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昭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种“绝对不能失去”的念头,令赵崇昭心里冒出了罕有的危机意识。
谢则安总是能招惹各种各样的人,要是不能成为这些人之中最优秀、最有权势的一个,怎么能把谢则安留在身边?
赵崇昭面色微沉,把刀用力插入刀鞘,对左右说:“把姚清泽找过来。”
赵崇昭见完姚清泽的数天之后,赵英把他喊了过去。
赵英问:“你要与姚先生一起推行科举新法?”
赵崇昭说:“是的,父皇,我也想为您分忧。”
赵英说:“是就最好。”他微微颔首,“看来姚先生之子确实不错,能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
赵崇昭并不否认:“清泽极为聪明,很多想法都有趣至极。”
赵英问:“三郎最近如何?我都没见着他了。”
赵崇昭说:“他先是闭关读书好些天,这段时间才出去与那些士子往来,忙得很。”
赵英说:“看来他倒是真的上心了。”
赵崇昭说:“三郎一向是这样的,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赵英淡笑点头,向赵崇昭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端王叔要回来了,改天你叫晏宁回宫,和你们端王叔聚聚,小时候你们最喜欢他了。”
赵崇昭面露喜色:“宁儿肯定会高兴。”
赵崇昭高高兴兴地去了谢府,原想着还可以见一见谢则安,没想到谢则安又去了东郊,只有晏宁公主在。
赵崇昭对晏宁公主说出端王回京的消息。
晏宁公主说:“皇叔好多年没回来了,我也很想他。”
赵崇昭说:“我也是,皇叔以前对我们多好。”他握住晏宁公主的手,“我们识字还是皇叔手把手教会的!”
晏宁公主见赵崇昭毫无芥蒂地和往常一样抓着自己的手,目光静静落在赵崇昭脸上。
赵崇昭说:“宁儿你知道吗?三郎准备离开京城。”
晏宁公主一滞。
赵崇昭轻轻收紧五指:“宁儿你记得吧,三郎是你找来帮我的,三郎要是跑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这样的人,没个人在身边看着实在不行,上回老虎入城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训。”
晏宁公主呼吸微微加促。
她低垂着眼:“哥哥你的意思是,我得劝三郎一直留在京城?”
赵崇昭理所当然地说:“对,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晏宁公主握紧手掌。
赵崇昭却紧紧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指甲刺入掌心:“宁儿,你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三郎走了,到哪儿找这样的人呢……”
晏宁公主仰起头与赵崇昭对视:“三郎不是一个物件,怎么可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赵崇昭说:“只要你帮着劝,父皇不会让他走。”他盯着晏宁公主,“除非宁儿你也希望三郎离京。”
交握的手明显一僵。
赵崇昭已经得到答案。
他松开了手,站起来说:“宁儿,我希望我们兄妹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
晏宁公主闭上眼。
假如真的没有改变,他怎么会对谢则安有那种心思,他怎么会来试探她的想法。
赵崇昭说出这句话时,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变了。
晏宁公主心乱如麻,见赵崇昭转身要走,不由喊住赵崇昭:“哥哥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三郎!”
赵崇昭说:“我怎么会伤害三郎?我比谁都舍不得看他受半点委屈。”
晏宁公主说:“你对他有那样的心思,本身就是把他摆到了最委屈的位置!”
赵崇昭生气了:“我怎么会把他摆到最委屈的位置!我就想着一辈子只有三郎一个,这有什么错!”
晏宁公主说:“你是太子……”
赵崇昭说:“难道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喜欢人了!”他握紧拳,“难道我喜欢他就是委屈他!我一直都好好忍着!我也知道很多人没办法接受,所以我都忍着!为什么宁儿你也这么认为!我能找到一个能携手一生的人不是很好吗……”
晏宁公主咬了咬下唇。
若这人不是“谢三郎”,而是别的什么人,自然是很好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长是少,只要能将赵崇昭引上正途就好。
至于对方的下场,她大概是不会关心也无法关心的……
晏宁公主说:“那以后呢……”
赵崇昭静默下来。
晏宁公主说:“以后你也能一直忍着吗?”
赵崇昭语塞。
晏宁公主说:“大郎能看出来,我能看出来,别人就是眼瞎的吗?一生一生,说出口那么轻易,哥哥你想过怎么样才是真正的‘携手一生’吗?”
赵崇昭说:“我会想的,我会好好想的。宁儿你不要逼我,不要再让父皇给我定亲,不要再让三郎离开京城,我一定会好好想。”
晏宁公主说:“我怕我等不到你想好的那天……”
赵崇昭心中一紧,对天发誓:“指天为证,我赵崇昭此生若是负了三郎,那就让我不得好死,”他一发狠,说出了另一个誓言,“死后生生世世都见不到他!”
晏宁公主愕然地看着赵崇昭。
赵崇昭说:“我发誓很灵的,”他握紧晏宁公主的手,“我在青云观的石阶前磕了一百零八个头,老天爷能听到我说话。舅舅也说了,是老天爷把三郎送到我身边,宁儿,你相信我,也相信三郎好不好?”
晏宁公主闭上眼:“可是三郎又不喜欢你……”
赵崇昭说:“三郎也没有喜欢的人,”他言之凿凿,“他以后一定会喜欢我的!”
晏宁公主默然不语。
赵崇昭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等皇叔回到京城我再叫人来接你和三郎——皇叔一定也想见见三郎。”
晏宁公主点点头,目送赵崇昭离开。
此时东郊的留客廊分外热闹,士子们又在欢快地交游,全无秋闱将近的紧张。虽然秋闱还没开始,但有才学的人基本已经露过几手,有能力的人也已经崭露头角,谢则安虽是不显山不露水,可那几个经常当诗会组织者的人都与他相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少。
谢则安为人随和,没多少世家子弟的架子,与寒门士子也处得极好。他所在的地方往往也聚拢着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投契。
这天也与平时一样,流觞泉那边有人在开诗会,懒得开诗会的人就坐在廊亭中讨论经义。谢则安自认不太擅长,所以一般不怎么插嘴,只在被询问时答上几句。
没过多久,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先是极小的,恍如细针,下着下着忽然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雨珠儿比豆子还大。
不少行人跑了过来避雨。
这些人中有几个身穿皮甲、腰悬佩剑的,看着像是行伍之人。他们看了周围挤着的众人一眼,本想清清场,却被为首的锦袍男人阻止了。锦袍男人大概二十六七岁,眉宇间有带着七分儒雅三分武勇,不至于太过文弱,又不至于过于粗犷。
锦袍男人打量着不远处围坐着的那群士子。
那群士子见有人来避雨,在为首几人的组织下往廊亭里退了退,抬头讨论了几句雨势,又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流。里头有个人颇为有趣,别人说话时都不太插口,但每次讨论遇到难题时其他人总会望向他。
那人也不客气,开口说了几句,轻轻松松就将其他人的疑问化解了。
锦袍男人看了一会儿,忽听外面有人喊:“三郎,三郎!我可算找到你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看一样好东西!”
锦袍男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满脸喜色地冒雨跑过来,连他周围几个严阵以待的侍卫都没在意,把他们往旁边一推就跑向那群士子。
三郎?
锦袍男人挑了挑眉,继续看向“三郎”那边。
原先没注意对方的相貌,一看之下才发现这“三郎”长得极为出挑,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没有一般士子身上那种呆气。这样貌绝对不算最好看,那股从容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一看就知道与旁人不太一样。
看来极有可能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三郎”。
锦袍男人静静地看着“三郎”。
“三郎”正是谢则安,来的人是他的好友富延年。富延年性格跳脱,容易一乍一惊,谢则安见他朝自己跑来,有点无奈地说:“富兄又拿到了什么好东西?”
富延年说:“顾骋的新词啊!他一写完我就把它抢过来了!写得特别好!这就是差距啊……还有,你看看人家这手字,”他摊开十分珍视的稿纸,“每一笔每一画都走得那么妙!”
谢则安:“……”
虽然顾骋的亲笔书信他家里一抓一大把,不过他还是不打击他了。
谢则安想低调,别人却不让他低调。
富延年还在那里陶醉呢,正主跟过来了。顾骋身上也淋了点雨,却浑不在乎地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滴,越过锦袍男人一行人走向谢则安:“听说三郎你小子在这里,特意过来瞧瞧,你们可真是用功啊。”
顾骋在士林中的声望虽不及姚鼎言、徐君诚那几人,却也是许多人眼中的“重量级前辈”!他三年前金榜题名,取了探花,这两年又早早入了馆阁,直接在御前做事,这样的人物要是能好好结交,好处多不胜数!
要是他能在御前美言几句的话……
许多人心里都活跃起来,同时对谢则安也看得更高。
瞧瞧,自己想尽办法要见都见不着的人,听说谢则安在这就主动找过来了!
富延年倒是纯粹的“追星族”,他羡慕地说:“原来三郎认识顾学士啊!”
谢则安说:“顾学士给了我许多指点。”谢则安望向顾骋,“等秋闱考完了,我一定上门向顾学士和顾府尹道谢。”
顾骋说:“没什么谢不谢的,你们是在讨论经义吧?别管我,继续继续,要是有什么疑问我也可以帮你们答一答。”
富延年说:“那可真是麻烦顾学士了!”
顾骋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在一边干站着也无聊。”
有顾骋加入,气氛更为活跃,连雨停了都没人察觉。
锦袍男人意味深长地扫了被围在中央的“谢三郎”一眼,上马离开留客廊。
谢则安在锦袍男人打马离开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只瞧见了一个那器宇不凡的背影。
等士子这边一散,戴石为他牵来了马,也带来了打探到的情报:“那是端王,一个月前陛下让他回京一趟,他走走停停,今儿才到京城。”
端王封地在西边,燕冲在信上偶尔会提及端王其人。这人和恭王不一样,当年的大乱来前他年纪极小,根本没有军功在身,在封底上他不施恩也不对官府的事干涉,是个安分老实到不得了的王爷。
可惜的是谢则安从晏宁公主和赵崇昭口里听说过这位王爷几次,很清楚这人绝不是心无城府的无能之辈。正相反,此人才华卓绝,交游广阔,连不少隐士奇人都对他另眼相待。更要紧的是赵崇昭和晏宁公主都极为惦念他,从晏宁公主那只言片语的回忆来推断,晏宁公主的许多想法竟是端王教与她的。
想想也是,身在宫中的病弱公主从哪儿学来那么多东西?一般人只会想着让她快快乐乐过日子,绝不会想到去教她什么是江山社稷,什么是谋略计策。
怎么看这位王爷都不寻常。
谢则安颔首说:“继续让人盯着。”说完他也翻身上马,踏着满路泥泞回京。
第一一零章
关心端王回京的不仅仅是谢则安一个。
姚鼎言同样注意到端王的回归。
端王的境遇实在太奇妙,姚鼎言不得不对这位王爷另眼相看。端王和恭王一边礼遇下属一边牢抓兵权不一样,他为人处事太过纯粹,比隐士更像隐士,因而姚鼎言不像厌恶一般藩王那样厌恶端王。
在姚鼎言看来,假如所有皇室都能像端王这么安分,那他根本不用出面当恶人了。
姚鼎言叫姚清泽去拜访端王。
姚清泽领命行事,抵达端王在京城的府邸时却被告知端王出去了。门人说:“王妃爱收集墨蝉,殿下去给王妃买去了。小世子也快到识字的年纪,殿下会顺便去拜访几个人,给小世子请个厉害的夫子。”提起端王,门人脸上满是崇敬。
姚清泽有些失望,但还是有礼地递上拜帖:“那劳烦先把我的帖子收下,我改日再来拜访。”
姚清泽回到家中,见姚鼎言面色不太好,不由问:“阿爹,怎么了?”
姚鼎言说:“秦老太师还真是了得,居然劝得陛下临时改了主意,今年科举维持原来的考法。”他叹息不已,“徐君诚竟也认同秦老太师的看法,这次科举怕是选不出我们想要的人才了,还得再等三年……”
姚清泽说:“这老东西着实可恨!”
要是在平时,姚鼎言肯定会斥责姚清泽。可一想到自己特意在孝期赶回来,却只差这临门一脚做不成,姚鼎言心里也颇有些怨气。他恨声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姚清泽冷笑说:“阿爹你正当壮年,三年对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秦党来说却没有多少个三年了。”
姚鼎言颔首。
父子俩齐齐计议许久,准备在县学、州学、太学大刀阔斧地整改一番。
秦党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不拿出点真本领来他们永远能找到借口阻挡新法推行。
与此同时,远在边境的恭王也接到了赵英手书的旨意。
恭王拿着茶去找谭无求。
谭无求从谢则安那里学了画地图的新法子,笔下的地图变得详尽了许多。北疆的草原和荒漠广阔无垠,谭无求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把这一块地方逐渐消化掉,越是繁华的地方人越多,良田越难求,而愿意到北疆这边定居的人少之又少——谁愿意来到这么个贫瘠之余又战乱频起的地方?
谭无求的想法是“同化”。设法让异族定居于边境,用华夏文化和礼仪同化他们,教他们开拓土地、种植粮食、养殖家畜,卖给他们布匹和其他商品,到时狄国来袭,他们自然会抄起武器保卫家园。这种想法风险极大,毕竟古往今来都有不少养虎为患的例子摆在那儿,但大庆总不能永远守在这小小的一隅。
想要拥有更广阔的领土,必须有更多的丁口。丁口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就算有也不能占了一个地方就移居一批人过去。
让他们打从心底彻底认华夏为宗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那些不认可的,打得他认可便是了。
谭无求正琢磨着怎么培养一批能言又敢言的使者,却见恭王撩起门帘走了进来。
谭无求说:“殿下来了。”
恭王点头,见外面艳阳高照,他绕到谭无求身后将谭无求推到屋外。
刺目的阳光让谭无求微微眯起眼。
恭王说:“皇兄让我回京一趟。”
谭无求说:“那殿下您快去快回,这边有我守着就成了。”
恭王说:“这个季节水草还算茂盛,狄人一般不会南下,我倒是不担心。”他替谭无求理好一绺挂在轮椅旁的头发,“不过你不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