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举起拇指,印在云天晴的额头上。
痛死他了。
怎么这人这么暴力!
崇尚文明地解决问题的云天晴实在难以理解。
「我相信你能看好他的。」守门人还嫌不够,想去拍拍他的头。「你们在处理甚么问题?」
「拇指姑娘。」
「奇怪,跟我的目标不一样。」他困惑起来,在树根上敲指头。「你确定是拇指姑娘?要抓回去的那个。」
「她留下谷壳,又设圈套给我们,让我们变成这样。」云天晴扶眼镜,逐项指出。「而且李航君也锁定了她。」
他思索片刻。「还是不对劲,那种花苞长出来的人很温和,不会主动攻击别人的,你们是不是开罪她了?」
他皱眉:「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因为她是来求救的。」李航君在二人头顶的枝桠上站直,跳下来。他从手中抛下一个大花苞。
一个冰封的大花苞。
花苞被摔,发出当的一声。
守门人捡起来研究,李航君瞪他:「云天晴我这就捡回去了。」
「真可惜,我还急着找接班人。」守门大哥忙死了,一直渴望能休个假。「在那之前,你们先喝点水吧,你看看这小鬼,唇都快裂了。」他指向云天晴,后者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随即摸上自己的嘴,果然干巴巴的,说不定还发白了。
经过剧烈运动后又连续数个小时没喝水,他一个普通人没出现脱水状况已经很厉害了。
航君冷哼。「不用你提,我也会带他去。」
守门人朝云天晴微笑。「都说他叛逆期来了。」
「走了!」
每次看见守门人时他都表现得很不耐烦,又易怒。
「你对他真恶劣。」
「我不想被他像家长那样管教一辈子。」
「不会的。」云天晴忽然说。「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很强,个性也很好。」
航君转头。
他说得很认真。
无论甚么时候,云天晴总是很认真。
他不自觉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眼睛,感觉睫毛划过的触感,声音沙哑。「真想让你永远只看到这一面。」
「甚么?」
「走吧。」他抽回手。
云天晴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听到另一种声音。
扑通。
扑通。
他们走了没多久就找到水源。
非常时期,云天晴不计较卫生,使劲扯了块巨型叶子,卷了卷,二人就着叶子湿润一下唇。
水洼像个小型湖泊,蚊子在上头下蛋,划过浅浅的波纹。阳光从叶缝之间洒进来又逐渐消失,随后又出现,不断重覆着。
光折射,生出颜色很淡的彩虹。
连尘也闪闪生光。
云天晴开始怀疑他们身处的到底是否公园草丛。
他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不是待在公园的某个角落,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在高大的丛林里穿梭,等待着下一个冒险旅程,或者在期待着眼前会出现磨菇型的屋。
「……这儿就像童话一样。」
「哈哈,我的工作范围是童话没错。」
李航君抓了一根草,揉成一团,接着往「湖面」扔,跳出好几圈涟漪。
扑通。
扑通。
草沉下去了。
他擦擦鼻子,朝他伸出手。「那么,我的王子,赏面跟我一直走下去吗?」
扑通。
扑通。
草沉下去,但心跳没有停止。云天晴拨开他的手。「别玩了,想想下一步要怎样做吧。我们要去救她?」
「在变回原状之前,只好这样了……」被拨开了手,李航君也不焦躁,伸个懒腰。「最好先做最坏打算啦,例如要找个地方过夜,等等。」
(37)
云天晴静了半晌,忽然开口。
「之前……发生甚么事了?为甚么那么久才回来?」
李航君微微瞪大眼。云天晴一向都是把所有疑问都烂在心里、极少主动问的那种人。「我在小时候把一只可怕的魔鬼放走了,现在长大了,就要把它抓回来,却发现不只是我,连那魔鬼也长大了,于是花了点功夫。」
「那是你的心魔?」
「不知道,除了二哥,我们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怪,我觉得我挺正常的,只是特别喜欢玩玩具而已。」
但显然其他人不觉得。
他握住云天晴的指头,捌来捌去。
虽然他也觉得他古怪,但他却无条件地接纳了他。这个外冷内热、有点单纯的人,接纳了他,安抚了他。
「云天晴,不要离开我。」
可云天晴只是扶一扶眼镜,回答道:「那当然,这儿这么危险。」然后抽回手。「别弄了,有些痒。」
李航君撇撇嘴。
这一天过得异常愉快。
二人彷佛都忘了先前的紧张,心情轻松,像郊游的孩子。
呃,郊游的孩子是航君。
云天晴脸色如常,仍然是板着脸,但心情显然很好。
但旅程总要结束的。
结果,他们没有待在晚上。二人靠着若隐若现的冰屑痕迹,走到「丛林」的尽头--漆黑一片的水管。
里面传来女孩的哭声,伴随着空洞的回音,份外诡异。
「有人吗?」云天晴叫。
一张俏生生的脸从漆黑的地方冒出来,苍白而又惶惶不安。她看起来像花儿似的脆弱,彷佛一用力抓住就会破碎。
拇指姑娘,从花苞中诞生的女儿。
「你们……是谁?」她缩了缩,怯懦不已。
二人相视一眼。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云天晴撞了撞李航君。
他连忙识相地推起爽朗的笑容:「我们是来救你的,小妹妹。你就是来我家求救的人吗?」
女孩愣了愣,脸色从灰败变得充满神采。
「我……我……」她高兴得蓄满泪水。「我是从温暖的国度来的,燕子先生动弹不得,我们又被追赶,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守门者……」
「呃、其实我们不是守--」
「你们被甚么追赶?」航君的笑容灿烂得能刺死人。
女孩一个劲地摇头。
云天晴注意到她的手脚都有冻伤的痕迹。
他拉住航君,随后又捂热女孩的手。「我们先处理伤口,接着找燕子。」既然她甚么都不说。
本来女孩是被云天晴的冷硬脸色吓着的,可接着她又被大男孩的手温暖了,抬起手,受宠若惊地望着云天晴。
「带我们走吧。」航君冷不防插进二人中间。
随即附在云天晴耳边说:「我们体型变小不是她干的。」
云天晴一缩。
却不是反感,而是窘。
「别喷气。」他不自在地揉揉耳。
李航君愉悦地退下来。
小姑娘带二人穿过水管。
脚下湿答答的。
四周本是寂静一片,渐渐出现了些吵闹声音,不乏呼啸横过之声、刹车声,还有脚步声,透过回音一次又一次地响。
云天晴推断他们来到了大马路附近。
见气氛压抑,云天晴开口了:「温暖的国度是怎样的?」他觉得很抽像。
女孩吓了一跳。「是……很和平的地方,充满美丽的花儿。」想起居住的地方,眼睛又湿润起来。
李航君对这种动不动就哭的女孩敬而远之。李家从来没有这样娇气的人,小时候他还跟妹妹打架,就为了抢着跟二哥下楼买菜。
女孩犹豫了片刻,接着爬上了另一条分支管,终于看见了阳光。
「燕子先生!」她喜悦地迎来阳光,接着奔向渠道上奄奄一息的燕子。
地上是弧型的,上面有渠道盖,阳光形成一个又一个长方形,照耀在燕子身上,热力十足,却溶化不了他身上的冰。
没错,这燕子,有一半的身躯被封在冰里。
羽毛脏污,非常狼狈。
云天晴心惊地盯着燕子,看向李航君。
「与其担心这燕子,倒不如担心我们吧。」他撇撇嘴,指向不远处的烟蒂,那儿传来一阵难闻的气味,显然火还没完全熄灭。「只要那个烧旺一点,或者来一点水,就足够冲走我们了。」
到处都是人类的痕迹,若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早被踏扁了。
亲身体验一把小人国,不是回味无穷,而是危机四伏。
(38)
「想我们要帮助你,最好说实话。追赶你们的到底是谁?」李航君蹲下,对拇指姑娘说。
「是一个白色的女人……她要带燕子先生走。」
「为甚么?」云天晴。
拇指姑娘的嘴开开合合,没作声。
「我……」
李航君肌肉紧绷,像一根弦。
此时,一直闭着眼的燕子猛地伸出啄,直朝云天晴的后脑戳!
「甚么!」他一个踉跄,险险避过,要不然,脑子早被开了个洞了。
他转过身。
燕子张开了眼,而它的右眼里,分明就卡着一块黑色玻璃!
她要碎片……她也想要碎片!
那个白皮肤的女人,到底是谁!
燕子在地上拖着笨重的身躯,孔武有力,冰块被拖得当当作响,拉出难听而刺耳的声音。拇指姑娘惊叫一声,但叫到一半被硬生生截断了,像水龙头忽然被拧紧,再也挤不出一滴水。
下一瞬,二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凝固了,不动了。
她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像雪堆成的娃娃。
「逃甚么呢?我只需要一个碎屑就可以了,不会对你做甚么。」女人轻轻笑一声,温文有礼,傲慢而又令人冰冷。
那是从骨子里升起的冰冷。
云天晴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
他叫自己冷静。
别慌张、别慌张。
他叫自己站起来。
但寒意令他站立不稳,少年这辈子从没有这样恐惧过,像陷入深渊那样绝望。
女人慢条斯理地弯腰--她实在是太高了,盯着云天晴,睫毛上凝结了薄薄的霜,所吐的每一口气都雪山顶上的冰,那样寒。
「格尔达。」她忽然轻柔地呼唤。「真好,捕鼠器有意外收获。」
她凑上前去,就要吻他。
雪后的第一吻,会带来冰封;第二吻,会躯去寒意。
再接着,就是死亡。
走!
你必须要走!
明明知道不妙,但云天晴动弹不得。怎料女人却像忽然对他失去了兴趣似的,退后了,看着头顶的阳光,表情嫌弃。
她一挥手,便有一叠厚积雪覆盖了渠道盖,阻碍了阳光打在她身上。
但雪很快就被溶化了。
因为阳光更加强烈。
她彷佛意识到些甚么,低下头,看着云天晴,后者迎上她的目光,颤抖慢慢停止了。
因为李航君了挡在他前面。
因为他的阳光挡在他前面。
太阳变得更灼热了。
「你不能再向前了,女士。」尽管他的右腿被封住,但李航君却没有丝毫示弱,挺得毕直,轻声警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毁灭你。」
植物的枝叶从渠道上盖的空隙伸进来,蓬勃的生机破碎了脆弱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进来。
「只要我的想像力不灭,你就不能赢过我。」
雪中女王高傲地抬头。「不可能,因为你不敢出尽全力。」
话音刚落,冰就变得更坚硬、更高。
航君扔出十多个盒子--红色盒子喷出烈焰,令碎掉的冰溶化;蓝色的盒子把空气中的水份吸掉。
整个通道烟雾弥漫,温度高得让人感到窒息。
航君趁乱将云天晴拉起来。「待会你攀上去,先走。」
云天晴想说话,说自己没事,但不断咳嗽。
冰刺划过空中。
枝叶伸出来包囊着他们,挡下所有攻击。
云天晴呛得厉害,指向拇指姑娘的方向。
「她死了。」李航君轻声说。
云天晴瞪大眼。
「怎、怎么……」他难以置信。一个生命,转瞬间就没有了。
这女人很可怕!
「就是这样。」他表情严肃。「所以你必须走。」
二人愈退愈后,远处火花与冰屑对撞,随着空气中的氧气与水份愈来愈少,云天晴的头愈来愈晕眩。
他呼吸困难。
但他仍然摇着头,紧紧抓住李航君,抓得指尖发白,不愿放开。
李航君无奈,表情有些懊恼,闭了闭眼睛,随后张开,妥协了。「好,我们一起走。」
云天晴觉得自己到极限了,缺氧让他头脑充血,不得不张大嘴呼吸。此时,有甚么堵住了他的唇,温热的舌头伸进来,渡了一些空气给他。
他用力地呼吸,甚至无意识地伸出了舌头与之交缠。
耳边只能听见心脏跳动得愈来快、愈来愈重的声音。
他半睁着眼。
「闭上眼。」唇移开,有谁在耳边用气音诱哄着。
那感觉让他觉得很安全。
云天晴终于放松起来,眼前一黑。
(39)
从前有一个恶魔。
这个恶魔喜欢恶作剧,看见人类丑恶的一面,每每能令他哈哈大笑。
制造出魔镜大闹人间后,恶魔开始觉得没趣,他想要来点新鲜的。
例如,当一回人类甚么的。
……
……
他发现自己站在桥上。
假日人很多,故这道桥很繁忙,人来人往。上班族在大声聊电话、而学生与主妇也时而小声谈话,时而大笑地经过。
云天晴肯定,这场境在不久前见过。
眼前的关柔是静止的,像雕像一样,表情无聊。
忽然,他动了。
「班长。」他侧头。「你要跟我走吗?」
云天晴皱眉:「你在说什么?」
「你是个有趣的人类。」他盯向他,一直保持无害的微笑:「我喜欢观察你们,想知道你们会怎样善后。」
不知何时,桥变得空无一人。
云天晴眉头皱得更紧了。「别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似的。」
关柔看似在思考,缓缓说:「曾经我也以为我是人类,可是在杀死路比时,我把过去的自己否定了,所以我不是人类了。」嘴里说着像文艺剧本一样意义不明的台词。
莫名其妙。
云天晴糊涂了。
「要跟我走吗?」
「云天晴!」
「云天晴,起床了!」
「给我张开眼!!!」
他张开眼,看见一张放大版本的杀人犯的脸,表情凶暴,青筋在跳动,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臂膀。
云天晴呐呐地发出一声「啊?」。
李杀人犯僵硬,然后将头埋向云天晴的脖子。
「李航君?」
「……没事。」他长呼一口气,空气中的黑雾嗖的回收了,彷佛从没出现过。
没人知道方才的他,心脏快要停掉了。
从背他回来以后开始,云天晴的手脚一秒比一秒冰冷,而且嘴唇慢慢褪色,持续昏迷。
李航君表情愈来愈暴虐。
刚才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的灵魂就保不住了。
云天晴动了动。「好重,搞什么?」
航君起来,相当自然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前额,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既然你睡饱了,我们去吃饭吧。」附赠笑容的亮度直逼灯泡。
云天晴当机。
(40)
他是觉得最近李航君不太一样了,可这也太不一样了吧。
「李航君!关柔……」他当机没多久,连忙戴上眼镜,顶着鸟窝头就追出去,但一踏下床就不受控制地跪下来。
李像瞬移似的窜回来托住他,力道恰到好处,负气地道:「别跟我提他。」
云天晴看着他。
「你刚才缺氧,会有点晕。」
他还是看着他。
「……我们是逃回来的。」他脸好臭,像挂不住面子而生闷气的孩子。
云天晴觉得好笑,于是漾起笑容,很淡,但明亮。「你会读心术啊?」
一瞬间,李航君的呼吸有些急促。
此时,姜饼人忽然冒出头来。
「人类,我饿了。」
二人乾瞪眼。
李航君做了一个极其狰狞的表情,确保云天时听不见后,朝姜饼人低声恨道:「打扰别人谈恋爱是会受诅咒的。」
「哦,那你要诅咒我甚么?」那块饼也神神秘秘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