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成双 下——小宴
小宴  发于:2015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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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舞台下的慕生,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光阴,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而未来的慕生,也似乎在表演里,回溯到了自己的过去。

陆以圳在这个节眼上穿入了京剧《生死恨》的桥段,为金人做奴隶的程鹏举,被迫与韩玉娘结为夫妇,婚后,韩玉娘力劝程鹏举逃回家乡。正值两人分别之际,慕生将程鹏举复杂的心理表现得真实极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背景音中猝然生出一阵喧哗。

时空调转。

当慕生的父亲得知儿子耽溺京剧、听到他狎玩戏子的传言,他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慕生强行绑回了家里。

不闻不问的一顿家法伺候,跪在祠堂的慕生被父亲打的整个后背血肉模糊。慕生的母亲抱着他哀痛哭号,不住地念叨:“我的儿,娘可只有你一个……你爹怎么下得去手,怎么这么狠心!”

一下子,刚刚明亮起来的画面再次灰暗,构图也重新扭曲起来。

祠堂里,慕生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心疼他,却不理解他,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却根本不肯听他一句解释。

跳跃的烛火将画面中的人物衬得渺小单薄,斜俯视的镜头将跪在蒲团上的慕生,拍得像是在蜘蛛网里挣扎的落网昆虫……重归的压抑让观众再次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痛苦而煎熬。

再然后,白慧君偷偷来寻慕生了。

他知道慕生的不快活,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事业与慕生一起远走高飞。

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只是慕生一句半知半解的辩驳——

“爱?你是说儿女之情?慧君,我想你误解了,我不爱你,我只是爱你的京戏。”

慕生说得有多赤诚,白慧君的心就被伤得有多狠。他用纤白的手抚上慕生的脸,一遍遍地追问:“慕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你难道不爱我?”

无动于衷的慕生终于让白慧君灰了心,以至于白慧君以最疯狂的姿态死在了慕生面前。

是一个天光大亮的晴日。

白慧君忽然不管不顾地闯进府来,慕生本站在院子里听父亲的训斥,白慧君握着一把短匕,猛地冲到他们父子之间,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鲜血溅污了慕生父亲的长衫,可白慧君却没能如愿死在慕生的怀中。

将死之时,白慧君孤零零地俯在地上,挣扎着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慕生,你可以不爱我,但请千万……记得我。”

白慧君的死没能换来大家的惋惜,却证明了慕生的清白,慕生家人很快欢喜起来,他们随便找人收殓了白慧君的尸体,然后大张旗鼓地开始为慕生寻觅良缘。

一时间,所有的麻烦似乎都缠上了慕生。

慕生的父亲沉疴在床,家人迫不及待地指望他结婚冲喜;父亲的新妾见指望不住老爷,混不顾地纠缠上他,逼的慕生不得不每天逃到府外头去;可这一出去,又难免遇上一族里的几个堂兄弟,他们开始镇日里哄着他往大烟馆子、赌场里去,必要的应酬推脱不开,可慕生又委实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他始终记得白慧君第一次带他到戏班里去的时候,班主状似无意地对他提了一句,“少爷有副好嗓子,若真喜欢票戏,可千万别抽大烟,毁了这嗓儿。”

慕生就仿佛一只脚已然踩入沼泽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却又不甘心束手就擒。

画面里,似乎所有的夜晚都变成了雷雨交加的夜,长随高高举着伞,跟在慕生身后,但饶是如此,仿佛也无法阻止夜雨淋湿他的衣衫。

每晚回到府中,慕生总是狼狈极了。老妈子斥责他的长随,慕生时而于心不忍,时而无动于衷,他就像是一尊被迫飘摇江上的泥菩萨,自身难保。

黑暗的房间,哪怕烛台万盏,似乎也照不亮慕生所在的世界。他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整个人处在画面的最下方,屋梁压着他,站在不远处的老妈子也能压着他,无边的黑暗、沉默都压着他。

可当一个近景镜头从远处推过,观众却可以注意到,即便在这样的重压下,慕生的背脊依然坚韧地挺着。他有他的坚持,即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便看起来有些可笑,但他依然不曾放弃自己渺小的负隅顽抗。镜头转接,是一个从慕生背后的固定镜头。

他的脖颈笔直地处在画面中央,这是一个近乎主观视角的镜头,画面里,一切的黑暗似乎都与他还有一段距离。他仍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坚持。

安静的镜头,无声中,容庭竟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有多久不曾为一部电影而掉眼泪了?

但这个镜头,竟直戳他内心最深处所隐藏的那份情感……多少年,他也是在这样的寂寞和黑暗里挣扎,从父母兄弟的隔绝与不理解,从圈子里的不公平与潜规则,哪怕他永远可以带来热门话题,永远被无数粉丝拥趸追随,可容庭一直知道,他始终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一个人,无所爱,无所拥有。

而转折,随后出现了。

慕生挣扎着,终于有一日,千幸万幸,他得了空闲,如愿以偿进了堂子。

当初白慧君唱得最好的那出戏,早换了别的旦角儿来顶,可慕生全然无所谓了,只要有人肯在他面前亮个嗓,只要他瞧见那水袖抛上了天,慕生心里就松快了。

雪白的袖儿转出了花,再一次,过去与未来交接。

舞台上的人变成了慕生自己,《生死恨》里,抗金立功,做上了襄阳太守的程鹏举四处寻觅旧日的妻子韩玉娘。对方辗转流落,却始终保留了当初程鹏举落下的一只鞋,两人终于破镜重圆,找到了彼此。

一片欢腾的节奏打板里,时空回溯。

慕生万万没料到,自己竟在戏堂里遇到了本与她定亲的姑娘。

对方也是爱戏如痴,两人一见如故,恨不能引以为知己……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慕生生命里的光亮再次回来。

他们一同出入戏堂,慕生甚至愿意豪掷千金,去捧他心爱人所欣赏的角儿。他们探讨戏里的故事,探讨花旦的唱功,探讨戏台上的一招一式。他配合着她演贵妃醉酒,同样的场景,同样是他演力士,他心爱的女孩儿娇弱弱倒在他的怀里。

在当初他与白慧君的那副构图中,分割线明显将两人划为了不同的世界。

可这一次,他与那个姑娘,却没有半分隔阂。

慕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儿女情长,他有了冲动,有了不克制,第一次,吻住了姑娘的唇。

从若即若离、浅尝辄止,到深得奇趣,不愿放手。

陆以圳竟将吻戏也拍的仿若幻境,朦胧的灯光,青纱帐,少男少女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

他们情怀怦然,却料不到,这果真是一场幻境。

猛然间,清廷覆灭,战争骤起。

慕生爱上的姑娘被迫跟着家族远走他乡,而他的父亲也终于病入膏肓。

母亲开始反复请一个道士来府上作法,言必称仙师如何如何……然而,父亲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反倒愈加严重。

直到有一天,慕生终于发现他的母亲与道士之间的苟且。

这个家里,人人都有肮脏龌龊的阴私,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些阴私来做遮羞布吗?

慕生疯狂地奔跑起来,他横贯在偌大的院落中,像是想要撕裂一切粉饰太平的幕布,将他们见不得光的事情统统告诸天下……他愤怒,他耻辱,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这个家庭最后一丝令他留恋的光辉也暗淡了。

深夜里,慕生猝然回首。

容庭终于知道陆以圳当初设计这个互动式镜头的意义何在。

慕生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刃,插进所有人的内心,逼着每一个人去自我拷问。

你曾被束缚过吗?

你有勇气去解脱吗?

哪怕做出这个眼神的人就是容庭自己,那一刹那,他仍然有一种被钉死原地的错觉,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而下一秒,慕生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再没有半分想要逗留的念头。

世间偌大,母亲有她爱重的人,兄弟有他们耽溺的玩物,父亲有他所坚持的生活方式……为什么独独他要以别人的意志生活?

慕生想通了,再没有人、没有事情可以羁绊他的脚步。

摄像机没有再去追上他,任由慕生冲出枷锁,逃离了那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宅。

他痛痛快快地坐在戏堂里听了一整出的戏。

而时空往复,《生死恨》里,就算再重逢,韩玉娘还是卧床不起,夫妻二人最终天人永隔。

一场入冬后的大雪也带走了慕生父亲的生命,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强行与二房三房的叔叔们分了家,堂兄堂弟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家产,他们满意的离开,再不纠缠。

分家以后,慕生便将他得到的所有都留给了母亲。

不论她愿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慕生都将不再过问。

他只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裳,拿了些许碎银,离开了家。

他往戏堂里去,给班主磕了三个响头,自此以后,扫地也好,跑堂也罢,只要肯将他留在戏堂里,朝夕晨暮,都能与京戏相对,他便死而无憾。

画面里,白宸一身玄色的长衫,竟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扶起慕生,仿佛早料到会有这样一日,“我不是说过?慕生少爷好嗓子,跑堂糟践了才华,不妨正经拜师学艺。”

自此,慕生成了戏班里年岁最大的学徒,却也成了最快出师的那一个。

他脸上再没有过去郁郁不平的神采,取而代之,是从容静致、不卑不亢。

两条时空线索在快速交错的镜头里慢慢重叠。

赢得满堂彩的慕生从戏台上走下。

他嘴角浮起如愿以偿的笑容,雷霆般的掌声被他抛在了身后。

又是一个跟镜头,慕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卸妆、更衣,露出原本的面目。

再没有人称他慕生少爷,过往的学徒、票友,都不无尊敬地喊着慕先生。

他一袭棉布长衫,一个人穿梭在北平城的街巷里。

而当他路过昔日的府邸,慕生竟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那是他并不觉得需要留恋的过往。

唯有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人生。

第130章

“……jesus!it'samazing!”

就在容庭看完整部《慕生》的同时,远在大洋彼端,周末的清晨,在一个密闭的小型放映厅内,陆妈妈也和她的现任丈夫穆恩维斯结束了对这部影片的欣赏。

“亲爱的,这绝不是恭维……但我必须说,你的儿子真是个天才,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才24岁!”穆恩维斯有些激动地握了握妻子的手,“真希望我们也能有这样优秀的孩子!”

早在影片完成剪辑之后,出于尊重,陆以圳都在第一时间将电影拷贝以挂号信的方式邮寄到了美国。一方面,他希望第一时间与母亲分享自己的作品,而另一方面,或者说,更重要的那一面,是他希望继父看看这部作品,从而给出一些运作上面的意见。

而对于穆恩维斯来说,收到拷贝时,他其实根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他已经很多年不去电影院观影了,对他来说,电影虽然是一项不错的娱乐,但两个小时的放松时间,实在是太过奢侈。他宁可用这个时间去睡觉,或者是打打高尔夫球——顺便再谈一桩生意,维护一下客户关系。但绝不会选择电影。

不过身为犹太人,在他偌大的家族中,并非没有兄弟正在好莱坞的制片厂内叱咤风云,这使得他每年还是会适当看几部作品,以便在大家庭相聚时,能够和她们讨论一些共同的、时髦的话题。而这几部作品,自然不会绕开每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

穆恩维斯有着对影片基本的鉴赏能力,而即便他没有,作为一个外行人,《慕生》这部作品也足以让他认为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没有白费。男主人公精彩的表演——听妻子说,这个男人是他继子的爱人——可以用收放自如来形容,压抑到极致时的克制,崩溃边缘的挣扎,每一份感情都被这个演员处理得刚刚好,在整个观看的过程中,穆恩维斯j几乎完全投入在这个角色的喜怒哀乐中,他自恃理智,却还是被电影里虚构的人物牵动了情绪。更让穆恩维斯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出自23岁的、过分年轻的导演手中的作品,讲述的并不是一个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的故事。

年过半百,穆恩维斯当然不会再去向别人强调什么“自我”与“自由”,但这不代表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坚持一些只有自己在坚持的事情,热爱一些不被家人支持的事情。

而当他熬过来,挺过来,时隔多年再去回顾。穆恩维斯依然觉得,他感谢当初那个坚持下来的自己,感谢自己没有做错抉择。

至于陆妈妈那就更不必多说,曾经遇人不淑,可整个家庭都反对她带着儿子离婚。在上个世纪,一个离异的女人,仿佛注定不会得到幸福……可她还是选择离开了丈夫,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也没有做错。

二十年后,她的幸福姗姗来迟。

以温柔的目光望向丈夫,陆妈妈的眼神里几乎满溢了笑容,“确实,以圳是让我骄傲的杰作……如果说上一段婚姻真的给我留下了什么财富,我想那就是以圳了,穆恩维斯,我很爱他。”

“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用掌心摩挲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穆恩维斯也听出了妻子的暗示,“等到中国那边的消息确定下来,我一定会把这部片子介绍给我的几位朋友,找最专业的人来为陆运作。不过在这之前,我真的很希望再和陆聊一聊,他还是不愿意来美国吗?他和他的同性恋人,难道不想要在更自由的环境下生活?我觉得这个电影,似乎有那么一些自我宣泄的感觉……亲爱的,请你一定要告诉陆,我非常欢迎他加入我们的家庭。”

陆妈妈被穆恩维斯说得一愣,自我宣泄?

难道儿子在国内过得真的不快活?

片刻的犹豫,陆妈妈点了点头,“好的,我会再问问他的意见……不过,最后的决定还是要他自己来做,我不想他被所谓的母爱绑架。”

“当然,这个当然。”

二月。

就在穆恩维斯已经按捺不住地向朋友介绍起他在中国做导演的继子时,中国的春节假期刚刚结束,《慕生》的内部试映会如期在新艺娱乐公司里的放映厅内举行。

邵晓刚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跑来自己多年的死对头新艺娱乐来看电影,更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一天,自己手下的艺人还会来演新艺娱乐出品的电影……跟在容庭身后走进放映厅时,邵晓刚连如何管理自己的表情都不知道了。

好在,今天除了新艺娱乐的高层,还来了几位圈子里资深影评人,这种不聊生意、只聊艺术的氛围总算让邵晓刚松了口气,不再觉得自己那么格格不入了。

他从善如流地跟在容庭身侧,应酬着前来寒暄的制片人和影评人,但不多时,邵晓刚就发现今日气氛的不同之处。

似乎每个人都是浮躁着的,聊天时的话题忽东忽西,也没有谁是抱着什么目的来对话,即便是寒暄,也变得流程式极了。

而不过片刻,随着陆以圳和两位副导演同时步入放映厅,这种气氛终于达到了最高峰,所有人的谈话都流于形式,不约而同的,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陆以圳一个人身上。

一刹那,邵晓刚终于明白这种气氛从何而来。

举凡消息灵通一点的,此刻都应该得到消息,他们即将欣赏到的电影,是一部锁定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野心之作。而这部作品的导演,既不是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谢森,更不是新生代导演中目前成就最高的高思源。

而是刚刚二十岁出头的陆以圳。

只演过两部电影,其中一部就是戛纳影帝,而刚刚第二次执导电影,就开始冲击奥斯卡……虽然大家理智上都认为这无非是年轻人小打小闹、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现,然而,感情上,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太多关于陆以圳的“天才论”,当他们真正进入到放映厅内,还是忍不住去期待,想要看看陆以圳到底会拿出一部怎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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