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玖跟他们并排走，观察了下他们的神色，见几人虽疲惫但俱有喜色，不由心下一松，问道：“阿伯，井挖的还顺利吗？”

“前几天刚把山洞掏开，正往下挖呢，下面有个裂缝，我们掏了一半，你长者阿伯说可能是条暗河！”

“嘘！阿继，长者说不能瞎嚷嚷！”旁边有人立刻批评了他的大嗓门。

“嘿嘿，这不是高兴嘛，反正那块地已经是咱们村的了。”

“那也不能嚷嚷！”

许玖笑看他们争执，每个人递上一块肉干，大家说着笑着嚼着肉干一起往前走。

路旁的雪被压得严严实实，形成一个个高高低低的雪垛，错落分布。天虽然黑了，但还有孩子在外面追打哄闹，认出许玖，一路跟着他回家，嚷嚷着要糖吃。

“小弟弟没回来呀？”还有人记得胖胖，围着他一个劲打量小弟弟被藏在哪了。

“没回来，弟弟在家呢。”

“这不是家吗？”又一个小孩接话，神情满是童稚的不解。

“嗯，下次带弟弟回来好不好？”许玖漫不经心的安抚着小朋友，一人给了一把糖，闹闹腾腾的来到自己家门前。

不料家里竟有人。

阿爸阿妈、八、小述，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几人围着葵兽粪坐一圈，脸上还有残余的热烈酣畅。许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静静站着不动，不甚了了地看着他们。

那几人也因外面的热闹停止交谈，回头看到是许玖，都愣了一愣。阿妈很惊喜地迎上来：“九，怎么这时候回来啦？”

许玖声音温和：“嗯，跟大人请了假。”

阿妈大掌握住儿子的手不停摩挲：“啧，这手凉的。鼻子冻得跟红石头一样。”

许玖揉了揉鼻子，瓮瓮道：“外面有点冷。”

“来来来，快烤烤。”阿妈将许玖拉到火堆旁，又忙不迭地给他拿水喝。

许玖知道屋内的人一直在看他，淡淡回了个笑，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任葵粪的青烟扑到脸上。

他这态度让屋内其他几人面色不定，八笑着开口：“怎么回来这么晚？”

“风太大，路上走得慢。”

“胖胖呢？”

想到杜图玄双，许玖更加没精打采：“胖胖留在庄园了。”

这时阿妈把偎热的雪水端给许玖，八却半道接了，稳稳拿着杯，健壮的手臂伸到许玖面前：“喝水。”

许玖也渴了，心不在焉地喝了半杯，见八一直盯着他，不自在道：“你们一直留在村子哪？”

“怎么了？我打算回村讨生活呢。”八看着他，似笑非笑。

许玖额头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追问的话马上要脱口而出，却堪堪止住了，他扭头看向自己的阿爸，无声地寻求解释。

“你上次跟长者阿伯说可以做小生意，阿伯觉得法子不错。咱们的井眼看就成了，可以先找人试试。”

“那八你？”

“对，我打算试试。我还有些兄弟，都是无父无母亲人死绝的，打算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做。”

这是打算把他的黑势力团伙渗透进村了？许玖张着嘴巴，惊异地看着八。

“怎么了九？”阿妈见儿子吓成这样，出言问道。

“不不不，八，咱这村有小又破又远又穷，那方法不知道行不行呢，你不能断了你兄弟的口粮啊！”

小述旁边的少年立即举手道：“没关系，我们跟着老大干！”

其他人都点头。

八慢悠悠道：“我们在外面，天天淘矿，什么时候被埋了都不知道，九说的小生意虽然没人做过，但好歹是个不用死人的营生，总比脑袋提在裤子上要好。”

他这一番话说的沉痛悲怆，引得屋内的男人唏嘘不已。生活不易，男人们去远方打猎，每次回来都会有死伤，猎物少不说，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还有些去远方淘矿，渐渐没了音讯，像只蚂蚁般在广袤的荒原上消失不见，溅不起一丝纹路。有些幸运的能回来，但大部分都折损了，八的父亲就是，挣钱回家的路上被人打劫，一行人全部被砍死。

大人们还好，几个小点的孩子已经红着眼抹泪，这些孩子都是父母亡故才跟着八的，看着周围的小兄弟来的来，死的死，小小年纪浑身带上，都是捡了条命才活到现在。

许玖旁边坐的就是自己救回来的小述，他看着那孩子擦眼睛时露出的手臂，一大条伤痕赫然在目。

人命不如草，尽管知道，每次见到还是让人产生巨大的无力感。

但这并不是八算计村子的理由。许玖沉声道：“八，活着都不容易。但兽有兽路，车有车路，村人的活不一定适合你们。”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选的人身手都不错，阿伯阿么他们出门我们可以护卫，万一挣钱了总少不了麻烦，我们跟着还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话音一落不少人都面露喜色。村人并不傻，看得出八的凶猛强悍，手底下的小兵也个个伶俐强壮，八又是知根知底的本村人，愿意留下简直再好不过了。

许玖把他人的神色瞧在眼底，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袖子被扯了扯，许玖偏头，见小述乖巧地把一条烤好的肉干递给他：“这个可好吃了。”

许玖瞧见他不停吞咽的脖子，小小年纪瘦的猴似的，喉结还不明显，脖子瘦的能看见骨条。

许玖没接，小述着急地往他手里塞，表情满是着急。小孩对他怕的不行，脸上满是讨好，好像他接了就是承认他似的。

许玖摆出温和的表情：“你吃吧，我不饿。”

小述咧嘴，笑的极其高兴：“我也不饿，给恩……九吃！”

许玖接了这块硬邦邦黑乎乎的肉，从兜里掏出几块糖给他，全做回礼。

二人的互动落在大家眼里，气氛突然轻松起来，小述旁边的阿虫惊讶地道：“哇，夹心炼乳糖啊，好贵的，小述给我一个～”

小述赶紧合上手掌整个人侧向许玖这边：“你大了，不能吃糖了！”

阿虫只比他大几个月，对这说法简直出离不满，抱在他身上直嚷：“给我给我……”

两个半大的少年开始打架，其他人乐呵呵地看着，葵兽粪渐渐烧到末尾，阿妈又去添了一块，在一片热闹中许玖跟八的眼神对上，发现对方一脸平静。

许玖把目光转开了。

冬天是万物休眠的时候，人类也是。天亮的晚，人也可以闹腾到很晚才睡，九家的热闹也持续到很晚。

人走干净后，许玖用屋檐下囤的雪擦了脸擦了脚，略微收拾下，就心事重重地躺倒床上。

阿妈给屋里添了道帘子，以遮挡自己和儿子的床。帘子的主体用的是许玖给家里扯的粗布，但布料明显不够，帘子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缝了不少碎布头，堪堪凑了条隔帘。

阿爸阿妈在帘子那头睡着了，鼾声如雷，许玖躺在冰凉凉的床榻上，好半天都睡不着。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会想想杜图玄双，一会想想八，想到八掌握了他有医术能治病的秘密，还用那个秘密威胁自己给他的团伙医治配药，完全是把自己绑在他那条贼船上。本以为距离产生距离，二人联系的时候不会多，结果八却打算把他的团伙驻扎在村中。

许玖被打的猝不及防。

有脑袋的人都知道跟黑社会产生关联结局都不会太美好，更何况自己跟村人完全不知道八是怎样一个黑社会。他对这个世界的字还没认全，也看不甚懂杜图玄双的公文，只知道王城的征税令下来，杜图玄双是打算清理辖区黑势力的。

他从杜图玄双口中知道辖区内的矿藏、盐井、山脉、暗流、稀有野兽都属于庄园私产，但每个地方都有地头蛇，暗地开挖矿藏，从事这走私勾当。他们势力盘根错节，就像先前剿灭天勇的时候，杜图玄双不仅险遭绑架，而且折损了不少护卫。把天勇的势力打掉后，它的产业很快又被其他势力接手了，而庄园付出了巨大代价，得到的确只是表面上肃清抢匪，维护治安的目的。

一头狮子虽能震慑四方，但并不能拍下它周围的苍蝇，同理，领主虽是一方诸侯，但是鲜少人会跟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对上。那些黑势力也不傻，他们只是一点点撷取利益，跟游击战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算杀了一些人，整体还是岿然不动。

杜图庄园是个十分贫瘠穷困的领地，征税令下来，立即将杜图玄双压的喘不过气。他不能向民众征税，染指他们的救命钱，只能把主意打在那些黑势力和支持他们的暗流身上。

许玖隐隐知道他下步的动作，还知道他盯住了几个垄断大族，但许玖却不知道八跟他的团伙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八要和村人一起做生意。许玖翻个身，想起小述和他手底下的其他孩子，心头疑问重重，假若八脱离了团伙，老老实实做个良民，能洗白吗？八是真心愿意做小生意吗？

这一觉到凌晨才睡着，恍惚刚闭上眼，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响。阿爸和阿妈在说话，外面还有人在叫喊，喊的阿爸阿妈的名字，要出发了之类的。

许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床板上试图隔绝那些喧嚣。后来声音实在太大，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眼前灰蒙蒙一片，离天亮还早的样子。

“阿妈？”许玖迷迷瞪瞪开口。

“我们要去后山挖井啦，你去不去？”

许玖又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没说话。

“快起来，年轻轻的这么懒！”阿爸不满道。

许玖对这个男人的感情还是很陌生的，一听这话，浓重的睡意立即散了大半，有种做客他家的客人却被主人嫌弃的羞耻感。这羞耻感让他飞速从床上跳下来，胡乱穿上衣服就要一起出去。

阿妈大嗓门道：“他刚回来，让他再睡会不行吗，嚷什么嚷！”

阿爸闷头：“你也不看看哪个男人长他这样，咱家养的又不是娇小姐！”

“……”许玖急忙打断二人的拌嘴，“走吧走吧。”

阿妈心疼地拍拍他：“我儿子又瘦了。”

“你眼睛进沙子硌的眼珠子破了？他明明是胖了。”阿爸也打量着儿子，对妻子的溺爱不满。

“是是，胖了。”三人除了屋门，看见屋外等着他们的众人。

挖井是全村行动，大家都结伴上路，热闹又有干劲。天刚微亮人们就起了，呼朋引伴，大声催促着左邻右舍，住村子深处的人会一边往外走一边等等下边的人家，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聚集，到许玖门前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

“九你回来啦？”许玖刚露头，耳边就是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许玖忙不迭点头：“昨晚回来的哩！”

“这次在家呆几天啊？”

“看情况，准备呆五天。”

“呦，这次时间可不短，好好陪陪你阿爸阿妈！”

许玖应道：“好好好。”

因为许玖的加入，人群又热闹许多，而许玖旁边就是挤过来的阿虫小述。

“九大哥。”小述亲昵地叫他，“大哥在前面，我带你去找他？”

许玖揉了揉额头：“我找他干嘛？”

“大哥说你肯定会找他。”阿虫伶俐地补充。

闻言，许玖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但那眼睛里的东西让许玖莫名地不舒服，仿佛自己正被这人掌控一般。所以，他赌气道：“我不找他。”

他声音不小，八突然笑了。

许玖更生气了。

“一会咱们谈谈？”八大步来到许玖身边。

“谈什么？你主意那么大，谈不成不是还能威胁么？”

“赌什么气，越来越像小孩了。”

他语气温柔的毛骨悚然，许玖觉得浑身都不好了，立即朝旁边蹦了一大步，怒视着他：“谈就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我当然打了鬼主意。”八肯定万分，笃定地看着他，“那你要怎么办？”

许玖四下看了看，他旁边只有小述阿虫这几人，他们走的快，跟村人已经拉开了距离，许玖低声道：“我会告发你。”

“你不会。”

“我会。所以趁我还没行动，你赶紧走人吧！”

“我一直以为你聪明，真是看错了。你告发我，村里也摘不干净，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会坑人，嗯？再说，你就算告发我，我也捏了你的把柄，巫医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抖出来了，庄园主都保不了你。”

许玖气愤地瞪他。

“我呢就是个小角色，干我这行的人多着呢，你告发不完的，要不要这么有正义感？”八促狭地看着他，语气越发不着调，“我被抓去砍头，你忍心么？”

“你回村会害了大家你知不知道？”

八嗤笑：“反正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怎么死不是死。没必要这么介意。”

“……你，简直有病！”

“放心吧，我会很小心的。再说，庄园外的村子都有自己的势力，否则会被那些小管家欺负死。长者阿伯老了，我留在村子里还能震慑一二，你难道以为做生意就这么简单？”

许玖讶然：“阿伯知道？”

“他当然知道，哪个强势的村子、家族没有我们这样的人护卫？否则挣了钱不就变成任人宰割的肥羊，就像我阿爸他们一样，辛辛苦苦忙半天，连命都丢了。”

许玖严肃地警告：“可庄园主正准备动手肃清你们。”

八挑挑眉：“你从哪知道的消息？”

“这不是理所应当么？难道放任你们坐大危害社会？”

“危害社会。”八咀嚼着这几个新鲜字，“你这口气倒不似仆人，倒像个贵族了。难道做几天仆人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我危害社会？前几年我倒跟你一样，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淘矿，可结果呢？我家人都被杀了，就像石头投进了水，连水花都没溅出来一点。有人管吗？没有人。不危害社会难道就是任由别人宰杀，自己还得伸出脖子？”

“杜图玄双不一样。”

“谁？”

许玖气咻咻的，抿着嘴不吭声了。

两人小小的争执并没被别人听见，连阿虫小述都缀在后面，再后面是闹哄哄的村人。到后山的路不近，一行人走了半天，爬了几座山头，又从雪道上滑下去，终于来到挖井的山谷。

山体被凿开一个不甚规则的黑洞，村人排成一排鱼贯而入，进了洞，发现内里是三十平那么大的空间，地上有个半成品的井，旁边堆满了土石。小孩子已经着手将土铲到石板上，准备拉出去了。几人下了井，闷闷的声音从井下传上来。

五的阿爸趴在井口问：“怎么样，出水了吗？”

“凿开了一条沟，有水漫到我脚了，幸亏没穿鞋啊！”

底下的声音经过井口层层放大，传到上面众人都很振奋：“昨天还只是湿了点，今天就有水啦？难道真是一条河？”

“肯定是河！咱们这居然还有一条河哟！”

上面的人瞬间炸锅，几个男人脱鞋，争先恐后要下去感受一番。

男人们小孩似的举动感染了其他人，女人们扯住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的丈夫：“慢点呦，都下去，井都装不下你们了！”

一片懊恼声响起。

井口狭窄，一次能塞下两个人已经差不多，再下人就被挤成人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