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配菜太咸
配菜太咸  发于:2015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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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像鉴识调查员一样,在信箱里翻找过去半年的讯息记录,一句一句查看,找出究竟是哪句话,让他和没有事的对话开始往低俗的方向倾斜,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回转。

「羊在认识新的羊朋友时,基于礼貌,也要披上羊皮。」没有事如此辩解。

「两层羊皮很热。」陈海天能理解,人会主动或被动的伪装,包括他。

「别急,我一件一件脱,想看更多的话,赶紧储点喔!」

又来了。陈海天现在已经能精确认出把对话导向低俗的关键句子,但他就像毐品上瘾,无法不朝着那个方向走,「有折扣吗,珍妮弗?」

「当然有,杰克,我会把折扣券烧给你的。」

他不讨厌这种低俗,毕竟真正的低俗和有水准的低俗,就像喝醉酒和打醉拳,是两回事。没有事属于宗师级的醉拳层次,有扎实的知识背景,进退得宜,能在踩到陈海天底线前的五公分处停住,而且极具感染力,能让陈海天不知不觉的跟着低俗。

「有潜力才能被激发,这叫教学香肠,喔不,是教学相长,甲的咻咻导致乙的咻咻。」没有事说。咻咻是没有事最喜欢的状声词,意思是很厉害。

「比记忆土司更咻咻吗?」陈海天对自己一起咻下去,表示很无力。

「不确定,你把记忆土司拿出来我再告诉你。」

陈海天原本以为关于低俗的讨论到此为止,隔天却受到没有事寄来的站内信,这是他们认识半年以来,第一次的信件往返。

「补充说明:其实我拿捏过情况,我们的ID和昵称很接近,表示我们的逻辑和想法应该相通或勉强相容,加上聊久了,知道你能接受我的浮烂庸俗,我才敢把皮脱掉。我也有认识很久的人,却完全没发现我披了两层羊皮,真是快热昏了。注:黑桥牌香肠比教学香肠好吃。」

陈海天有些啼笑皆非。没有事用低俗闪避太过认真的话题,时候却用不带情绪又小心翼翼的文字来面对话题。柔软、细心,还有一些压抑。

他们的逻辑的确相通,他们不正面迎击。

可是,网路上谁又能真的认识谁,他并不想知道羊皮下掩盖了什么,没有事替他过于乏味的网路世界确是带来乐趣,这样就可以了。

于是他回信:「我烧两盒黑桥牌给你,保证很咻咻。」

在那之后,他们把彼此的信箱当成树洞,投递一两句不求回复的话。超过一星期没在站上遇到时,没有事会寄来短短的招呼信,有时则是寄一两句没头没尾、不痛不痒的句子,像是:「刚游到家雨就停了。」「脖子吃饭时扭到不能转动。」

陈海天有时回信,有时不回,有时主动写信,说一些更莫名其妙的句子。「馄饨肉跟馄饨皮分手了。」「正看第一百六十三遍的清圣祖实录。」

偶尔没有事会寄来认认真真的信,内容大多是最近看的书、听到的故事、在路上遇到的狗,陈海天也会以相等的字数认认真真回复自己的看法,或冗长地说着一点也不特别的日常生活。

但是他们从不谈切身之事,陈海天绝口不提台北、家庭、工作、外表或任何涉及隐私的事,他也从来不问没有事;而没有事也一样,不提,不问。他们之间最接近现实的,就是彼此的ID。

没有人和没有事,有一样的想法。他们不担心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另一面,因为网路上的一切都会留在网路,丝毫不沾手。

第五章

「让二十七岁前的人生死去」是一种浪漫的说法,说穿了就是转行。但要转到哪行,陈海天并没有明白的想法。

他列出将近二十个感兴趣的、想尝试的事情,一个一个考虑各自的发展性。

书,红豆饼,摇滚乐,咖啡,意大利面,刻印章,杂货……

他很想加上电影,但电影不是可以自足的事情。他可以开间小书店,卖自选的书;可以开间小唱片行,代理国外的小厂牌;或是开间小咖啡馆兼卖手工甜点、专卖各种新口味的小红豆饼摊、只有两张桌子的小意大利面馆……但他不能自己一个人拍部小电影,再小的电影都需要团体,会无可避免的被困在人群里。

人群会带给他压力,太多的波长会把他打乱,他很容易感觉到别人的情绪。有些人的情绪俐落,不求别人安慰或拍拍,像是梁美莉,雷阵雨哗啦哗啦下完就算了;克数有些人的情绪像是阴雨连绵,拖着别人往下沉。

「那种人本身就是个命案现场,自己血肉模糊了,还让别人吐的半死,」他曾经这样跟梁美莉描述,「让人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肉的那种感觉。」

「因为你没有兄弟姐妹,」这是梁美莉的说法,「我小时候就吐完了。」

「跟兄弟姐妹无关。」他摇了摇头,「是基因的问题。」

他也曾经认为这是单亲家庭独生子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缺陷,后来才理解是基因决定一切,它能够产生不怎么聪明而社交手腕高明的人,也能制造高智商而缺乏社交手腕的人,这表示社交智慧是一种个别的智慧。就算他有十个兄弟姐妹,身处人群还是会让他感到烦躁和厌恶。

为了不让自己在人群中看来笨拙迟缓,陈海天发展出「以减少回应为回应」的技能,并在最低限度的范围内和他人交际,但他知道,他永远无法过着某些类型的生活,无关他想不想要,他就是不行。

他不是为了追求梦想而不顾一切的人,那种人是浪漫的。他不浪漫。

至于小书店、小红豆饼摊、小唱片行、小咖啡馆、小意大利面馆……能不能提供他足够的盈余好支付日常生活开销这种事,他暂时不去考虑。他二十七岁前都在象牙塔里生活,习惯不去考虑现实里太细节的事。

他决定从书店开始,他应征了精英书店文学区的店员,期待着充满书香和深褐色书架的环境中展开他的二十七岁。他给予这个新生活运动一个名字:百日维新。他喜欢这四个字的口感及音律,清朗有节奏,不像靖康之耻那么考验发音。

一百岁个很好的数字,能用来推行新法,能让士兵用来等公主,当然也能用来测试他适不适合这个产业。那是他并没有想到变法失败清朝灭亡、还有士兵在第九十九天跑掉的事。

「我当初捡的不是这只吧?」在陈海天到书店上工的前一天,五阿哥和阿明把猫猫送了过来,他看着五阿哥递过来的猫,心中充满怀疑。

「就这只,只是多了四公斤的肉。」五阿哥把猫往陈海天怀里一塞,「来,猫猫,还认得干爹吗?你当年的救命恩人喔。」

「喵。」猫猫讨好似的晃了两下尾巴。

「这是猫砂跟罐头,这一袋鼠它最爱的毯子跟玩具,这本书猫猫饲养手册,注意事项我都写在上面。」五阿哥把一堆东西往陈海天脚边一放,伸手在猫猫脸上揉两下,「爸比跟爹地出去玩几天,猫猫要乖乖听干爹的话喔。」说完两个人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陈海天看看猫。猫看看陈海天。

「喵。」猫猫身子一挣,从陈海天的怀里跳出来。

「猫猫……你两个爹把你当猪养吗?」陈海天看着坐在地上的橘色虎斑猫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动尾巴,他不喜欢用叠字称呼任何东西,他也不觉得那些东西喜欢被人用叠字称呼,只是那些东西通常缺乏表达能力。

「取个名字好不好?」陈海天看着这坨将近五公斤的橘色绒毛物体,「小橘?柑仔?麦可?小虎?蛋黄?地瓜?没有人?没有猫?」

都不喜欢啊。陈海天想了一阵,「布丁?蛋包饭?狮子头?猪肉馅饼?培根起司洋芋?提拉米苏?南瓜蒜香面疙瘩?」

猫猫把头枕在前爪,眯着眼趴在地板上,尾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屋子充满夏天的暑气,极为闷热。

「算了。」陈海天起身去冰箱拿饮料,透过窗帘的看向窗外,阳光热烈得可以轻易的晒干衣物,宜人的宁静中他全身弥漫开来,「太阳好大……」

「喵。」

「……太阳好大。」

「喵。」

「太阳?」

「喵。」

「好大?」

猫猫晃了两下尾巴。

「太阳?」

「喵。」

「知道了知道了。」陈海天开了一罐鸡肉口味的猫罐头,放在太阳面前,然后坐在太阳旁边喝冰凉的乌龙茶,伸出一根指头,用指节轻擦太阳的脖子,它摸起来暖烘烘的,「你爹爹前脚才走,干爹就帮你取好名字,真有效率,对吧,太阳?」

「喵。」

抱着太阳,看完今天的台湾龙卷风,陈海天连上彩虹梦,信箱里没有事寄来的新信件。

「姑且不论角色本身有多白烂,就演技来讲,我觉得玩具龙演的最好,虽然他每天穿奇怪的缎面紫色西装。」

他立刻回信写道:「刘玉英的死神黄家的人共同设计的!」

除了这句话,他已经找不到其他文字来形容心中的悲愤。

「太阳!黄家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干爹好伤心啊——」他抓着太阳摇晃。

「喵?」

「有只猫帮自己选了名字,我本来想叫他没有人。」稍晚他在站上遇到没有事,说起来太阳。

「『没有人不准咬!』『没有人过来吃饭!』『没有人沙发不是磨指甲的地方!』『没有人你的大便臭死了自己过来清!』」

「谢谢你让我完全打消念头。」他低头看着蜷在脚边地板上的太阳,太阳睁着黑黑圆圆的眼睛,一眼无辜。

「我比较喜欢白文鸟,体积小,好养又爱干净,给它一盆温水会自己洗澡,还可以训练它叼牌算命。」

「可是白文抓起来没有手感。」陈海天弯腰抱起太阳,搓揉起来的手感很好。

「手——感——的确很重要!白文会跳到肩膀上给你来一沱,因为鸟类没有括约肌,属于随机投弹型,那沱的手感上很与众不同滴——」

他抱着太阳笑出来,聊了一年多,他知道什么字眼能打开没有事的低俗开关,屡试不爽。但他也知道,有一部分是没有事故意顺着他。他按下开关,没有事就发出光,温暖讯息来回的短短时间。

「太阳,这个人很低俗,看到要快点跑,知道吗?」他抓起太阳的猫掌,打了萤幕上的没有事一爪子。

第六章

「我单身二十分钟了。」在书店工作的第十天下午,梁美莉跑到书店,跟在推着一车书的陈海天旁边碎碎念,「刚在楼下吃饭,顺便来跟你报告这个好消息。」

「原因?」

「她想把她的人生观塞给我,想让我变的『好』一点,好像我过去的人生是一场大便。」梁美莉边说边打了个饱嗝。

「好的标准是谁订的?」

「小万,你总是知道我的重点在哪,」梁美莉叹了口气,「我大概会被吓到暂时不敢交女朋友了。」

「我也是,老是遇到牛鬼蛇神,一个人还好一点。」陈海天勉强挤出笑容,「而且这堆书已经够我烦了。」

「你昨天有看吗?安娜背后被刺了贱女人,」梁美莉无视陈海天的苦笑,继续说:「然后玩具龙说他被安琪糟蹋了。」

「安琪还糟蹋了李鲁苏跟阿德,」陈海天说完停了片刻,「我们在精英书店讨论八点档,真是太有气质了。」

「我也这样觉得。」

「百日维新书店篇」进行到第十九天时,从意大利度完蜜月的五阿哥和阿明把太阳领回去。

「礼物,你最爱的烤焦面包人。」五阿哥拿出一个深褐色的人型绒布娃娃给他。

「意大利有卖这种东西?」陈海天用力捏了捏烧焦面包人的脸,拿起标签看了一眼,「Made In Taiwan……」

「在香港过境时买的,我们在飞机上才发现,」阿明笑着摇头,「这个才是意大利的礼物,手工做的喔。」说着拿出一袋巧克力给他,

「谢谢,」陈海天看着纸袋里的巧克力,满意的笑了几声,一边把打包好的太阳行李塞给阿明,「猫猫叫太阳,它自己选的。」

「’O Sole Mio?很应景,来,太阳跟干爹说再见,」五阿哥抱起在脚边蹭来蹭去的太阳,拿起太阳的右掌挥了挥,「书店做的怎样?」

「跟想象差很多,腥风血雨的修罗场。」陈海天话里有藏不住的失望。他心里想象的是终日与书为伍的宁静自在,结果只看到书本间的互相残杀,就好像小孩打开糖果盒,结果只看见包装纸一样。

「你是见神杀神的圆山陈小万,」阿明露出一个温暖的鼓励笑容,「杀光他们。」

太阳离开后,房子一下变空,唯一的家人在国外,朋友们各有归宿,新生活还找不到落点。陈海天躺在住了二十七年的房子里,似乎连时间都停止流转。

五阿哥曾是他的日常好友,两人一起吃喝玩乐,瞎混些时间,东拉西扯聊些言不及义的事;阿明则是他的心灵好友,两人不时交换对事物的看法和观点,诉说对生命和死亡的想象,却极少一起吃饭逛街。

当他介绍五阿哥和阿明认识时,并没有想到阿明会钓走他的日常好友,也没有想到五阿哥会勾走他的心灵好友,还收养他捡到的猫、娶了他的馊妹。

「他对我笑的时候我心跳好快,极品溜。」当时阿明偷偷对陈海天的左耳说。

「看到他我就觉得呼吸困难,啧啧。」当时五阿哥偷偷对陈海天的右耳说。

爱情摧毁三个人原本的相对位置,并迅速重建城现在的绝对位置。他,和他们。阿明仍是他的心灵好友,五阿哥却不再是他的日常好友,因为没有对于的日常时间能分给他了。生活好友,现在只能这么定五阿哥。

真是蠢毙了,心跳过速有可能是狭心症。呼吸困难一定是气胸。太阳不能再胖下去了。烤焦面包两眼无神的好可爱。幸福可以说两个人一只猫,也可以说一个人下厨房。幸福的核心不是人数,而是平凡琐事。独居真是让人着迷。龙卷风眼完了让人好寂寞。他就这样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渐渐睡着,下午四点醒来听到雨声,在床上翻滚一阵,抱住烤焦面包,又睡到六点。

雨声漫延的更大,想吃鸡腿饭却完全没出门的动力,下雨的排休日,他煮了一碗什锦面看台湾龙卷风,巷子里好像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住这栋房子里发出声响。

他还活着,活过了二十七岁。一个人,还算幸福的活过了二十七岁。

「会去精英书店买书的人,大部分在意的是书店,而不是书本身。」他抱着烤焦面包和没有事传讯息,一边感叹绒毛娃娃的手感比不上太阳。

「他们本来就不是在卖书,店灰灰暗暗到连书名都看不清了,就像星巴克不是在卖咖啡,阿忠排骨饭不是卖排骨饭。」

说的也是。陈海天心想,失望来自于不正确的期望。他不曾接触过复杂的商业利益,也不曾承受过业绩压力,因此对精英书店有过度天真而不正确的期望,难怪当年百日维新会失败,光绪就是错估了慈禧的等级。他又暗骂自己一声,取个勾践复国都好过百日维新。

「那阿忠卖什么?」陈海天丢出讯息后就立刻猜到答案。

「阿忠。」

果然。

隔日早晨,陈海天在城市的灰暗中醒来,认真的洗米煮稀饭煎葱花蛋,利用稀饭煮滚的空档,开电脑连上彩虹梦,没有事寄了信给他,信里说了一个故事。

「伊索皮亚有个人叫Neiby Makonnen,被关进牢里,一年后,有个犯人夹带一本《飘》进来,那区有三百五十个人,大家轮着读,一人一次只能读一个小时。

Neiby用香烟盒里的锡箔纸背面当纸,一小时一小时的翻译《飘》,写了三千张锡箔纸,有狱友出狱时,就夹带几张锡箔纸出去。Neiby坐了七年牢,出狱后用两年的时间把三千张锡箔纸找回来,最后他出版了伊索皮亚版本的《飘》。

前几天在书里看到这个故事,我想,书店也许是共犯结构,但书本身是真实美好的,就像雨声很吵,但把一滴雨水的声音独立出来,就会听见它的纯净。

不过六年的时间都只能看到郝思嘉,真的也满惨的。」

陈海天匆匆看完信,跑回厨房搅动锅里的粥,他认同没有事的话,重要的是故事本身,而不是外在环境。但六年的郝思嘉又让他觉得很好笑,笑了好几分钟,而胸腔内有个东西发出了喀嚓的声音,像是活门打开了又立刻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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