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杨远曾经在黑暗中抱住他承诺过一生一世;想起了杨远跪在雨中泪流满面地哀求他再给一次机会;想起了杨远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最后吐出“我要和你分手。”
那一晚他和秦贺在酒店风流快活的时候,杨远立在超市门口等到所有灯光都暗了下来,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一晚他哭着离开的时候,伤心欲绝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
杨远是怎样的惶恐无助,又是怎样下的狠心放开他的手,然后独自去面对无望的未来?
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都有缘份在一起。
憾生用手背摩挲杨远瘦削的脸颊,眼泪一颗颗落在他脸上。
杨远的目光有点混沌,有点欣慰,剩下的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无奈。
爱情来过,走了,又来了,又走了……给他带来幸福,痛苦,幸福,痛苦……在生命将尽的时候,爱情又来了,幸福得他舍不得走了。
憾生伏下去搂着他的脸,泪湿了他的脸庞……
憾生觉得自己更苦了,他每次去看杨远都很心虚,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时还和杨远提及自己和栋天的事。他去看栋天就更心虚了,怕栋天知道自己和杨远还有来往会伤心。
念宣不再对杨远恶言相向,多了许多同情心,有时候憾生带她去看一看杨远,顺便看一看杨母。杨母整天以泪洗面,后悔当初还不如放手让儿子和憾生在一起,毕竟杨远死了的话,会留下很多很多遗憾。
杨远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好几次憾生过去看他的时候,他一直在睡,直到憾生走了他都没有醒。憾生就伏在他胸口上,静静地和他相处以前曾经有过的如水光阴。
憾生无数次地向念宣强调不能对栋天透露一句关于杨远的事,念宣很懂事地连连点头,因为她也知道杨远活不了多长了,而栋天和憾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憾生去看望栋天时,还是常常把脸靠在栋天的掌心,他要栋天给他温暖,给他力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自己如何放不开杨远,也只能再拥有一段时间了,不要让栋天知道,不要让栋天伤心,度过这一段时间,自己就可以永远把杨远埋在心里,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和栋天过一辈子。
57.
念宣开始上高二了,憾生死皮赖脸地求经理预付给他下一个月的工资,这才凑齐念宣的学费。念宣拿着装钱的信封,搂着憾生一个劲地掉眼泪。念宣去青絮岛后,憾生常常望着存折发呆,有时浅浅地笑一笑,有时红了眼眶。栋天给他的存折就是他的念想,他怎么也不想动这笔钱,好像他所有幸福的希望就是这张薄薄的存折。
露台上的桂花开始绽放幽香的时候,栋天终于刑满了,憾生在监狱门口望着栋天,却木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激动得有点手足无措。栋天抬手模了摸他的脑袋,说:“你发什么傻?”
憾生早好几天就一再告诫自己别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丢死人,他垂下头忍了半天,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栋天用手背轻抚他的泪眼,也红了眼圈。
回到溢满桂花香味的小阁楼里,两个寂寞了一年多的人片刻都按奈不住了,他们脱下了对方的衣裤,一遍遍抚摸对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热烈地相拥接吻,尽情地释放被压抑很久很久的欲望。只要感触到对方的反应就能知道彼此间有多么相爱,两个人以前从没试过为等待而禁欲那么长时间,那段难熬的相思点燃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让他们焚烧了所有理智只残留本能互相索取慰藉……
憾生狠狠地抱着栋天,哭的歇斯底里,缓了很久很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再和我分开了。”
栋天吻着他眼角的泪水,回答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够,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分开,都是你不要我的……”
憾生的泪水更加汹涌了,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很爱你,我每一次和你分开都很痛苦,比你还痛苦……我是骗过很多人的感情,可是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相信我。”
栋天说:“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
憾生还是不敢告诉栋天关于杨远的事,因为他知道杨远在他和栋天的心里都是个永远解不开的疙瘩。
栋天开始出门去找工作,却几天都没有结果,一个刚刚出狱的人连超市货运员的工作都不能让人认可。受了多少委屈,他都不敢告诉憾生,他怕憾生内疚难过。他把所有事情闷在心里,夜里会抱紧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希望能以此来安稳下自己的心,可是没有任何人会遗忘让自己刻骨铭心的往事。栋天还是不安心,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人就是杨远,因为那个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抢走他的憾生,甚至在伤透了憾生后还能让憾生心甘情愿地去顶罪。他永远不明白憾生为什么会那么爱杨远,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爱憾生,他也不知道憾生还会为杨远付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为憾生付出什么。
憾生在他心里留下的一条条伤疤,永远都愈合不了。
栋天在不安些什么,憾生都不知道,他瞒着栋天去看望杨远只是和杨远牵牵手,说说话,没有接吻,更没有做爱,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一次有背叛栋天,他确实也没有背叛栋天。
念宣周末回来,激动地勾着栋天的手又蹦又跳,栋天问她期中考考得怎么样,她就垮下脸说:“不好。”
憾生怪笑着说:“你这丫头最近心不在焉啊,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念宣大喊冤枉,伸手掐憾生的胳膊。
憾生边躲边说:“我又没说不能你激动什么?”
念宣不屑地横他一眼,“我真要谈了你说不能我就不谈啊?美的你。”
栋天说:“那就是谈了?”
“没有!”念宣跳起来掐了栋天一把,嚎着说:“你们两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害得我老怕好男人都是同性恋!”
憾生拿勺子敲她的碗嚷嚷:“喂喂,你怎么不做一下自我检讨?你这副八婆的样子会有好男人找你吗?你臭美什么?”
念宣“哼”了声,说:“我还非找个天下第一帅附加茉舟首富的儿子。”
“你没指望了,天下第一帅就是我陆憾生!倒是茉舟首富的儿子啊?”憾生不怀好意地笑了,“这个好查,以前是浩阳,以后很有可能是秦贺的儿子,好像快一岁了吧,估计人家会嫌你老。”
栋天问:“他最近生意做大了?”
憾生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呢,前几天听他说他现在垄断了茉舟的汽车市场,还收购了几家进出口公司和餐饮集团。这小子流氓归流氓,做生意还是蛮有头脑的。”
栋天应了句:“这样啊。”
憾生陪着笑说:“我就搭搭他的顺风车,他还说等你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呢。”
栋天笑了笑,说:“他帮了我不少,我也该找个机会感谢他。”
念宣摇着头说:“我就说嘛,秦贺哥哥那儿子长大八成也是同性恋,遗传他爸。”
憾生恼羞成怒地咆哮:“把饭吞下去再说话!喷到我这里来啦!”
栋天又说:“憾生,你明天下早班吧?不然你问问秦贺有没有空,还可以带念宣一起去。”
憾生支吾了片刻,说:“明天我有事,下周吧。”
栋天望着他,虽然没开口说什么,但在用眼神询问他明天有什么事。
憾生心虚了,都没发觉自己说话有点结巴,他说:“就是那个,嗯,我有个同学病了,我去医院看看他。”说完见栋天还是什么都没说,赶紧添上句:“一个高中同学,你不认识的。”
栋天点点头,瞧了念宣一眼,只见念宣刚才还眉飞色舞地说话,现在却突然乖乖地埋下头吃饭不吭一气,再回头看憾生时,憾生的目光慌张地瞥开了,一点也不像聊秦贺时那样释然。
栋天心里突然袭来一阵恐慌,他埋怨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疑了?他转开话题说:“憾生,我听说最近房子涨价了,我们有空一起去看看房子好不好?”
憾生皱了皱眉,说:“我最近很忙啊,过一段吧。”他确实很忙,他六点就要出门派送牛奶,然后去超市上班,如果下了早班还要搭近两个小时的公车去丁汇县疗养院看杨远。
念宣还是反常的安静。
栋天只好说:“行啊,那等我找到工作再说。”
他觉得心里那莫名其妙的恐慌越发让自己不安,可是却再也不敢往下追究了。
58.
周六栋天又出去逛了一圈,但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傍晚回去的时候看到念宣在饭桌上留了张纸条:“栋天哥哥,我有一个绘画班的同学今天生日,我去给他过生日啦,晚一点回来,你自己吃吧。”下面画了个两三笔成型的Q版小人。
栋天笑了笑,正准备下点面条,电话就响了,是城南分局的几个老同事叫他一起去喝酒,毕竟他出狱了,大家也想聚聚。栋天觉得有点难堪:自己现在和警察一起吃饭还真说不清什么滋味。
但是他还是去了,几个老朋友见了他表示热烈欢迎,老胡拍着他的肩问他最近有没有找到工作?
栋天苦笑,说:“难。”
大家都是同行,深知栋天现在的处境艰难,于是长吁短叹地安慰了几句,队长说:“栋天,你过两天到局里来,我给你做个担保估计工作会好找一点。”
其他几人也说如果有遇到什么好工作一定替栋天介绍,顺便把栋天夸了一通说他居然愿替朋友顶罪坐牢这么重义气之类之类。其实大家都隐约地猜到了栋天和憾生的关系,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说出来大家都尴尬。
栋天觉得十分窘迫,幸好李城替他解围说行了行了,别提那些衰事了,喝酒喝酒。
喝完酒散伙后,李城和他走了一段,问他:“栋天,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栋天说:“什么怎么办,赶快找个工作呗。”
李城带着嘲笑的口气问他:“你不是现在还和陆憾生一起过日子吧?”
栋天应了句:“是啊,不行吗?”
李城踌躇了片刻,说:“栋天,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不过我还是想劝劝你,我们当兵的时候就是兄弟,你各项成绩都比我好,工作能力也比我强,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你看你自从和陆憾生搅和在一起后办过什么清楚的事了?本来都要结婚了又和女朋友分手,陆憾生再好也是个男人,还能比你那女朋友好了?你不知道你和那女孩子交往的时候局里有多少人羡慕你,人家又漂亮又温柔家里条件又好,你那时要结了婚现在小孩子都会说话了。哪,后来又把工作辞了,再接着又替陆憾生坐牢,我看你是神经出问题了!你现在搞得这么落魄,还想再堕落下去吗?”
栋天淡淡地说:“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李城干笑两声,说:“你喜欢男人我怎么能懂?我看你以前很正常的嘛。”
栋天不吭气了,李城有些愧疚地劝道:“我说错了什么你别放心上,我也是见你现在这样挺着急,你也不能再这样混混沌沌地过日子了,你说是不是?”
栋天还是一言不发,李城只好说:“我有看到什么适合你的工作就介绍给你,你也别太沮丧。”
栋天点点头,道了谢。
李城拍拍他的肩,说了些鼓励的话,然后搭了个的士走了。
初秋的夜风十分凉爽,栋天本来没喝多少酒,被风一吹就更清醒了。他从大排档一路走回去,仔细思考李城说的话。
他在想自己这样的盲目的迷恋憾生,这样不顾后果地为憾生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对自己说:他为了和憾生在一起。
可是真的能永远在一起吗?栋天怀疑了,他们没有法律约束,也没有爱情结晶的维系,有的只是年深日久的压力,来自自己本身,也来自外界舆论。而来自外界的压力再可怕都能承受,他对自己的信念也前所未有地坚定,可是他对憾生没有把握,憾生让他太不安心了,让他越想越心慌,越想越伤感。
他满怀心事地回到家,在上楼梯时听到上面传下熟悉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音,他想开口叫憾生,可是却突然打住了,因为他听到了一段很轻声的对话——
“小叔叔,我看你还是快一点和栋天哥哥谈谈杨远的事吧……”
“他现在刚出来,很多事都不顺心,过一段再说吧。”
接着是更小声的嘀咕:“你老瞒着他去见杨远,他知道了会生气的。”
“所以我叫你管住你的嘴巴嘛,以后我会找机会和他说……”
“……哦,知道了……”
随着一阵钥匙碰撞的声音,阁楼的门开了,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栋天退下了几层楼梯,然后转身往楼下走,没有气愤,是身心俱裂的悲哀,没有无奈,是无穷无尽的绝望。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像以前一样抱紧憾生哭着挽留;不知道是不是该像以前一样恶狠狠地威胁憾生;不知道是不是该像以前一样跪在憾生脚下苦苦哀求。可是软的硬的,他都试过,结果都是一样的。
“栋天,对不起,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他的。”
这句话,椎心刻骨。
他一个人毫无目的地游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痛哭一场,最终他狠命止了泪,装做什么都没有听到,若无其事地回到小阁楼,冲那个在黑暗中等他的人笑了笑,说:“城南分局里的同事叫我一起去喝酒,回来晚了。”
憾生低声抱怨了句:“怎么喝到这么迟?念宣早就睡了,我又不敢开电视吵她……”
栋天说:“你也早点睡嘛,明天还要那么早起来。”
憾生靠近他满是酒气的嘴唇吻了又吻,柔柔地说:“我不见你回来不是不安心嘛。”
栋天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他尽量不露声色地挣开憾生,说了句:“我去洗漱一下就睡了,你先睡吧,今天沙发让给你。”
憾生点点头,丝毫都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59.
接下来的日子,栋天过得越来越压抑,装得越来越不自然。憾生星期一下早班,却到了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栋天问:“你去哪里了?”
憾生说:“我去了趟牛奶直销部,问问他们批发价能不能再便宜点。”
栋天不想质问他怎么会谈到这么晚,只是淡淡地说:“那早点睡吧。”
杨远已经到了末期,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恶劣,憾生整日忧心如焚,也没有心思去猜度栋天在想什么。
星期三又是下早班,憾生还是到了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栋天问:“你去哪里了?”
憾生说:“今天加班。”
栋天去超市找过,知道憾生准点下班了,可是他觉得拆穿这个不聪明的谎言没有意义,他想要憾生像以前一样坦白,于是说:“憾生,你没有必要觉得欠我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把自己弄得太为难。”
憾生一心苦闷杨远的病情,只是心不在焉地靠上去吻了吻栋天,说:“你这猪头说什么话啊?亲一个,早点睡吧。”
栋天摸了摸他的脸,忍着那声叹息,含糊地应了声:“嗯。”
星期四憾生下晚班,栋天没有再去外面找工作,他一个人在家呆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
对方说:“喂,憾生,我是杨顺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