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说……反正都是要回家,顺道载你一程,对我来讲一点影响都没有,所以请你不要认为那是在麻烦我……”
他紧接着解释,想为刚才那番似乎泄露了什么心事的言语寻求掩护,不过那慌乱的面部表情却无以隐藏他那内心的焦虑,看在施翼眼里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在工作上总能从容不迫、应对自如,于私人感情的传达,似乎就没那么流利,怎么说呢?好像多了那么一点畏怯的意味存在。
原本还在担心自己这样麻烦主管会不会太冒上了,看来盛加炜并非如他外表那样沉着严谨、高不可攀,反而还有一种不符合形象的任性,在这几天以来的相处渐渐毕露原形。
“呵,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哟!到时候你可不要说我硬缠着你送我回家,也不要让别人说我享有什么特权!”
听及此,盛加炜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下紧绷的眉头,露出难得腼腆的淡淡笑容,喜孜孜地去将车子开过来。
关于昨晚那段诡谲的小插曲,早已随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散得不知去向。车内虽然没有开音乐,但却不会觉得沉闷。由于施翼自然的起个话题,空间中便开始回荡着一来一往的谈话声响,随性的畅聊,将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盛组长在“奇门查”待多久了呢?你对所有的事务都很熟练呢!在待人接应方面,我觉得你比马组长专业而且和善多了,我听任识亚说你在指导新人都很用心,现在我终于可以体会到那种感觉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施翼慢慢觉得待在这个人的身旁,好像什么话都可以倾吐,就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也应该不会背着自己泄露出去吧!
“其实也还好啦!我只是尽我所能去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这家餐厅是我叔叔第二次的投资,第一次是咖啡馆,那是我退伍后的第一份工作,不过因为叔叔与合伙人的财务纠纷不断,导致经营一年就宣告关门大吉。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就此放弃,隔了一年他再度创业,然后我又跟了过来,就在这里,毫无商业色彩的纯住宅区,“奇门查”意外地大受当地人的好评,名声越传越远,客源络绎不绝,到目前为止已经堂堂迈入第四年,甚至还有意成立第二间分店。”
“盛组长你一直跟随着老板,他一定很疼你喽!”
盛加炜的眼镜被前方的路灯映出两排流动的光点,施翼看不出那遮于其下之眸所呈现的真实感受,只是很直接地将他先前对于盛加炜的寡言印象,一点一滴地从他脑袋中除去。
“就是有那么一层血脉关系,他对我反而格外严格,别人会八分就好,我却要会十分,也因为不想让人说我攀附关系,所以我尽量多学多做,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我都试着去配合,叔侄关系这点虽然是无庸置疑,但我今天之所以能走到这个地步,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努力而来,我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而不是来这里求表现求阶级的。”
从他语态认真,口气坚定的剖白中,施翼不难感受他其实也曾有过一段心酸的历程,可能是因为他的个性较为阴沉内敛,所以他不会张扬过去的苦楚,有的也只是悄悄地替自己打气,偷偷地享受自己得来不易的小成就罢了。
“盛组长你几岁呀?”施翼好奇地问。
“我……我二十七岁,大你很多吧!”不知怎么,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会呀,才差八岁而已,虽然你的口气很老成,可是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呀!”
听到这里,不知对方是在赞美还是在讽刺,盛加炜的神情不觉尴尬起来。“我的年纪,确实是不小了……”
“你有女朋友吗?”这点施翼更好奇了。
一般来说,会顿了一下才回应的人,答案应该是“有”,但是盛加炜却回答:“没有。”
“组长你很体贴呢,当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是吗……”
没有发现盛加炜那笑得有点牵强的表情,施翼还想再继续打探下去的时候,缓缓减速的车子,此刻在自己栖身的那栋公寓前停了下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到了……”
扳开门把,和往常一样,他重覆着每回相去不远的答谢与道别。“谢谢你,盛组长,回去时——”
“施翼!”
“呃?”他被对方突兀地打断接下来的话语,感到一阵愕然。“怎么……”
“对不起,我只是——”盛加炜仍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紧握的指节透露出施力的程度以及相对的慌乱。“我、我有点口渴,刚才在店里一直没喝什么水,可以……可以到你的住处借杯水喝吗?”
正要下车的施翼门才开启一半,听到他这么要求竟忘了接续下一个动作。其实都已经被他送回家这么多次,施翼也不是没想过要请他进门坐坐,就算没有特别的招待,在礼貌上还是得要有些什么感谢礼或是请人家喝个饮料什么的,纵使心里曾多次这么想,却没有一次化为行动。一来是因为住所脏乱到不行,实在没脸见人;二来是家里的厨房自搬来到现在从未开伙过,更甭说是煮开水。而搁置于墙角的那台小冰箱,到目前为止一直尚未插电上去,所以也别奢望里头能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家里连一瓶饮料也没有的施翼,拿什么来招待眼前这位奢求不多的客人?
他想起自己背袋内的那瓶水,为了节省开支,他几乎都是喝学校开饮机的水,回家时顺便再将空瓶装满,时过一时,日覆一日。
“盛组长,对不起……今天可能不太方便,而且刚好家里也没饮料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瓶水,能够让你暂时解解渴……”他抱定了主意,绝对不能让对方进家门。
“这样啊!没有关系。”
盛加炜的犹豫只有一下下,然后他将那瓶水接了过去,在施翼的注视下,不自在地喝了一口。“谢谢。”
“不客气!”这回施翼将车门全开,一只脚跨了出去,“那、盛组长,我回去罗……”
“呃——”
施翼欲起身的动作又因为盛加炜的声音停滞下来,他困惑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盛加炜那一脸难以启齿的艰涩表情。“怎么了吗?”
“那个……我可以跟你借个洗手间吗?因为我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我怕待会儿我憋不住,所以……不知道方不方便……”
该不会刚才盛加炜一副欲言又止的异状,就是为了要跟自己借洗手间?心想对方真是有够老实的施翼顿时觉得不妙,假如让他进到那个乱到没有空间落脚的屋内,不要说对方会吓到,就连自己也无脸面对人家,可是若为了顾及面子而拒绝让他进来上厕所,岂不太没人道了?“……”
“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不用勉强了——”
嘴里说着不用勉强,但呈现在脸上的却是那种央求的表情,施翼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来吧,但是我的住所很乱,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唷!”
施翼领着盛加炜踏上窄狭的阶梯,像这种屋龄比施翼的年纪大上一倍的老旧公寓,因为没有专人整理,以致楼梯的扶手及地面,布满了一层薄薄的沙灰,稍微走快一点的话,便会扬起一片让人过敏的细尘;一点小声响,便会带动空间的巨大共鸣。还有转角处那浮漆斑驳的墙壁上,无罩灯泡发出的孱弱光线彷佛随时会熄灭,把整个楼梯间的气氛搞得阴声晦影、毛骨悚然的。
施翼的住处是在最上层,也就是四楼,这栋公寓原本只是单纯的住家,后来有人把整栋公寓给买下,再将它改造成一间间可以租出去的小套房。因为历时已久,所以这里的房租非常便宜,还附带基本的家具,纵然设施不新也不豪华,却很受附近一带学生们的问津。
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他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再加上屋内一直没时间整理,施翼每上一个台阶就想转过身来制止后方紧跟的脚步,然后又觉得不妥而屡次放弃。这四层楼的阶梯,走得好像有四个小时那么久。
“盛组长……”打开门锁前,施翼再一次跟他确认进屋的意愿。“我家真的、真的非常乱,我打开门后,你要是后悔,不进去也行……”
愈是这样说,盛加炜愈是好奇,如果不是因为之前施翼都没有邀请自己来他家,此刻怎么会用这么尴尬的借口,只为来到他的地盘一窥他的隐私。
“男孩子的房间,不乱就是不正常!”盛加炜眯眼笑着,他不在意对方的房子乱到什么程度,但就怕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或是人。
门扉的背后,只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一张不大的双人床,旧式的衣柜及书桌,还有一组矮桌跟矮凳。没有隔间的厨房,毫无任何厨具的流理台上,也只有几支歪倒的空矿泉水瓶。蹲在角落的小冰箱,以及看似装饰用的电视机等等,在跨进门的那一刻,不花几秒的时间,便能够将当下的景致一眼尽收。
而所剩不多可以通行的地面,摆置着一些尚未拆封的箱子,上面叠了一些过期的报纸和书籍,床的一半面积被散乱的衣服所占据,除此之外,并没有施翼所形容的那种夸张场面,以及意料之外的人出现。
“你一个人住啊?”盛加炜环视了一下屋内,对施翼的经济状况大概略知一二。
“嗯!”不想让对方继续审视这暴露自己不甚振作的生活起居,施翼催促着他来这里的目的。“洗手间在这里。”
“喔——”盛加炜为自己差点露馅的举止惊呼了一声,他连忙朝施翼所指的方向走去,就算没有尿意,还是得假装一下。
冲了一下马桶水,洗了一下手,当盛加炜打开洗手间的门时,发现施翼仍旧按兵不动的站在原地,他……该不会察觉到了什么吧?盛加炜的心脏瞬间多跳了几下:
“怎、怎么了?”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么糟糕的样子,我送你下去好了,盛组长。”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
一直无法释怀被人看到自己的颓然处境,却又听得盛加炜那样说,施翼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无力的不耐。“这种地方,实在不是招待人的所在,盛组长——”
“其实这地方不赖嘛!”罔顾施翼的赶客之词,盛加炜兀自走到那些纸箱旁,将那些堆放混乱的书籍和报纸分开叠好,不了一会儿功夫,原本杂乱无序的书报因为排列整齐而显得清爽入眼。
“你只需要花一些时间把没有必要的东西丢弃,再把剩余的东西整理放置归位,就可以变成一间干净舒适的高级套房啦!”
“说得倒简单,我白天要上课赶报告,餐厅那边的排休也才几天而已,连休息都不够,哪来额外的时间整理那些东西?”
“这个月你什么时候排休?”盛加炜突然问道。
“嗯……这个星期四吧!”施翼不明究理却也照常回答。
“这么巧,我这星期四刚好也排休!不如这样,那天我过来你这儿帮你一起整理这些东西,我那里有一些多出来的置物箱,那天等你放学后我会带过来你这里,顺便教你怎么作收纳!”
就这么擅自决定后续行程的盛加炜令施翼感到匪夷所思,虽然彼此是不错的主管与下属关系,但也没有熟稔到让对方来到家里帮忙整理的程度,是要答谢自己让他进来上厕所吗?
如果真是如此的心意,那么自己让他送回家来这么多次,岂不报答不完?
第6章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后,施翼火速收拾一下课本,深怕打工时间迟到,他朝着校门口的站牌方向匆匆赶去,半路却突然想起:今天不正是跟盛加炜约好要同时排休的日子吗?
辗转回到住所时,施翼在远处便看到了一部黑色ALTIS停在窄巷旁,从被摇下的车窗里,盛加炜那手肘靠着窗栏倚着额头深思的样子,隐隐散发帅性的姿势惊艳地落入他的眼里。
心脉没来由地狠狠冲撞了一下腔壁,施翼为自己的失常感到诧异。
坦白说,盛加炜的长相并非出色,而且不说话时给人的感觉也太过严肃,然而与他相处一段时日之后,施翼慢慢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注意起他的外表、他的作为,以及他那平凡的言表背后,所呈现出异于表相的反向行径。
在那装饰淡漠的脸孔下,究竟是隐含何等丰沛的情感?在那包覆厚实的胸腔内,又是孕育了多少鲜为人知的贴心?
认真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悄然流露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是那种恒古以来一向令施翼所无力招架的温柔体贴,以及谦逊有礼的成熟魅力,就像业利声那时一样……
干么又想起那家伙!施翼用力的甩头,事隔三个月了,那家伙曾经温柔地召唤自己的嗓音至今仍像个没有出口的响钟,余声挥发不去,只要稍微有迹可循的言语、行为或是触感,都会让那个人的一切在自己胸口伺机而动、恻然引痛。
“施翼!”
一接触到自己的视线,盛加炜迅捷下车,和平时下班后的穿着不太一样,他今天一身轻便的T恤牛仔裤装扮,就象是有备而来。
“你等很久了吗?”施翼不敢提起刚才自己差点忘了休假的事。
“不会。”
盛加炜也没多废话,迅捷下了车,他指示施翼来到车尾,从后车厢里搬出三个置物箱,和一个可拆式的挂衣架。
进到屋内,将东西放下后,盛加炜便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东探西瞧、游南走北的,丝毫不在意身旁施翼一张狐疑的表情,径自整理起地面上的纸箱。
“介意我把它们全部拆开吗?”下刀之前,他回过头问道。
施翼摇摇头,“反正迟早都要拆的,动手吧!”
“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方便给我看的?”虽然盛加炜很想尽快将这里的乱象给处理完毕,但保留对方隐私这点小道德,表面上还是得遵守的。
“嗯……没有!”早已隔了一段时日,施翼几乎忘了里头究竟放了些什么,反正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就任由他去搜刮摆布,自己则是去将多日没洗的衣物整合起来作一次清洗。
纸箱内装的不外乎就是衣服、日常生活用品和一些打发时间用的书刊、CD等东西,还有一台新买不久的音响,只是自从搬到这儿以后,不要说是听音乐,就连看电视的时间都没有,以致于那台音响至今仍旧完整如初地安封在箱内。
把所有的纸箱拆开后,盛加炜有条不紊地将内容物取出归类,分别放进不同颜色的置物箱里,虽然觉得自己贸然跑到人家家里帮忙整理杂务有点唐突而且怪异,但是看到施翼的私人物品在自己眼前一一摊现,就像他身上的衣服被自己一层一层扒开一样,盛加炜隐忍的兴奋随着内心的期待愈演愈烈,直到无意瞥见一张从夹书中掉落的照片,让体内输送快乐因子的细胞顿时停滞下来,喜悦也跟着随之消散殆尽——
照片上一双抢镜头的人影,看似感情佼好的两兄弟,蹲坐在某某校园里的草坪上沐浴阳光,其中笑得开心毫不含蓄的,是一眼便能认出的施翼。那笑容有如一朵盛开的百合,绽现之际彷佛还能亲闻其身飘散而来的香气。盛加炜陶醉之余,乍然清醒,眼光扫到照片上另一个笑得腼腆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