉。
在这样的时间里,前头不远处又响起雷打般的巨响,似乎还伴随着惨叫声。叶海涛在混乱的境况之中,第一时间想到了女儿,他茫然疯狂地大喊着:“小月儿!小月儿——!”
叶海涛一爬起来就要像牛一样地往前冲去,那小仆拉也拉不住。尽管如此,叶海涛就是半个瘸子,能跑,却跑不快。前头很快就熏起了黑烟来,锡克兵组成的保安大队和日本宪兵似乎也及时地赶过来了,四面八方的吆喝声使叶海涛内心的恐慌加剧了,他总觉得小月儿正在哭着找自己。
叶海涛向前磕磕绊绊地移动,似乎真的在混乱的人群之中看见了那抹白色身影了。
“小月儿!”叶海涛大喊着,踉跄地向前急急地跑去。那一方的人零零落落地往后散开了,只有叶海涛一鼓作气地往前去,而他离那一头越近,就看得越清晰了。
确实是小月儿不错。
但是,叶海涛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颤颤地看着眼前这画面——小月儿躺在瓦砾四散的地上,半边脸埋进土灰里,一身白色的洋装污黑斑驳,肚子那里还溢着血,肠子也被炸出来了。
叶海涛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地跪了下来。他颤颤地伸出手来,去托抱起女儿。小月儿的脑袋随即一动,失去支撑地无力仰后。
“小月儿、小月儿……”叶海涛含着泪轻唤了两声,然而,再无那精神悦耳的“爸爸”来回应他的呼唤了。
叶海涛缓缓地仰头,看着那漫天黑烟,忽然一哽咽,撕心裂肺地哭喊了出来。
第二十九回
囚徒
小月儿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断气了,而受伤的人太多,医院的长廊挤满了人,担架也不够用了。
古谷川闻讯火速赶来的时候,就看见蹲在医院长廊一角的叶海涛。
“阿海!”古谷川挤开了人急急地跑向了他。叶海涛听见了声音,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地四处张望,一瞧见古谷川仿佛见到了救星,眼里含着泪泡嘶哑地叫了声“哥”,颤巍巍地要站起来。古谷川先行去扶住了他,叶海涛犹如在汪洋中攥住了浮木,紧紧攀住了他,连气都还没顺过来便急着说:“小月儿、小月儿在里面,人、人太多了,我进不去……他、他们……不许我进去呀!哥!”
“阿、阿海……!”古谷川搂住叶海涛的手紧了紧。叶海涛一身的血污,神经质地颤抖着,他只当小月儿被送来了医院就一定能救活过来。
这会儿碰巧从急诊室里走出一个医生来,叶海涛又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一把冲到那医生面前拽住了对方,歇斯底里地问着:“医生、医生!我女儿、女儿怎么了?她是不是没事了、是不是能救了……?”
那医生正赶着要去哪里,忽然被一双血手给拉住,糊里糊涂地只知道挣扎,频频说着不知道——炸伤炸死的好歹也有个几十人,谁能辨认得出来呢?
古谷川见那医生要把叶海涛往地上推去了,赶紧从后方把叶海涛给一把搂住,冲着那医生大吼了一声:“滚!!”
叶海涛不死心,还要从古谷川怀里挣脱出来,好把那医生追上。古谷川两手用力地把他给禁锢住了,一句话清晰绝望地冲出口来:“阿海,小月儿……死了!”
叶海涛蓦然停止了挣扎,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忽然停止了跳动一样,两只充血的眼睛渐渐地失了魂——他失去重力一样地把头往后仰,毫无预警地晕了过去。
古谷川连忙抱起他站起来,冲着周围大吼道:“快叫医生啊!”
叶海涛确实受了极大的刺激。然而,也许他潜意识里已经明白,小月儿是没了——都被炸得开膛破肚了,在他怀里没了气,叶海涛该是最清楚不过了。不过,他满心盼望着奇迹降临,好让小月儿能够气死回生,故此在听见古谷川那句“小月儿死了”,他的魂魄一瞬间也跟着抽离了。
在叶海涛昏迷的时候,古谷川已经从停尸房里的几十具尸首里认出了小月儿——小月儿只用了白布盖着,她从侧面受到了轰炸的波及,医生把她的肚子缝上了,身上还有多处的擦伤,由于病床不够,她只能这样被搁置在冰凉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