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张鹤缱
张鹤缱  发于:2015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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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那样的种族主义者就该被送回家。”西蒙说。

纳夫塔利看着地上红蓝相间的方块边走边点头。

“我是说,你的衬衫扣错着了并不是你的种族的错。你明白吗,纳夫塔利?你为什么要把扣子扣错?哦,我懂,我懂,那是艺术。”西蒙一边伸手摸着走廊边的浮雕,一边自顾自地说。

“早上……太着急了。”纳夫塔利窘迫道。他以为这位好心地打抱不平的同学会善良地避开这件事。

“——纳夫塔利,你真是个天才!”西蒙忽然停下来一把抱住纳夫塔利,纳夫塔利当时还不明白他那句话和这个举动的意思。

不过第二天,他在走廊上又遇见西蒙时就懂了:西蒙把他的衬衫错着扣,洋洋得意地靠在柱子上和众人打招呼。纳夫塔利一边悄悄退回去一边听到西蒙向大家大声说道:“这是艺术!……嘿,纳夫塔利!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以前就知道西蒙这号人物,他因为私生活混乱、疯癫的举止而在整个拉丁区扬名。而纳夫塔利越了解他,越明白他的迷人之处。

西蒙的那帮子弟兄已经习惯了对他们爱慕的女孩儿吼:“什么?你喜欢西蒙?他不过是个傻子!疯子!娘娘腔!”他每天下了早晨的课,总会在走廊里冲着某哥们儿一边伸着兰花指,一边娇声问:“嘿~你今天身体有没有很柔软呀?”一般得到的回复都是:“去你妈的!”虽然他们知道这正是西蒙想听到的,从他笑倒在地的模样就知道了。

有一次纳夫塔利和西蒙正走到那棵白皮松下,另一个纳夫塔利叫不出名字的、裹着厚秋衣的西蒙的朋友忽然走上来给西蒙讲述他失恋的伤心事:“我去她的家里了,没想到她的父亲这么严厉,我们的婚事也告吹了。”

“就是之前你说过的那个普鲁士女孩儿?”

“嗯。”

“她怎么那么没眼光呢?你到底在她家遇到了什么呀?”

“我把一切都做得很体面了!但没想到她父亲心眼那么小!”

“哦,这样啊,确实有这种心眼小的人,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往心里去……诶,你到底说了什么呀?”

那朋友带着哭腔道:“我就说虽然我们法普两国的政府间有过战争,都杀了对方很多同胞,但我们还是应该不计前嫌,忘了那些不愉快,世代友好。”

“哦——是呢……”西蒙那张原本充满悲伤的安慰的脸因为憋笑而皱成一团。

纳夫塔利看着他纠结的表情不由得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西蒙!这不好笑!”那朋友愤怒道。

“你笑什么,纳夫塔利!这不好笑!”西蒙一边笑着推攘纳夫塔利一边怒斥道。

“嘿!”纳夫塔利感到很无辜。

不仅对朋友,对爱情他也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态度。他常带着纳夫塔利等一群人上酒馆(这一群人间就有杜兰)。按理说他应该吸取教训了,因为酒馆里埋伏着他众多的老情人,就纳夫塔利见过的最厉害的一次,两个漂亮女孩儿为了他把对方撕扯成了一堆薄纱条。那种时候西蒙总会赶紧上去劝解两人,但正如同他安慰那位失恋的友人一样,纳夫塔利感到西蒙心里其实对他们漠不关心。

“嗨,别打啦!哎哟,哈哈哈……你的脸好像睡肿了一样!”

最终,姑娘们总是哭着吼叫道:“阿隆西蒙!你除了一张脸根本一无是处!”

那时的西蒙只是冷冷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等她们说完。

他还在不停地制造新的情人。他住在佩兰夫人在布洛捏给他买的小木屋里。有些时候佩兰夫人并不来,西蒙就会带别的姑娘回去。毕竟那儿离黑森林那么近。

纳夫塔利也曾就佩兰夫人的问题问过西蒙,西蒙说:“纳夫塔利,你不知道,露娜(佩兰夫人)是个可怜的女人。他的丈夫甚至爱那些印象派的艺术品更胜于她。”

第二年春天,西蒙把纳夫塔利介绍给了佩兰夫人画像(那段时间纳夫塔利也确实很缺钱),“她会喜欢你的画的”。

纳夫塔利感激西蒙,但又为两人的放荡伤透脑筋:他们总是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有天,纳夫塔利守时到了西蒙的小屋,正好撞见一丝不挂的两人。纳夫塔利悄悄地想不惊动他们,从房里出来的西蒙还是嬉皮笑脸地问纳夫塔利道:“你干嘛偷看我呀,纳夫塔利?”

西蒙当时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因为笑容的弧度而被睫毛覆盖,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你也去找个情人呀,不然只是上课也太寂寞了。”

“上课就够了。”纳夫塔利小声说。

西蒙可能不知道纳夫塔利没有情人正是因为他:虽然他对朋友总是一副游戏的态度,却又会为他们挺身而出,就像那天在走廊上,他给了杰拉德一拳,又对纳夫塔利露出了天使般无瑕的微笑。

也因为他平时总是嘻嘻哈哈,却又偶尔露出悲伤,就像那天被那两位姑娘吼了之后,冷淡的西蒙不再等待其他同伴叫上纳夫塔利从酒馆出来,两人坐在小巷里夏日温热的台阶上,默默地喝着酒一直沉默,最后他靠在纳夫塔利肩上哭着说:“只有露娜能理解我——我和她同命相怜!”

纳夫塔利没法用面对杰拉德时的安之若素去面对西蒙,特别是当西蒙在学校走廊里默默笑着帮他把卷在衣服里的衣领翻好后——他发现他们都是他的敌人,一个想要消灭他,一个已经控制了他。

如果现在纳夫塔利窗台上的那只蜘蛛,也曾在他在美院求学时驻扎过他的窗台的话,也许它就不会埋怨邀请纳夫塔利去自己家中做客,并送给他一束黄色鸢尾花的艾德里安了——因为这时的场景简直就是那时的翻版:

一开始,纳夫塔利推开窗,希望风能透进来;一会儿,他又关上窗,因为风总让他吃到自己的头发;后来,他又愤怒地打开窗,不明白为何春日的屋里这么燥热;最后,他砰地关上窗(这也直接震碎了蜘蛛还期冀能修补的网),并大骂了街对面叫卖堇烟草的老头。

蜘蛛希望他能安分守己地画画。可是自从那个叫艾德里安的黄毛小子来过他的画室之后,他就没什么画画的心思了,而它也就没得过什么清净。只是这个状况在那封邀请函和那束鸢尾花到来后愈演愈烈罢了:

第一天,他把鸢尾花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好让他在睡觉前能抚摸一下那些像艾德里安发际的绒毛一样总在风中轻轻颤抖的花瓣;第二天,他端详着那束花皱眉,并在下午将它转移到了一旁的柜子上。后来每当他进屋看见花束那抹艳丽的黄色,他就一阵揪心的难受,便一气之下把它扔进了柜子里(一开始扔得很潇洒,五分钟后,他打开柜子整理了一下,查看花瓣有没有摔坏)。但是到了第三天傍晚时,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打开柜子,又细心地把它插回了床头的玻璃瓶里。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求学期间因西蒙而心神不宁时没有收到如下的画迷来信:

“尊敬的纳夫塔利先生:不用说我有多崇拜您了吧?五月过了一大半了,您搁置了所有工作,整个艺术界都在猜测您是不是生病了。不过没想到月底您又一下子发表了这么多高效高质的画作,真是让人赞叹不已。这些画作都有一种压抑、悲伤的色调,不用说,您肯定是用这些富有攻击性、报复性的色彩在表达一种独一无二的感情。但是我最欣赏的还是您前些日子慢条斯理画出来的那幅《爱丽丝》,透明、温暖的色调仿佛透着一股小苍兰的香味。您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12.嫉妒与爱情

然而一个月前他却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而无法落笔作画。

对纳夫塔利来说,西蒙、艾德里安那样的人仿佛是谜一般的存在。就像那天在画友会上,艾德里安穿得那么光彩照人,却冷若冰霜。

艾德里安的态度幻化为梦中的一条绿曼巴,冰冷鲜绿的鳞片片擦过他的脚踝。这也曾让他尽量在画友会上避开艾德里安的目光。

他是那时才知道为何当年,他兴冲冲地把画好的《西蒙》拿给西蒙看时,西蒙只淡淡看了一眼说:“嗯,画得挺好。”而不再像以往在画室里那样两眼放光地说:“纳夫塔利,你太棒了!”他还想到,多少次,他去马丁老师的画室找西蒙时,西蒙总是立马把画盖上,笑着蒙混过去。那时,西蒙的双眸因映着白帆布而更为浅淡模糊,他转过身子望着纳夫塔利而不站起来,拿着画笔的手挠着头,伸直的双腿也缩拢放在凳撑上。

这部分西蒙曾借着纳夫塔利的肉体复生了。就在画友会上,纳夫塔利看到茱莉亚画的一幅水粉静物时。

“这块帆布色彩很美,莫雷尔小姐,没想到你观察这么仔细。”

“这是艾德里安告诉我的,我一开始只是铺了一层白色和灰色。艾德里安说花瓶看着是白色的其实并不是,它还有红色、橙色、蓝色和花瓶里的枝叶映上去的绿色……纳夫塔利先生,艾德里安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您平时要是多指导他就好了。”

“艾德里安?噢,好。”纳夫塔利惊讶地说道,却没看着茱莉亚,仿佛他说话的对象是画面上的空白、画板、手上的铅笔一般。他仿佛觉得他的笑容能够像光线一样,从自己的脸经由画面反射而到达茱莉亚眼中,让茱莉亚知道自己是真心为这位年轻人感到高兴。

纳夫塔利无法忘记,他曾经就色彩的问题和自己在军营里的老师吉布森老先生起过冲突。纳夫塔利当时坚持认为他只用蓝色系给明乔河上色没错,何况重要的是形,形如果到位了,色彩是其次的。

此后,每当纳夫塔利指导艾德里安的画作,并发现可改动的地方越来越少时,他就盯着自己手上的油彩说:“不错,画得很好。”这时,脚底的蚯蚓、艾德里安坐下的木凳、莫雷尔家金色的窗棂和筑巢的乌鸦都压缩在了一个平面的、狭隘的视野里。

后来,当艾德里安反驳他的绘画观点时,他竟然回答说绘画本来就是枯燥的。

那几天,他每日懒懒地徘徊在水位缓降的塞纳河边。金色的漆门泛出油腻的光,灰蓝的拱顶眯着困倦的双眼,粗糙的石柱下站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夫人小姐,街角有着弧形招牌的饭店里各色眼眸的人眼中,交错映着色彩。

纳夫塔利将去了几趟才买到的一直缺货的番木鳌倒了满屋,然后开始疯狂地画画。他一早便吃完一整天的食物,到夜里才熄灯睡觉,以期每晚那些白天纷乱的构思、粗细的线条、虚拟的光影,在他和毒蛇间筑起一道篱墙。

曾有一个公主,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珠宝、衣服,住在世界上最华美的宫殿里,一切都应当是完美的,然而上帝偏偏给了公主一张普通的脸蛋,把最美丽的容颜给了一位穷人家的女子。她在夜里对着月亮哭泣说:“主,为何你把这些无与伦比的事物给了我,让我渴望完美,却又要夺走最重要的部分,让我被人耻笑呢?”

纳夫塔利认为,上天给了他绘画的渴望、漂泊的命运,却惟独让他天赋平平,这一点,自己因握笔而长满了茧的双手最清楚不过。而艾德里安,缺少的只是经历。

如果那些每日在沙龙里、报纸上吹嘘自己的人有一天发现了艾德里安,那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也许就会付之一炬。而夺走这一切的,并不是什么丑恶的罪人,偏偏是这个病弱、内敛、不知道自己天赋的可爱的年轻人。

纳夫塔利在德奥渥涅家为包括艾德里安在内的一院子上流人士作画时,这个念头就紧紧地箍着他的头脑,让他从鼻尖到脖根阵阵麻木。

几天前,他正下楼去买用光了的颜料。二楼的楼梯口上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在玩积木。纳夫塔利一眼就看到了她们,因为那个头上别着晚开山茶花的长发小姑娘相当漂亮。她们在砌城堡,齐耳短发、眼小嘴大的胖嘟嘟的小女孩时不时地瞄上长发姑娘一眼。

终于,短发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长发说:“我只悄悄告诉你——趁着茱斯蒂娜她们没有回来——其实你戴这个山茶花不好看,真的,它不适合你。”

“哦。”小姑娘抬起洋娃娃般的眼睛,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短发一眼。

“真的,你把它摘了吧,趁茱斯蒂娜她们没回来。”

“不,不用,就让它这样吧。”漂亮姑娘显然也相当聪明。

后来,每当纳夫塔利想起他在德奥渥涅家中那种像时钟的秒针一样迅速旋转的动荡心情时,还会想到这两个人孩子对话时的场景。他还曾想象,许多年后,戴着山茶花的女孩儿享受过她的盛年,最终被时光抛弃、遗忘;而短发女孩儿日复一日对着镜子偷偷地为上帝的不公哭泣,带着怨恨过完一生。

但是十年前,年轻的纳夫塔利并不知道西蒙对他还有嫉妒之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纳夫塔利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下午,他约好给佩兰夫人画一幅穿便装的肖像画。然而他到布洛捏的小屋时,却只有西蒙一个人在那儿。

“鲁卡琦亚(佩兰夫人的仆人)突然来找露娜,她就走了。”纳夫塔利走进时,西蒙还正躺在床上。他起来随意地穿上印着鲜艳红花的真丝睡衣(纳夫塔利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他的还是佩兰夫人的),笑着给纳夫塔利倒了咖啡。

纳夫塔利的手紧紧抓着背包的带子,视线不知道该停留在杂乱的屋子的哪里,说:“不,我和她重新约个时间吧。”

“坐下,纳夫塔利,”西蒙把纳夫塔利一把拖到在沙发里,“告诉我,今天早上马丁有没有又找我麻烦。”

“我倒是被他找麻烦了:他在走廊上抓着我问你在哪儿,如果你再不去上课,期末就别想有成绩。”

“哈哈!”西蒙笑着听完纳夫塔利说,挠着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问,“那,那你告诉他我在哪儿了吗?”

“当然。”纳夫塔利冷笑道。

“你说了什么?”西蒙躺到纳夫塔利身上,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玩道。

“我说你、我说你……嘿!”纳夫塔利挡开西蒙不断骚扰的笔触。

“纳夫塔利……”西蒙忽然停止对沙发胡闹般的狂蹬乱踹,坐起来望着纳夫塔利。

“你总是这样!”纳夫塔利见他如此,立马移开视线笑着弯腰去捡落下的画笔。

西蒙一言不发站起来走进了卧室里,关上门。

周围忽然从西蒙制造的热闹中跌入了一片寂静里。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外的雪松照在墙上一块剥落的墙纸上。纳夫塔利的心像教堂的钟,强烈、沉重、缓慢地左右摇摆起来。

“嘿,哥们儿,来找我。”透过卧室那扇旧木门,忽然传来西蒙渺远的声音。

纳夫塔利以为自己听错了。

“喂!纳夫塔利,快来找我!”

纳夫塔利像在夜里行进一般摸索着走进卧室,床上正有一个人,蒙着头,装成一床被子的样子。

纳夫塔利揭起那床白色的丝被,西蒙美丽的脸就露了出来。

“你真无聊。”纳夫塔利在床缘上坐下,无奈地笑道。然而他的左手却慌忙地寻找自进屋以来就一直抓着的那根袖口上的线头。

“你以为你赢了,所以你觉得无聊。”西蒙随口笑着说,“但是你还没有找到我呢。”

“我怎么没有找到你?”

“你看到了我但是没有找到我呀。”

纳夫塔利伸手去揉西蒙的头发。

“我又不在我的头发里!”西蒙笑道,“也没在脚里,也没在衣服里……哈哈!也没在肚子上!纳夫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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