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变得很沉默。

杜图容不发话，巫沉夜也不作声，静悄悄了很久，床上的老人开口了：“我以后不让他来给我续命了，那能保住他的命吗？”

大皇子死后，杜图容怒击攻心不省人事，蓝微用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才唤醒他一线生机。等他醒来后，自己的女儿已经油尽灯枯不可挽回了。然后就是杜图玄双，不同于蓝微的倾尽全力，他传导生命力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因此也更能直观地感受这人的枯竭衰弱。

“能。”巫沉夜语调波澜不惊，“但王上，如果您停止输入生命力，前期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

杜图容咳了两声，幽幽望着头顶，不知思绪飘到了何方。

“你下去吧。”

巫沉夜做了个礼：“是。”

“把他也推下去。”

“是。”

“想我年轻时如何杀伐果断，别说一两个孩子，就是砍了我的杜图鸟都不会手软。然而，没想到……咳咳，竟也有于心不忍的一天。”

“……”

“你尽量医治他，用最好的东西，一丝希望也不能放过，知道吗？”

“是。”

杜图容挥挥手：“我累了，下去吧。”

巫沉夜推着杜图玄双从寝宫出去，并拒绝了侍从的服侍，熟稔地在王宫穿梭。

路上遇到管内务的总管正指挥者一群男仆搬东西，巫沉夜扫了一眼，发现是极其稀缺的涎香石，扑面而来的淡淡香气，闻之忘俗。其中一块最大的雕刻成了王榻的模样，雕工精美，乌沉沉的十分有质感。

这么大块的涎香石巫沉夜都不曾见过，忍不住问了句：“这是何人进贡？”

内务总管眉梢里都是喜气，语调不自觉上扬：“回首席大人，这是丰原领地的小晋侯送来的。”

巫沉夜隐约想起丰原的晋公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大概叫杜图晋锦，看他这动作，难道晋公家的继承人定了？

“那倒是一件喜事。”

“是呢，晋公说了，不日将会带着小晋侯来看王上。”

巫沉夜点点头，对这一行人要来王城也不甚感兴趣，恢复了面冷如冰的状态，推着杜图玄双出了王宫。

第113章

十年，足够一个人从少年变青年，足够一个人成长、蜕变、及老去。

一开始许玖还能感受时间匆匆流逝的椎骨之痛，后来就坦然了，时间就是如此不留情面，它是人人头上的乌云，它是历史滚滚的车轮，它毫不留情地让一代代天真的人失了年华，最后归于尘埃。

在时刻遭受死亡威胁的时候许玖并不认命，如果不是自己选择的路途，如何能心甘情愿任命？流言与现实的困窘当头压下来，表面上他可以接受世界所认定的“正确道路”，然而他心内始终无法去服从，无法因别人所谓的道德来捆绑自己。他不愿放弃生命，不是因为生命多么珍贵，而是这不是自己选择的，所以他不愿意服从！

所以他一意孤行，明知最后一切是虚幻，少活几十年多活几十年于这个世界并无干系。但人总是要挣扎一把。

这少年意气让他毅然耗费了十年光阴，然而十年后，他回想起曾经淡漠的往事，却仿佛上辈子一样，再也不能牵动他的心。

在完成了“倾囊相授”所有课程的学习后，药典终于消解了所有的禁锢和神秘，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再也没有任何约束限制，它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想怎样就怎样。

许玖站在高高的亭阁上，挥手将河对岸的药田变成接天连日的桃花。

一旁是凤尾潇潇宫舍俨然的杏林，一旁是夭夭灼灼万里红霞的桃海。相传盘古开天地后，手杖化作了桃花林，桃木因此有辟邪作用。然而许玖并没这么些心思，只是觉得桃花最好看，桃子能吃而已。

他跳进灵水里洗澡，污浊自动从他身上剥离开，十年前的衣服已经偏短了，泡进水里就糟烂了。他顺着水流游到一处临水榭台，踩着鹅卵石靠在榻上，随手拿起小几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晃花了他的眼。

皮肤死白、头发极长、胡子拉碴、眼神苍老、瘦的像鬼……

任谁见到十年后的自己都会觉得毁三观吧。许玖还没意识到镜中的人就是自己，他点了点镜子，发现镜中的老怪物的手指跟自己落在了一处。

瘦的像鬼的人的鸡爪。

青白的血管直接包裹着骨头，好像血肉被直接跳过了似的，完全没有任何丰泽可言。

许玖啪地扣下镜子，想着屋里的器物在何方。

他现在在空间里找东西很容易，念头一动，东西就自动出现在眼下了，他把镜子竖起来，拿起剪刀开始剪胡子。

等狗啃的胡子剪了个七七八八，他又开始一把一把地剪头发，剪到十年前的长度后，他拿起刀片开始修理胡子茬。

十年前他的胡子长得不甚快，也稀薄，刮起来也熟练。不像现在，胡子长的快像猢狲了。然而手生的厉害，等把一片毛茸茸解决完，下巴上已添上横七竖八的刀口子。

许玖将十年前准备的。质量最好的一套衣服穿身上，遥望辽阔的天际，他准备在远方圈一个养兽场，让鸟爷当老大。

一想起离车兽，他晃了晃神，不知道十年了，离车兽会怎样。然而他很快想起外边只过了一个月而已，离车兽还是个正当壮年的精明鸟。

他立在那里，怅幽幽地，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进入空间前，他正准备在冶谷的官衙洗澡，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官衙，是因为他在沙漠里救了领主的小儿子。

叫什么来着，杜图晋锦？

许玖坐在地上回忆十年前，眼前杏花顺着灵水飘向远方。

“这样子出去，怕是他也不认得我了吧？”许玖思忖，回忆着自己十年前的样貌，竟然无印象。

然而这种弱鸡模样终究不符合他的设定，手一伸，掌心多了一枚拳头大的大补丸，许玖啃苹果似的咔嚓咔嚓嚼嚼吞了，决定先出去再说。

出去的时候仍旧落在先前的房间内，房间空无一人，他侧耳听了听，缓缓打开门。

“嘎吱——”推门的声音清晰至极，许玖还没迈步就听见一叠声狗吠，一开门那兽犬就要扑上来——

许玖一侧身，手脚利落地将那玩意扔在空间，用意念划出一块极遥远的土地扔上去。

周围顿时清净。

官衙不大，结构他又清楚的很，很快让他三两下从墙头蹦了出去。一路上顺手捞了看门兽犬若干、珍贵石料若干、食物若干。

他手上有迷药，像开了挂似的迎头撒，撒完了就往空间扔，一路通畅的没有朋友，出来的时候一个乞丐瞪大眼睛看他，他也不甚在意，木着脸大摇大摆往前走。

许玖好久没走路，走起来摇摇晃晃，从背面看就像个鸭子似的。

一路一直有人看他，许玖纳闷之余也想歇歇脚，很快进了路旁一家肉店，随便拣了张脏兮兮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盆肉一壶烫奶茶。

“好嘞～”店老板是个长相清秀的中年男人，接了钱自去忙活了。

外面的风沙大，空气也是黄霾漫漫很少有干净的时候，桌子上不一会就是一层灰一层沙、再加上冶谷是著名的矿区，沙霾更不用提。

兽车骨碌碌驰过，屁股后面一串腾腾沙尘。

自从在空间修炼了十年，许玖跟不出世的老妖精一样，自带了许多技能，比如五官异常灵敏，眼睛堪比显微镜，一盆肉杂啪地放到桌上，他很清楚地看到上面落了好几层灰。

连酱料都是泥巴汤。

杜图整个国家都是这种环境，人们喝风饮沙也是惯了的，邻桌几个人大咧咧坐在路边，张大嘴吃喝笑谈，兽车轰隆隆一辆又一辆，浓尘中依然谈笑不减。

罢了，好久没正经吃一顿饭了。

许玖学别人的模样上手抄一块肉，裹上旁边的蘸酱往嘴里填。滋味……他回想着十年前吃的肉，那是个不甚开化的地方，别说蘸料这种高级的东西，能煮一煮烤一烤就是人间美味了。

他这一想就有点久，等几个穿军服的人跑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踱到许玖旁边，上下打量着他，面色疑惑。很快他拽出身后的乞丐：“你，看到的人是不是他？”

那乞丐一路跑断气，看了许玖后连连冲官差点头。

那官差对许玖道：“你跟我们走。”

许玖一脸茫然：“为何？”

“你擅闯官衙，人证俱在，你说为何？”

许玖慢吞吞的喝了杯中的奶茶，企图解释：“我没有擅闯。”

“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来人，带他走！”

许玖慢吞吞叹口气，就像刚出笼的鸟，还没遛够，又被人给抓了回去。

跟着官兵回了审判堂，那审判堂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许玖瞅了一眼，发现挺眼熟的。

那些人正是当日迎接杜图晋锦回来的众官，看到许玖后，有的甚至当众展开了手中的人像图……

“这不对啊，怎么这么眼熟？”

“不不不，不是一个人，比画中大了太多，身形也不像。”

许玖瞟了眼他们手中的画，正是十年前自己的模样，而且还是“易容”过了的。当时他们怕被沙匪认出来，皆在脸上涂了好些脏污，又加上缺水暴晒，委实不成人形。不过画师画技高，轮廓框架还是画了个十成十，确实跟他现在的模样有两层相似。

那些官肩负着找出未来领主救命恩人的使命，连续一个月在城内重金悬赏，一个陌生人都不放过，只要发现陌生人，上报就有奖，使得城内的百姓多多少少发了一小笔横财。

然而耗资颇多，还误打误撞抓了几个沙匪，要找的人还是没找到。

几位一想到杜图晋锦的威胁，就颤颤巍巍睡不着觉，做梦都是破产丢官的事。

这一月以来，他们几个就一直坐在审判堂看人，直看的想吐，境内的治安从没这么好过。

看许玖跟画中人这么像，他们恨不得眼前的人就是了，一人给他匀点年纪让他变小几岁交给小晋侯完事！可再急切眼前的人还是不是啊，不是为什么还要像！

许玖看着几位官爷互望一眼，眼里咻咻鬼火冒，直觉自己要倒大霉，赶紧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开口：“各位官爷是要找画中人？”

“你知道在哪？”

许玖点头：“知道。”

其中一位胖子当即跳起来：“他在哪？”

许玖摇摇头：“我要见杜图晋锦才能说。”

“你真知道？”胖子斜觑他，“小晋侯哪是你想见就能见！”

原来杜图晋锦已经成了晋侯。许玖高兴不少，掏出一个小药瓶，慢悠悠道：“那各位大人可以将这个瓶子交给他，他见了就明白了。”

胖子迟疑了下，伸手接了：“那你等着，我这就命人交给丰原。来人，先把他关起来，若敢骗我们，让你尝尝冶谷熔炉的滋味！”

第114章

许玖只在冶谷牢房呆了三天，第四天早上的时候他被一大票人匆匆迎了出去，接着洗洗涮涮，换了干净合身的衣服，勉强整出个人样子，然后被安置到一间装潢颇好的卧室内。

先前那个胖子一直在旁边赔笑，大意就是杜图晋锦亲自来了冶谷，估计中午时分就会到。

亲自来了？许玖搞不懂杜图晋锦的脑回路，如果要见他，让他去丰原不就好了，好歹也是下任领主怎么能亲自跑来。

他心里大叹杜图晋锦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已经不是当初的许玖。

“来了来了，小晋侯来了，你可要仔细应对！”胖子又嘱咐他一遍。

许玖不以为然。

杜图晋锦在话音落地的时候踏进门，前呼后拥颇为气派，许玖一时见不少脑袋在眼前晃。

“都退下！”杜图晋锦也恼了，让这些乌泱泱的人退到门外，自己打量着许玖。

“你……”他很疑惑，再三看着许玖，扬了扬药瓶，“这个瓶子是你让人转交给我的？”

许玖点头：“嗯。”

“你是？”

“我是九。”许玖理所当然地答道。

“九是谁？”

许玖这才反应过来，脑子里飞快回忆，糟糕，是什么德来着？邦德还是福德？

“我是……那个邦德……九是我的小名。”许玖磕磕巴巴解释。

“邦德又是谁？”杜图晋锦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地赶路，来到冶谷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是想知道贝德的消息。眼前这个人结结巴巴一副骗子嘴脸让他火冒三丈，要不是这人跟贝德有几分像，他早都下手揍他了。

许玖左看右看，无奈道：“你关门，让他们都出去，我告诉你实话。”

杜图晋锦眉头一皱，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表情凶狠：“别想跟我耍花招。”

“答案肯定会让你满意，你让他们下去。”

杜图晋锦双手抱臂：“但愿如此。你们，先下去，关上门。”

“大人，不可冒险！”侍官们首先不同意，开始竭力劝说。好似一千只鸭子嘎嘎叫，许玖被吵的不行，杜图晋锦忍耐了几天的脾气终于发作了：“都给我滚出去！关门！”

于是，呼，终于安静了。

许玖戏谑地看他：“听说你当了晋侯，他们明显不怕你嘛。”

“有话就说，别扯淡。”杜图晋锦毛毛的，随时要发飙似的死盯着他，“给你药瓶的人呢？”

许玖想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就说为了找自己，心里有些淡淡的感动，看着年轻男人凌乱的头发，发青的眼圈，摸出一颗药丸递给他：“给，补身体的。”

杜图晋锦当然没接。废话，如果谁递的东西他都能一口吃了，那他早都死八百遍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皮鞭，“啪！”在地上抽出个鞭花，耐心耗尽：“说！”

“锦，我就是贝德。”许玖终于想起了他曾经借用过的名字。

“呵呵，不说你这模样跟贝德差了几百里，你刚才还说你叫邦德？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你主子到底是怎么教你的。”锦说着，语气越来越凶狠，看着对面的人就像看尸体似的。

“我原名不叫贝德，这你该查到了吧？”许玖将他不吃的药丸扔进嘴里，“所以我忘了。”

“呵呵。”锦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抽这个骗子了。

“得了吧锦，你肯定知道贝德这个名字是假的。我原名叫九，是从别的领地逃过来的。路上遇到了沙暴，随便找了个死者的名字用用，然后遇见了你，一个月前一起到了冶谷。”

对面的人语气很是熟悉，锦却仍没有放松，沉着张脸盯着他。

“我记得我们干掉了两波沙匪，在沙漠里整整走了七天。”许玖耐心地将一路的点滴回忆出来，他偏头竭力回想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谎话连篇，可说出来的确实是真真实实真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事！

杜图晋锦明显动摇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九，如果你不习惯也可以叫我贝德。”

“你这样子？”

许玖摸了摸脸颊，做出怪叔叔的模样：“这，一言难尽。”

杜图晋锦半信半疑：“你讲讲看。”

“你还记得我当初背了好多药吗，结果有两瓶漏了，沾染到我身上，改变了我的样貌。这药都是从巫女那求来的，恐怕是我违背了巫女不能杀生的禁令，遭此折磨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