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张鹤缱
张鹤缱  发于:2015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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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一完,纳夫塔利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站定,拍手赞扬,像只不过走神片刻(但又没有走神后那种霎时恍然的神情)。艾德里安为此举彻底困惑了,因透不过气悄悄放下毯子去了走廊。

那条走廊通向储物间,人很少。身后有些破旧的木梯上还雕着帝国时代流行的纹路。艾德里安揉着太阳穴,拉拉领巾,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

然而那个真实的纳夫塔利,像狡猾的政治家一样,并不像艾德里安幻想中那个纳夫塔利只给予他纯粹的快乐或残忍,而是恩威并施。他跟着艾德里安出来,率先开口对他说:

“德尼少爷,您那天没来赴约。”

艾德里安心中好不容易平息的旋律陡然上升,节奏由三拍变成二拍。无章的重音和滑音让音符和休止符全都飘了起来。

他真实地感到纳夫塔利走过来时空气打旋残留的移动;并且纳夫塔利的黑色长发也给自己在内的走廊多洒上了一层清澈的、灰白的环境色。

如果是在之前的画友会上听到纳夫塔利的这句问话,艾德里安一定会欣喜若狂;而此时艾德里安却五味参杂。他认为应该惩罚纳夫塔利的故弄虚玄;但抗议最终被镇压了。

“我那天……嗯,生病了,没来得及通知您,实在抱歉。”

“很遗憾,”纳夫塔利的手依然背着,视线随着眨眼的频率自然地交替在艾德里安身上和窗外的风景间,“如果您的身体状况允许您多来几次画友会,您在绘画上的技艺会进步得更快。”

“我父母希望我只把它作为一个兴趣爱好。”

“您应该知道您绘画上的天赋。您不该浪费它。”

艾德里安这才想起了绘画来。他想起颜料、画布、煤油的味道(可能因为纳夫塔利身上的这些味道),想到许多晚餐后的黄昏自己偷偷躲在房中悄悄画画的场景,像少年人想着初恋一样既羞愧又幸福。

然而他又想到,它是那样忽冷忽热、难以捉摸,他不敢向它表白自己的心意。他暗自地、充满卑微和爱怜地远望着它。但纳夫塔利却告诉他,它并非对自己毫无情意。并且因为纳夫塔利与它“熟知”,所带来的消息就更加可信。

艾德里安欣喜不已,一种未经分辨的勇气涌入了他的头脑。他红着脸说:“确实,我很喜欢画画……我想一生都画画,并不介意它是否能为我带来辉煌的前程。但纳夫塔利先生,您真的认为我有天赋吗?”

纳夫塔利听着他纯真热情地表白微笑着说:“当然。虽然画友会的活动已经完了,但如果您不嫌弃,我邀请您五月初时到蔽画室来,带上您的画。”

艾德里安接过纳夫塔利递给他的写着日期和地址的、上面有一处墨渍的纸条。他看到纳夫塔利的手有些颤抖(也许是他自己在颤抖)。他像得到了中意已久的礼物的孩子一般,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太棒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

“应该是我感激您。”纳夫塔利说。

04.画友会

我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震惊。

我并不清楚艾德里安对纳夫塔利的崇拜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还是对艺术的追求。但是无论哪种都不符合我对他的认识,无论哪个都会将他毁灭,就像它们摧毁兰波一样。

往大了说是这样,往小了说,几年前凯恩的舅舅家有个叫马松的仆人就闹过这样的丑闻,后来他被辞退回到村里,没多久他父亲就因气急败坏得病死了。

但是我和凯恩还是认为,谈论这样的事情就好像在谈论远东的神话,是离我们很遥远并且永远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事情。

原本我对这些人也是很厌恶的,就像人们排斥所有未知的东西。不过自从见过凯恩和他舅舅是如何拳打脚踢地把马松赶出去时,我倒同情起他来。当然我从未跟凯恩提起,毕竟这是一种他那样的生活富足、相貌堂堂的男人永远不会懂的,而我身为秃顶的胖子却完全可以理解的,弱者的世界。照理说我应该感激凯恩误会我爱上艾德里安时对我的“理解”?也许凯恩之所以对马松那么粗暴,并非因为他莫名的趣味,而因为他只是个下等人?

放下这些不说,我忽然知道远东的神话竟然就在自己身旁上演,竟然就在凯恩心心念念的茱莉亚小姐、昂利夫人最好的朋友德尼夫人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悄悄隐藏着,有些害怕了。也许我身边的一切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还沉浸在那些浪漫主义文学家编造的虚无的情节里。

那天我坐车回家路过一家咖啡馆时,透过玻璃窗远远看了看咖啡馆进出的人群。隔着仲春树木茂密的枝叶,巴黎林荫大道上传来或匆忙或缓慢的马蹄声,车夫们挥鞭摇铃,车里的阴影处坐着华丽的贵妇;几个穿着不合身工衣的孩子正在叫卖报纸,说德国人又改良了燃机,时代就要改变了;几位戴着高帽的先生捂着嘴,似乎受不了干燥空气下腾飞的尘埃。其中那位更壮的不停地揭下帽子,拉拉紧缚的领口,使人确实感到今年的春天太热了。

我的马车驶过咖啡馆那扇橙色的小门。玻璃窗上细密的、浅黄色的尘埃像浅滩上的海水由下到上、由深到浅淡淡铺开,犹如纳夫塔利那幅有名的《西蒙》背景里的窗户。画上那个美丽的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乱而简陋的床上,脸上的微笑坦然安详,身体皮肤边缘泛着温和的窗户照入的光。

我还想到,艾德里安停在大街对面,看着纳夫塔利走进谢瓦利埃咖啡馆,自己则让车夫驾车走了时,他瘦削的鼻梁和圆润的鼻头组成的曲线在他脸上勾出的那一片阴影。

那个画友会,确切的说是茱莉亚为了艾德里安才举办的。当她知道纳夫塔利来为艾德里安画像的事情泡汤之后(艾德里安始终不肯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茱莉亚只知道他装错了信这件事),艾德里安又没进咖啡馆赴约,她觉得不得不为自己这位乖乖少爷朋友做点什么了。

艾德里安原本严词拒绝再见到纳夫塔利,并声称他那天没进咖啡馆绝不是因为茱莉亚口中的胆怯。但茱莉亚知道他是在赌气,虽然不知道他气些什么(她想,男人总就是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赌气嘛)。

她明白,如果她安排艾德里安再和纳夫塔利见面,让纳夫塔利看他的画,指点他,他一定会心花怒放的(也许还是一张臭脸)。她还知道,只要她求求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还是会装作“为了朋友”去她的画友会的,原因还不是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当然,茱莉亚也知道他有多爱画画。)

事实确如茱莉亚所想。艾德里安一边感激茱莉亚给自己提供了绘画的条件,一边又为茱莉亚游戏般的态度懊恼。还有,他绝不承认自己因为又和纳夫塔利见面而心花怒放了。

但是有件事他却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纳夫塔利绝口不提之前的事,也未就咖啡馆的问题提问他,当他开始猜想纳夫塔利的心时,他就又被卷入了痛苦的漩涡。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第一天去画友会时,为了挽回他在纳夫塔利心目中的形象,故意穿了一件自认为很靓丽的深绿色三件套——毕竟茱莉亚也说过这身配他棕色的头发真是完美无缺。

而当大家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神情时,他的自信就像一只猫一样,嗖地从门缝窜逃了,无影无踪。

“艾德里安?!”布兰特,那个红头发绿眼睛满脸雀斑的男人扒开人群冲进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当时艾德里安拿下帽子挡在胸前说:“我实在是没找到别的衣服穿。”

“你看起来就像那棵枫树一样。”布兰特看着那棵刚抽了嫩芽的枫树笑道。

茱莉亚也笑着说:“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艾德里安只好附和道:“是呀,四月的天气总让人不知道穿什么好。”然后他在人群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躲起来。茱莉亚和布兰特一伙说笑去了。

那次的画友会他一直沉默地坐在枫树下,没人跟他搭话,让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连纳夫塔利也嫌弃了他:他走过来,浓密的眉毛抬了一抬,扩大的视线在艾德里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像被抖落的灰尘一样飘落到地上。

“画好了吗?”他的视线直落在艾德里安的画板上。对于艾德里安没去咖啡馆赴约的事只字未提。

自卑像一座山压着艾德里安。他也死盯着画板说:“……嗯。”

“这个瓶口有点歪了。”纳夫塔利从艾德里安手上拿过笔,他那件旧得退色的米黄色薄衬衫扫过艾德里安的头顶,“你看,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艾德里安感到纳夫塔利看了看自己,他低眼答道:“哦。”

“这里的阴影应该加深。”

“唔……”

“线条有些乱。”

“我觉得挺好。”艾德里安终于抬头看着画道。

纳夫塔利又看了他一眼,盯着画语气平淡地说:“线头勾得有点严重。”

“我尽力了。”艾德里安皱了皱眉头。

纳夫塔利不再说什么,用手擦了一下画面。

艾德里安这才瞄了一眼纳夫塔利,然而纳夫塔利双唇紧闭,大刀阔斧地修改着艾德里安的画,一会儿,放下笔走人了。

艾德里安继续穿着那件让他出丑的衣服,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但再没有画一笔。

这事儿让他记起了三月底纳夫塔利来他家给他画肖像时。他的羞愧一部分来自自己犯傻把信装错了信封(要知道他在给茱莉亚的那封信里可是尽书对纳夫塔利的崇拜和爱慕),另一部分来自自己收藏的那副纳夫塔利的自画像——它没有在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不过最让他焦灼懊恼的则是传言中纳夫塔利曾是佩兰夫人情夫一事。

这种恼羞成怒成了破罐子破摔的盲目的嫉妒。他甚至怀疑纳夫塔利和茱莉亚有些什么。

比如那天,天气相当热,花坛里月季的香味都热烘烘的。几人正拿出上周回家绘制的作品来,大家挨个讨论评点。到了茱莉亚临摹的歪歪扭扭的提香《维纳斯》的临摹速写,大家哄笑起来。

纳夫塔利止住大家说:“亲爱的茱莉亚小姐,我认为你们在这个阶段,应该多画一些实物,哪怕是最简单的石膏几何。”茱莉亚红了脸,又被几个朋友推来攘去,只结巴了几下没说出几个字。

纳夫塔利藏在胡须里的善意的微笑,让艾德里安心里充满妒意。它仿佛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艾德里安心中挤压的多年来的隐忍、躲藏、顺从与渴望。

纳夫塔利的视线扫过时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秒,让他下定决心要说话了。

他看向纳夫塔利,像锁线装订的书脊般关节突兀的手的一只蜷缩成了海螺形,另一只紧紧握着凳子的一角。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干枯的落叶,但正在说话的人确实又是他本人,只好选择站到一边冷静观察这另一个自己。他看见自己张开了边界模糊的嘴唇,色彩暗淡,随时都显出忧郁的神情。

他听见这个自己说:“但是天天画鸡蛋不是很容易让大家讨厌绘画吗?如果都是练习,不那么枯燥不是更好吗?”

全场都寂静下来了。纳夫塔利的视线终于只停留在他一人身上。如果是平时纳夫塔利那冷漠的、不屑的(特别是说起“平民的品味”时,这就像民众对艺术家的偏见一样不多不少,只是刚好反方向)、充满抗争力量的眼神,一定会让艾德里安燃起心满意足的斗志。但那天,纳夫塔利的眼睛只坦然地望着他,神彩仿佛冬季的莱蒙湖。

这眼神并没有在艾德里安身上停留太久,让艾德里安大失所望。然而他转过身再次面向茱莉亚的画后,他又留了半句话的空白。直到场下的寂静将这段空白完全填满,背对着众人的纳夫塔利揉了揉鼻尖,用像被放逐的阿特拉斯那般冷清的语调说:“画画原本就是枯燥的。”

05.在蒙马特

艾德里安到底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对世事的看法有种近乎天真的无畏,对未来也抱着无尽的热忱与幻想。

五月初,他应邀来到纳夫塔利蒙马特的家。屋外的通道上排挂满了几年不收的退色衬衫、散发着腥臭味的甜咸菜、脚边堆满了煤炭竹筐。屋内明媚的阳光里,四处飞扬的尘埃被粘黏在地板、墙壁、放满了画笔颜料的木架子上,墙边堆着画、布帘、石膏人像、凳子、死掉的飞蛾和木屑。背阳的大窗户透出炙烤的气息。

纳夫塔利的画背对着、层层靠在墙上,没有一幅面朝外,也没有挂在墙上。再往里,有一间暗室,艾德里安隐约看见里面也堆着画作。

“抱歉。”在艾德里安正往里头探头时,纳夫塔利笑着拉上了门。

艾德里安红了脸,局促地转回画室中间,对着纳夫塔利画板上的那幅画随口问道:“这是谁?有点眼熟。”

“马坚塔公爵。”纳夫塔利语气温和。

“哦,公爵先生……”

不顺利的开场让艾德里安下午画画时,一会儿挤多了颜料、一会儿画到衣服上;还有一次他走过去拿东西,踢倒了画杖差点打中纳夫塔利的脑门。窘迫的艾德里安一下午都在道歉,好在和蔼可亲的纳夫塔利老师都只是笑笑帮他收场。

“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笨手笨脚的。”艾德里安低头说。

纳夫塔利笑着看着他。

“真的,”艾德里安道,“我还会做点心呢。”他一说完就后悔了。

“是吗?”

“嗯……英国黑布丁。”他小声说。

纳夫塔利笑道:“我知道那个很难吃。”

“很好吃的……!”艾德里安为了缓解尴尬而故作潇洒地笑说,“那至少我们不会抢东西吃。”可是这句话反而让两人更加尴尬了。

纳夫塔利默默看着他说完,没有搭腔也没有笑。

艾德里安更红了脸,把手插进衣兜里,摩挲着兜里的小方盒,尽量平复着自己。

这样,两人才好好画了会儿画。他们画了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台,因为纳夫塔利认为没人管的花盆,杂乱无章的花草,年久不用的工具,木板、小孩儿的玩具……是最值得画的、最富生活气息的场景。

纳夫塔利帮艾德里安修改着画面。他有一股石料气味的黑色头发在肩头摩挲,肩峰因手臂的移动而在衬衫下移动。

近在咫尺的纳夫塔利让艾德里安想起三月底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有着阴云的午后。他还感到犹如在昂立夫人的宴会上弄丢纳夫塔利写给自己日期地址的纸条时那样的紧张局促,而他现在不用透过纸条的媒介,就能够闻到纳夫塔利手上温暖的炭笔味。

过去的知觉又控制了现在的他。

等纳夫塔利帮艾德里安改好形,艾德里安才回过神来,觉得天气有点热。他看着自己揉作一团的画面也终于有了层次和立体感,感叹道:“纳夫塔利先生,您真是个天才。”

“我不是天才,”纳夫塔利笑了笑,给画面加上最后一笔,“我只是每天都在不停地画而已。”

艾德里安因想起纳夫塔利在画友会上说的话,进而想起自己当时的顶撞,悄悄下移了视线,坐直了身子,不再依在靠背上了。

“您说……绘画原本就是枯燥的。纳夫塔利先生,每天画画,您厌倦了吗?”

“你问一个结婚几十年的人他还爱不爱那个现在已经知根知底的女人——他的伴侣,妻子,他会很难回答的。”纳夫塔利停下笔,舒了一口气,看着画面靠在木椅不结实的靠背上。

艾德里安像一个受训的学生。他的双手十指穿插着放在身前,手指按照一定规律悄悄围绕着突兀的关节移动着。他小声说:“如果……我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会一辈子……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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