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他说他叫华清。他说,我的名字里有你。
他的喜与怒,哀和伤,一个抬眉一个低目,脚步的停顿,手心的松紧。每一个转折之处,我都能了然于心。
我看了多少遍了呢,早就数不清了。甚至,他的面目已经不再重要,这一遍一遍的回顾,不断的让我推翻以往对他的印象,却更加深的刻在了心里。
他的动作赋予了新的含义,任何一个微妙之处都掩藏不住他的情绪。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镜子里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幻影。
哪怕我看上千遍,万遍,那都只是一个幻影。
现世里我失了约,来的晚了,一步走错,再也不能回头。本来想着能弥补回来,谁知道还是错的离谱,错的可笑。
我曾妄想着将阿维能变成他,然而却因为记得太深,怎么都无法让人取代。
我坐在树下,看着星火陨落,洋洋洒洒的染红了世间,也不在乎是幻境还是梦境了。
隐白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安静不语。
这时我想起了我曾近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声音无数遍的说着。
——你可否知与我你的本相;你的来处,你将去向何处。你的前尘,你的后事;你的执念,和虚妄。镜中花月水市皆是虚无,提灯来往时界是为何求?一切是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灭?你既知肉`体可消,魂灵泯灭,那么心念呢。你要的是什么?告诉我,我能让你的心愿实现。
我以为那是梦,刚开始是不理会的,可是听了无数遍之后,心中藏着的那一丝丝念头便被诱了出来,到底是将自己的心愿说了。
我在梦中说,我愿回到华清的身边,我愿同华清携手到他百年;我愿青山依旧不改,我愿同他的情谊永不怠倦;我愿同他看遍所有的山川与水流,共享他不曾有过的浮生等闲。
然而,还有一句在梦中我未曾说出口,这一句在喉中徘徊许久,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倘若这只是个梦,我便希望能忘却一切关于他的事。
如果当时说出来了,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可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个梦的意义,不过虽猜到了,却还是要问一问他:“你是谁?”
隐白答:“我是镜子,一面能照出世间一切实物本相的镜子。”
金鉴是为镜,隐于青天白日是为月,镜花水月,毕月神镜。
这就是隐白的身份。
毕月是上古之物,在千年之前,毕月也称为窥天之镜,我成仙之后,酒词便将他手中的毕月给了我,这镜子伴随了我千百年,华清没了之后,思念之心无处可安,于是我便从镜子中去看,去看华清那仅有的,开怀甚少的一生。
酒词曾对我说,我想要的,只要等,就会回来,于是我就等了。
我将天地间华清的星魂收了起来,放在了他送我的那枚玉佩中,之后便是等,一日,二日;一年,二年;十年,二十年,然后就等了百年,等的心火就要泯灭,快要烧成死灰。
可心念成灰,却执妄难安,再后来,镜子就不知被我扔到了何处,再也没找回来。
我愿以为这世间不会有谁知道我和华清的联系,可没想到却让镜子知道了去。
隐白道:“你从镜观他,我从镜中窥你,见你一遍一遍的看他后,我就起了好奇之心,于是便将你们的前因后果都追究了一遍。明后之后,便觉得你们之间的因缘际会妙不可言,连我都要惊奇。”
隐白将我揽入了怀中,身边的星火都已熄灭,一切恢复了真正的模样,只有我和他。隐白的怀抱没有温度,是冷的,然而话语很轻柔温暖:“我知道你在镜中看了多少遍,我知道你不甘心。”
我微微动了动头,木然的听着他继续说。
“这些年来,我找到了四枚他的散魄,这些散魄存着华清的记忆,只是实在太过零碎,化成幻体只能存留一日左右。我去了朝京,为了见他,只好用了一枚,后来在他放画的地方,发现了一幅他为你作的画。于是便将其余的散魄全都放在了画中。所以长青,三枚,你和他还有三次相见的机会。”
隐白抱紧了我,将头搁在了肩膀上,我只觉得他的身子很冷,和冰一样的冷,不断的冒着寒气。
他仍旧在说:“无论如何,你得去见他,他真的等的太久了。”
他拿出着一卷画纸,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画卷一时反应不过来,总怀疑自己是在还是在做梦,可眼前的画纸很像是真的,边缘有些破损,连颜色都是旧色。隐白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我从他手中接过画,也不言语。
这画卷就是他为我完成的心愿。
心愿的分量很轻,拿在手中几乎没有感觉。我还是疑心我在梦中,虽不能完全相信,可是还是珍重无比的将画收好,妥善的放在怀中。隐白见我收下了画,朝我笑了笑,随后整个身子都发了白光,最后在我手中还原了他原木的面貌,凝结成一面镜,失而复得的又回到了我手中。
他没有让我立即做出回答,只是同我说:“既然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了。”
五十五
再回到山下时,只见一片断壁樯橹,满目苍凉,香火庙都已不复存在,而那颗树,也已经被雷火劈去了生机,冉冉的冒着青烟,村人们早就散去的干净,一点人烟也不剩了。
我怎么就忽略了呢,飞仙之路上我走了捷径,渡劫的时候有人护着,可阿丢没有,他资质那么好,想来早就知道自己快到了要渡劫的时候,可是我怎么就一点都没想到呢。
阿刺出现在脚下,用爪子拉了拉我的脚,可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我蹲下身下,对上阿刺小小圆圆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啪嗒一下落在尘土中。
“不要哭拉,长青,你哭起来好难看。”阿刺鼓起脸颊,圆滚滚的瞪着眼,成了亡魂后还是保持着刺猬的模样。他的资质太差,修到现在都没修出人身来。
阿刺杵在脚下,爪子到处挥动着,绘声绘色的道:“阿丢的天劫打下来了,一下子就把庙给打坏了,我都吓死了,都不敢看,阿丢把我摔的好远好远,疼死我了。”
我抹去了眼里的泪,没好气的说:“你胆子一直很小的,怎么回事。”
“最后一道雷阿丢没躲开,我就扑了上去,回过神就这样了。”
“你真是笨死了。”
“我都死了你还骂我……不过我也知道我太笨了,当不了神仙的,我死了,阿丢也成了仙,以后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谁说的,你都没有问过我和阿丢。”
“我不敢问……”阿刺越说越小声。
“算了算了……”我从怀中掏出先前回到手中的玉佩,和已成了鬼的阿刺道:“我去看看阿丢,你先躲进来,别让鬼差给捉了。”
阿刺这次很乖,立刻就进了玉佩中。
我走进废墟,只觉得一股难以下咽的热流从喉间涌了上来,又硬生生的被我强压了下去。一道雷打了下来,受香火的泥雕也没了,自个肯定会受些影响,踏入这片废墟几乎费了半身的力气。只是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回来,只要我不回来,他就不会走。
于是一步一步的,走的近了,看着那残烟中立着的身影,不自觉的就松了口气。阿丢站在一片废墟中,一动不动的仿佛失了神,也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
我夸过焦炭,越过瓦砖,轻轻到了他的面前。
“阿丢。”温和的唤出了他的名字,等了好半天他才动了动眉头,悠悠的将眼帘抬起来。待看清楚面前的是我后,眼神逐渐亮起来,肩膀耸动的扑到我怀里。
“老大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阿丢说完,直直的看着我,硬生生的扯出个笑容。
“我……我没守住,老大,我把家看没了,刺猬也没了。”
“没事,没了就没了吧。”将阿丢搂到怀中,顺了顺他的背,轻轻的拍了拍。
“你没事就好。”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替他整了整衣襟,又替他擦了擦眼泪。
“都是我没用……”阿丢的胸膛起伏,抽泣声停不住,他好像越来越轻,越来越抱不住。我看了看他的手,却发现阿丢的指尖渐渐便的透明了。
“阿丢,别哭了,雷劫已经过去了,你要成仙了。”说出来的话我自己都察觉到颤抖的厉害,可阿丢就只是哭,仿佛听不见我的话。
我只好抱着他,不停的哄着。“好了,不要再哭了,难看死了……”
“刺猬没了……都怪我……”
“他不怪你,我也不怪你,没事的,还能找回来的。”
“真的……”
我很是肯定的道:“当然了,刺猬是甩不掉的嘛……到哪都能回来的。”
阿丢的苍白透明的脸浮出了笑,怀中的分量越发的轻了起来,我对阿丢说:“我等你回来。”
“好,我会回来的……”阿丢说完之后,已经没了力气,我只好一遍一遍的叫着他。
“阿丢……阿丢……”
阿丢的身体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没有温度。忽然他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拽着,满脸的泪与哀伤。在我印象里的阿丢,从来没有这般激动过,将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几近了癫狂。他的力气大到仿佛要将指甲嵌入了我的骨肉,紧紧的,不肯放松。
“老大你不要伤心,不伤心。我们都不伤心,你等着,你一定要等着,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哄着阿丢,轻轻道:“不伤心,我才不伤心,阿丢你看我都没有哭,都说伤心会哭的,可阿丢你看,我都没有哭。”
阿丢哽咽住,我看到那股透明已经漫爬到他的脖颈,便附身过去,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角。
他说:“老大,你等着我,等我回来。你带着阿维,我带着刺猬,我们还回来还继续过日子……等我。”
他说完后,我依然要笑,笑着说:“那你说话要算数,我等着你回来。”
阿丢点点头,细细的喘着气。
我只好对他说:“累了就睡吧。”
于是阿丢眼眉也要消失了,然后到了额头,发丝弯弯曲曲落在我的手心,最后也没有了。接着阿刺被我放了出来。我看着阿刺一副受气包的样子,有点为难的说道:“你要是再投个山兽的胎,能不能再修成精就很难说了。”
阿刺急了,跳上我的胸前,毫无感觉的抓了几下衣襟,急躁的道:“那怎么办?”
我想了许多的法子,最后只能对他说:“要不你就做鬼吧,做鬼也挺好的,地府里都是我的熟人,我打声招呼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阿刺小声抱怨道:“这算什么办法……你们都不在……”
我说:“在的在的,我让阿丢也去。”
“真的?”
“真的。”
“不许骗我!”
“我难道还要欺负一个鬼不成。只不过你这个模样……不行不行,你这副样子不好,那就只能再麻烦一下,你先去做回人,做了人再死就是人的样子了,到时再去地府吧。”
阿刺问我:“那也行,可是做人好吗?”
我答他:“不知道呢,我也没做过。”
阿刺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已经看到了鬼差的影子,连忙朝鬼差招了招手,然后回了阿刺:“放心吧,阿丢肯定比你到。”
五十六
把阿丢送走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天明了又亮,明了暗了有几次,直到感觉到了雨滴落了下来,抬头望了望边际,只听轰隆一声,将大地都撼动起来。
我这才想起阿丢的元身还在这里,于是慌慌忙忙的在废墟里扒寻着,搬开一块碎的不成样子的泥块后,一片竹简出现在眼前,我连忙拾起来拿衣袖擦拭干净。
倾雨云浓,四处没有避雨的地方,于是干脆就不躲了,就那么任凭着风吹雨打。
华兆来到这片废墟时,眉头皱的紧,我一见是他,对他招了招手,我知道我现在狼狈的紧,看的华兆啧啧啧的摇头。
“怎么不躲起来。”
“无处可躲呗。”无畏的摊了摊手,随便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游显看着我,微微将头别了过去,我眼尖的很,瞥见他的模样,不由的笑起来。“你可别哭出来。”我道,一并的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华兆扯了扯嘴角,接了过去。将东西交付给华兆之后,我忽然想起阿丢曾问我要过传家宝,当时我说时候还不到,没想到这时候竟来的这样快。
他道:“过了洗髓池后,他就不会再记得前尘往事了。”
我道:“我知道。所以还得拜托你件事情。”
华兆爽快道:“你说便是。”
我道:“等他得了仙身,不要留他在天上,让他来找我,我自有地方让他去。”
华兆掂量了下手中的竹简,面色沉稳,他将竹简放入怀中,说道:“长青你想怎么做?”
我摇摇头,只是说:“只是想让他们都好好的罢了。”
华兆迟疑道:“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我听说鬼神将要回归神尊之位,你可以……?”我将华兆的话打断。
“下次相见,我也许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华兆已有些不安,笑的有些勉强:“怎么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就算神尊翻脸不认人……”
“兆儿……”
“……”
“华清若是看见你长成如此,一定很高兴。”
“……长青。”
“我兴许会消失段日子。”
“那我该怎么寻你。”
“不用寻,我会回来的。”
华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天际的云层翻涌着,正迅速的朝这里飘来,我推了一把华兆,打发他赶紧带着东西走,催促道:“我还得等着阿丢来呢,你快去办正事。”
华兆被我推了几步,又见云海的确是越近了,便一转广袖消失了。
接着便是天兵天降整列成行立于云海之上,我遥摇望向云海,见云端上的那个身影被拥立在中,察觉到他也在看我,便朝他挥了挥手,乐不可支的眯起了眼。先前虽只是随意说说的,没想到还真的看到了这样的排场。
阿维从云端到了我面前,看到了周围的模样后,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我抢在他前面开了口:“没事的,我都想好了。”
阿维低下头,将我抵在我的额上,我没有动,就那么看着他的眼,听他缓缓说道:“想好什么了?”
“想好以后该怎么做了。”
我不骗阿维,于是便说了:“三次,他给了我三次见华清的机会。”
阿维沉默片刻,道:“那答应我,三次过后,将一切都忘了。”
我问他:“要是我不回来了怎么办?”
阿维抬起了头,认真道:“我已经活了很久,等的起。”他说罢,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天上那声势浩大的兵阵,徐徐的推开了阿维,对他说道:“他们在等你,快去吧。”
阿维说道:“先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