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 上——筱叶
筱叶  发于:2015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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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轻浅得几乎听不到的气音,何青还是听见了,赶紧抹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起身:“小奴忘情了。火上一直煨着粥呢,小奴这就去拿。”

就着何青的勺子慢慢喝粥,李章趴在枕上轻轻地说:“你又不是我的奴仆,不必如此自称。”

“公子……”何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李章怕了他,努力笑了笑,说:“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该高兴才对。”

何青越发哭得难禁,李章被他哭得头疼,身上的伤也越来越疼起来,真如火焰灼身一般。他原本就是对疼痛非常敏感的体质,五岁那年不过被父亲打了两戒尺,就疼晕了半天,急得娘亲哭背气了好几回,这才收了倔强的心性,在虎狼窝似的深宅大院里谨小服低,避祸自保。

李章看不见身后的伤,只觉得火烧火燎的感觉和受刑当日没差多少,药糊的感觉又十分粘腻厚重,让他直想去井边冲洗干净。

他难耐地躺不安稳,稍微一动又疼得眼前发黑,忍了又忍,终是难以忍受,央求何青帮他洗伤。

何青涨红着脸,憋了很久才低声说:“何青上回去求药没说清楚,李医师知道被王爷怪罪后,一直多有怨言,加上公子失宠,这回伤重竟然没人愿意仔细医治……”何青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若非日前公子烧得凶险我去求了何总管,怕是……怕是连这点粗陋的药也得不来……”

李章明白后倒没有什么伤感,毕竟从未稀罕过得宠,失宠也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自打进来王府,司马逸对他就一直都是疾言厉色,若说失宠,他倒是觉得从一开始他就是失宠的。至于失宠之人是什么下场,深宅里的事,哪里不都是一样!他既然能在李府里委屈求存,王府自然也没什么不同。只要活着,就总有再见到娘亲的那天!

他不再难为何青,独自默默地忍着,实在忍不过时索性大动一下痛晕过去,再醒时漫长的一日就过去了大半。他就这么昏昏醒醒地在小院里艰难地熬着,幸得侍卫营的人闻讯后捎了伤药进来,再加何青的悉心照料,满身的伤终是慢慢地开始收口结痂。

新年将至时李章不过刚能下地,王府里张灯结彩,到处都喜庆热闹,只有李章的小院依旧冷冷清清。除夕夜何青晨起就去大厨房帮忙,傍晚才拿着领来的饭食回院,只比往日多了一只提篮,且都是冷透的熟食凉菜。他垮着脸回到小院,李章刚好打坐练完功,起身帮着他边去小厨房热菜食,边指着下午写就的春联、福字,笑着对何青说:“等下吃了饭,我们也去贴了。”

何青的脸这才稍稍回暖了些,看着李章欲言又止。李章只作不见,欢喜地拾掇好饭食,拉着何青一起坐了,倒了两杯茶,敬给何青:“何青哥……”

何青急了,起身拦住李章:“公子!……”

李章拉他坐下,不容分说地继续道:“李章初入王府,满心懵懂惶恐,幸得何青哥照料开解,才到今天。李章自小孤单,只有一个姨表哥哥亲厚……”他忽然哽住,连忙笑着抬眼,看向何青认真地说:“偌大的王府,只有我们相依为命,李章尚且不过是王爷的奴仆,不敢以公子自居。何青哥就认了我这个弟弟吧!”说完先饮为敬,再微笑着看着何青。

何青眼睛热热的,又有泪水要出来,连忙低头喝了茶,低声说:“公子总是公子,如今虽不得宠,王爷的记挂之心,也不输当日的爱玉公子。何青自然会小心服侍,公子也不必如此自鄙。”

李章听了只是一笑,挑着好吃的,一一挟入何青碗中。何青愧怯,要拦又拦不住,只好自己也往李章碗里挟菜,直到两人的碗中都高高地摞了尖,才终于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着烛火吃着他们简单的年夜饭,一墙之隔的珍珑苑忽然鼓乐齐鸣,夹着零星的鞭炮声,顿时真有过年的感觉了。李章和何青吃完饭,拿着春联、福字门上贴了,笑着靠在一起细听年的脚步声。

除夕一夜大雪,早晨何青起来,就听到李章在屋里咳得搜心刮肚,急忙进屋细看。

屋里冷得和屋外差不多,炭炉里炭灰已白,何青忙着端出去重起炭火。李章咳的间隙里制止他道:“烟太大,还是不要生了。”

“这么冷的天,没有炭火可怎么行!公子身子刚有些好,正是畏寒的时候。我去找何总管……”

“没事,你帮我灌个热汤婆来就好。大过年的,何苦出去自找没趣。”李章苍白的脸上晕着咳嗽引起的潮红,哑着声音不以为然地劝何青。

何青心知李章说得不差,心里更加难受。李章受刑时晕去两回都是被冷水泼醒,受刑后又在原地示众了半日,寒气已入脏腑。回来后就身子滚烫地烧了起来,后来更是烧得惊厥,这才求到何总管请来靳大人看诊,吃了几帖对症的好药,才慢慢退了烧,清醒过来。何青心知李章这次元气大伤,又没得到好好医治,连日常饮食都受刁难克扣,更别说好药补品了,不过是仗着年轻又有些武功底子慢慢拖好了,养伤是怎么也说不上的。只是他一个小小仆侍,自进王府就跟着爱玉公子,爱玉公子心高孤傲,在府中人缘并不好,带累他也人脉浅薄,关键时刻除了何总管能求上一回,旁人竟是谁也靠不上。

何青叹息着替李章灌来汤婆子,李章缩在被中,手脚俱是冷得冰人,想必整晚不曾睡过。何青心疼地打来热水,伺候李章热热地洗了手和脚,又端来滚热的粥喂他吃了,才扶他重新躺下,低声嘱咐道:“小厨房里还煨有粥。公子趁着身上暖了先睡一会,我做完活就回来。”

李章疲倦地闭着眼睛,轻声应了,让何青放心。

李章能下地后何青就被派了其他差事。年节里洗扫搬运杂事增多,王府里都会轮流抽调内院各家仆侍去需要人手的大院帮忙。这些原本是定例,只是这次放到李章这里就让人更觉凄凉。

何青一步三顾地出了院门,李章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之间,李章依然纠结在和娘亲相见的梦中,恍惚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挣扎着醒来,看看时辰已近未时。他又有些烧,头晕沉沉的,慢慢穿齐衣裳,出去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何总管,带着几个管事的,寒风中立得久了,正刻薄地抱怨,看见李章出来,齐齐把目光看向了他。李章自受刑后已近两个月没在人前出现过,这时骤然看见,竟似觉得他刚长开的身量又缩了回去,尖削的脸庞瘦得轮廓分明,青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更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睛像两潭深水,蒙蒙地看不透。

李章见是何总管,躬身施礼,正要开口,被一串急促的咳嗽打断。他侧身皱眉,单手压胸,好一会才缓过气,抱歉道:“贪睡了一会,没听到敲门声,累得各位吹冷风了。何总管,请进屋说话。”

何总管原本只想传了话就走,这时却改了主意,咳嗽一声带头走进小院,跨入正屋。他站在不大的屋子中间,皱眉左右看着,一室简陋仍和两年前一般无二,让他忽然想起李章受刑的罪状“恃宠而骄”来,不由得轻轻摇头。他这种人精,自是清楚受宠失宠的风水轮流,但像李章这样,进来就让人瞧不透的,还是头一回。就像今天,王府内的阖庆团拜,王爷就特意吩咐要让李章参加,还要他亲自过来传话,他自然明白那是王爷要他亲自来看看情况的。

“晚上府中阖庆团拜,王爷吩咐,公子若是大好了,请务必参加。”

“我知道了。”

何总管见李章低眉应了,等了一会不见有其他话,转身出门。临到门边又凉凉地说:“天冷,炭炉总要起的。使什么手段都不应拿自己的身子作践,公子是读书人,这点道理总该明白吧?”

李章紧紧抿唇,习惯地因为不想被人看清自己的面色而垂低了头,简单地应了。他只想快快送人离开,一句话都懒得多说。谁知得知消息赶回来的何青正好进门,听见何总管那句话,满心悲愤,竟跪在何总管面前把一直以来所受的虐待苛刻诉了个遍,听得何总管睁大了眼睛相关的管事直往后退。

“真有这事?”

何总管虽知这样的事在所难免,到底觉得跟着自己的这些人太没有眼色。王爷对李章到底如何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们这些底下人又拿着鸡毛当什么令箭!想起自己也误会了李章,不禁也有些赫然。

“李公子大度。在下回去后自当严加管束,不会再让如此的事情发生!何青先去领银炭,再让李医师过来瞧瞧病,晚上千万别坏了王爷的兴致。”

何青还想说什么,被李章拉住。送走何总管后,何青抱怨道:“公子为何不直言身体欠佳!这样冷的天,体弱些的人也经不起折腾,何况是公子!”

李章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托病不去是恃宠而骄的人才有的资格,我又算什么?不过过去应个景,坐一会也就完了。躺了这么久,出去瞧瞧也好。”

第9章:年关

下午何青拢起炭火,屋里顿时暖了许多。何总管回去后厨房也不再怠慢,李章吃了些软烂易消化的热食,又吃了李医师开的药,终于好好睡了一觉。

挨近傍晚时天又开始落雪,何青瞧着越下越大的雪面色越来越沉。李章睡饱后精神好了很多,自己穿好衣裳,翻出母亲亲手做的棉袍,套在长衣外面。

何青过来给李章穿上披风戴好雪帽,又找来个轻巧的手炉,让李章捧了,不放心地打着伞一直送他到禧延堂门外。一路上,不断有软呢小轿掠过身边,他们在仆侍丫鬟的呵斥声中不断避在路边。何青越走越想哭,偷眼去看李章,李章却轻笑着安抚他。淡淡的雪光中,李章的脸如细雪般清淡皎洁,笑意轻轻地打在眼里,干净而温暖。

何青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章差不多最后才进到大堂,正赶上众人依位次给司马逸拜年,他随意跟在人群最后,向上磕了头。随后屋子里吵吵闹闹地互相拜年,他独自转出门外,对着李府的方向,跪下磕头。想着那边必然也是如此的热闹,娘亲却是一个人的孤零,心中黯然。他静静地站在檐下,听着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忘了时间和一切。

“公子。开席了。请公子入席。”

李章回神,谢过好心的小丫头,重新进入大堂。

满堂热闹喧哗中司马逸意气飞扬地坐在上首,美姬公子们争相替他布菜、敬酒,他乐呵呵地来而不拒,倒是坐在一旁的王妃面色颇有不虞,却也莫可奈何。

李章只瞧了一眼就寻了个门边的角落坐了,也不管同桌之人脸色如何,顾自挑些能入口的,边吃边瞧着门外的飞雪。

酒过三巡,喝了些酒的美姬公子们益发莺声燕语,竞相展示起才艺来。

李章入王府两年,第一年因大部分时间在侍卫营,年节时也照着侍卫营的规矩轮休巡值。穆严照顾他年纪小,除夕初一都是在家里过的。虽说回到家里父亲的脸色比从前更加难看,但是能和母亲一起过年却是非常开心的事,也让他存了想要留在侍卫营的心思。

他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家宴,与内府中的各色人物也从无交集,独自坐在角落正觉无聊之时,骤见堂中一名红衣女子在越打越急的鼓点声中旋得缤纷缭乱直欲飞去,顿时收回了散漫的心思,看入了神。他不过才十六岁,两年间虽经历种种,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对技艺总会更上心些。

李章谁也不认得,好在同桌自有细细解说之人。于是他知道了跳舞的女子是王爷上年买回来的舞姬叫明月,清歌的女子是前年进府的顾念小姐,随后还有擅琴的清晖公子,除了管箫吹得极其缠绵清越外,还舞得一手好剑的风瑜公子。李章习武后一直对剑情有独钟,此时看风瑜一双短剑舞得光华闪烁泼水不进,看得彻底入了迷。他单手托着腮,俊美的脸上蕴着温温的笑意,淡得像屋外暗香浮动的梅,静得如漫天飞扬的雪。

司马逸自李章进门就一眼看到了他,见他躲在众人之后,又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畏缩模样,顿时又没了想见他的心思。他决定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要再看他省得徒惹气恼,哪知道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点不拉地看见了他所有的动静。

他看见他闪去门外,看见他坐去门边角落,看见他独自孤离在喧闹之外,虽然依旧好心情地在美人堆里调笑嬉闹,却在看见他如此安静的欢喜恬淡时,惊觉自己的心竟是一整日都在莫名地焦躁着,直到此刻,才静静地落了回去。

他看得痴了。

“王爷!今日风瑜舞得不好?王爷竟然看都不看……”

风瑜原本最傲的就是自己的剑舞,司马逸回回看到都是双眼发亮,任何时候舞完都会被他拢走全部的心思。今天他借着酒意舞得更加酣畅,本想着一舞倾城独占鳌头的,哪知道最在意的观众心思却完全没在自己身上,也就怪不得一向不做姿态的他也要忍不住抱怨了。

“本王哪里是没有看,风卿舞得精妙,本王是看痴了呀!”

司马逸揽过风瑜,笑着擦去他发迹的汗水,执起酒杯,边笑边喂道:“可是今日的酒好才舞得如此酣畅?那就多饮几杯。”他一边说一边想起喂李章喝酒的事来,忍不住目光又向李章飘去,却见他又已转头看向屋外,方才那般的笑容竟似幻景一样,了无痕迹了。

“李章!”

突然拔高的厉声顿时让堂中静了下来。离司马逸最近的风瑜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抬头,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司马逸突然变得暴躁阴鸷,瞪着某处的目光竟然满是气恼愤怒,他忍不住顺着司马逸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纤瘦少年错愕地愣了一会,随后垂头离座,跪到了堂下。

李章默默地跪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没想去问为了什么。司马逸瞪着他,心中莫名的气恨烦躁,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一时竟有些乱了方寸。

风瑜一见之下,已知司马逸的心思,不禁既酸且怒。他自然是听说过李章的,知道是王爷错点回来的男侍,更知道前些时候刚被王爷重罚过。王府里美姬公子不少,皆是顶尖的风流人物,李章虽然长得不错,却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风瑜从小自视极高,初出道即名满京城,入了王府更是一直稳占头位。他原本就心计深沉,知道司马逸不喜争锋吃醋,就总是一副宽和随意的模样,从不矫情作态,却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拢住司马逸的机会。他的箫和剑,就一直是他不二的争宠法宝。

此刻,他看着向来在万花丛中潇洒自如的三王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方寸,自觉很有必要替王爷分担一二,便拿起面前的酒杯,潇洒一笑,道:“风瑜听说李公子是穆统领的高徒,自然是武艺高强。风瑜不才,私以为剑箫双艺中以剑为首,不知李公子可肯赏面切磋一二?”

李章愕然抬头,看向风瑜,微微皱眉。风瑜看着李章尖削的脸上墨玉似的两只大眼睛,更觉狐媚不堪,忍不住恨恨咬牙,面上却仍是一副春风脉脉的和煦温蔼。

司马逸在风瑜说话时已定住心神,对方才的失态颇为气恼,此时看着李章,竟也和风瑜同样的想法,觉得李章一副故作的娇弱不胜衣姿态,竟比女子还要扎眼!

司马逸拉过风瑜的手细摸慢捻,宠溺地笑道:“剑随心动。风卿之剑空灵恣意,气度森然,宛如飞仙,哪里是只知魅惑邀宠的凡尘俗子所能比的。还是莫要堕了你的剑气罢!”

李章闻言如被雷击,他再能委曲求全,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当面污责,又如何能忍?!他脸色煞白,瞪着司马逸,咳喘了好一会才抖着声音说:“李章的剑…只为护卫而出,从无魅惑邀宠之意!”

李章的声音虽然暗哑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傲气,听在司马逸耳中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又动了一下。他瞬间凝神,压下这种莫名的骚动。他讨厌一切无法掌控的事,从当年看着赵妃吐血而亡时开始,更何况今日已经因此失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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