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茫茫然误打误撞来到了这个乡村,若非遇到张老,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当时他身上没什么钱。看什么都觉得没意思,连死也不怕。遇到张老,学了琴,他渐渐地有了一种重新活了的感觉。绿水青山,岁月静好。
这五年,他的日子是美好的。不像他师父师兄们有时候担心的那样怕他孤独。他一点不孤独。每一把琴都是他的朋友,没一次琴音都是一次心声的表达,言语的交流。他过得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觉得桃花源的生活就大约是这样的。而且还认识了闵道长这样一个奇人。人生不能更好了。若是不做噩梦,孔嘉行不出现,这样的日子他是想要长长久久过下去的。
张老看出来了,他这弟子去意已决,便也不劝了。况且和闵道长在一起,他也放心。虽然闵道长这人神神秘秘,有时候还疯疯癫癫的,但是对谢陨是真好。和他这个师父比也差不几分了,交给他还算比较放心。
张老不反对小弟子云游,但就是有个要求,说好久没见了,让弟子多陪他几天。谢陨自然同意了。若是张老知道就因为他挽留了弟子几天就出了大事,那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会多留他几天。时间若可以倒流,他一定马上催促他那小弟子赶快走。
只是,世上事,细微牵连,几许缘由就绊住了命运。
第007章:夜来发疯
乡村的夏夜并不静,有蛙声,蝉鸣声,水声。但这自然的声音又和噪音是不同的,声声入耳,反而更加静心宁神。谢陨靠在床头,听着那些声音,也不睡觉。偶有灵感突显,他就拿过床头柜上的纸和笔,写下一段古琴谱。这五年时间,谢陨积攒了不少自己或修改,或完全自己编写的古琴曲谱。他都只是自己弹弹,从来没有面过世。二师兄曾经建议他录成视频传到网上去。他对此没有什么热情,也不喜欢上网。平时是连手机都不带在身上的。师父师兄们知道他这习惯,一般打电话都是按照他的作息在家里的时候打座机。他的手机几乎是空闲的。当然也偶尔收到几个短信,大多是二师兄发来的。会说一些他个人的事情,或者节日里发个祝福,当然二师兄发短信没个定数,似乎都是想起了就发来。许多短信也不用他回。二师兄也不介意,他经常是想起来了才打开手机看看。
谢陨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开信息。里面有一条未读短信:师弟,昨日在金色玫瑰音乐会上弹奏了师弟作曲的那个曲子,是钢琴版,获得了巨大的反响。被问及作曲者,我知道你肯定不愿署真名,便写了独孤隐士。
这已经是五天前的短信了。谢陨犹豫着要不要回,回又回些什么呢。其实他回短信的时候真的很少,除非是二师兄问了他什么具体的问题。想了想,谢陨打下了这么一行字:我的所有曲谱都在卧室衣柜中间最下方的抽屉里。
二师兄既然觉得好,那就给他吧。谢陨弹琴谱曲都只是自娱自乐,这些曲谱积压在他这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给二师兄流传出去。二师兄闻名国际,弹个什么曲子自然会广为传播。这些放着积压灰尘的谱子也算有了它的价值。
谢陨回了短信就随手关机了。手机有辐射,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在打坐修炼后,连辐射似乎都有一种实质的感受。回想起以前天天电脑,手机,各种科技产品不离身的时候,真的是完全两种生活。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也觉得很遥远,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其实十年都没有。都说人生短暂,但是谢陨觉得这么短短二三十年也已经很长了。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不再年轻的缘故吧。
这晚,谢陨回想了许多事情,从学生时代到监狱再到这里。其实他的人生真的很简单,从一个固定的地方到另一个固定的地方,再到另一个固定的地方,过几天他就要去另一个地方了。这里,也许不会回来了,也许偶尔回来也未可知。毕竟闵道长的道观在这里,他若是拜了闵道长为师学道,那也算是青岩观弟子了吧。
正经当了道士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小时候看的故事里,道士经常都是斩妖除魔的人。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妖魔。若是有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谢陨难得地开始想一些促狭诡异的故事。
窗子上影影憧憧,轻微的响动打扰了谢陨的思绪。谢陨疑惑地看向窗子。窗子半开着扇面,一层薄纱遮挡在窗前,月色和树影都能看到。就在谢陨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时,窗外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谢陨一惊,就要打开灯,人影忽然开口:“阿陨,是我。”
孔嘉行!
谢陨放下按开关的手,他不想看见孔嘉行。
“阿陨,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孔嘉行的声音意外地透着歉意,不再是傲慢,理直气壮还阴阳怪气的。
谢陨双手交握在一起,语气平静道:“你说。”这么锲而不舍,那就说吧。
外面的人影却迟迟没有开口。谢陨也不催促。
“你,恨吗?”过了很久,孔嘉行的暗哑的声音艰难地响起。但谢陨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不恨。”
外面又一阵沉静。过了一会儿,窗纱忽然“嗖”地被拉开,人影翻窗而入。
孔嘉行几步走了过去,俯视着坐在床上的谢陨,呼吸急促,好像随时处在暴怒的边缘。谢陨被孔嘉行整个笼罩在阴影里,整个人惊愣了许久,孔嘉行他是干什么?
现在的孔嘉行看起来和少年时候完全不一样,浑身总是充满戾气。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恨他。这对谢陨来说很难以理解。孔嘉行他有什么立场恨他?他自认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过。
看着谢陨明显惊慌了的样子,孔嘉行反而心情愉悦起来,缓缓收敛了全身的戾气,神情缓和下来。他盯着那张脸,肆无忌惮地。是他熟悉的样子,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但无论变成什么样,这个人注定是他的魔咒,无法驱除,但也不可得,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也希望渺茫。但是……
孔嘉行神情温柔地注视着谢陨,手抚上他的脸。谢陨几乎是立刻就偏开了脸,眼中惊疑未定。这样的孔嘉行在谢陨眼中特别异常,让人感到莫名恐慌,谢陨定了定神,尽量冷静地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孔嘉行看了一眼落空的手,又伸手抚了上去。谢陨一把挥开他的手,声音再也没办法保持冷静,几乎是用严厉的语气道:“你干什么?”
孔嘉行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在谢陨身边坐了下来,双臂伸出搭在谢陨头部两侧后的床头柱上,将人禁锢在他的可控范围。谢陨浑身的肌肉都都在这一刻紧张起来,眼神戒备地看着孔嘉行。
孔嘉行却眼神柔和,看着谢陨恐慌却维持着冷静淡定的脸,柔声道:“阿陨,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不明白呢?别怕。”轻柔地拂开谢陨额前的碎发,“阿陨,你说过去有谁像我对你一样好。你说我又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
“……”
“你不知道吗?”孔嘉行忧伤地低语,“那你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好嘛?”
谢陨总以为被诬陷,被孔嘉行背叛已经是他所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了。可就算那时候他也不曾觉得有这么惶恐过。那时不是恐惧,那时只是心伤。可是今晚,他没有想到要面临这样可怖的孔嘉行。他温柔地说着话,但是却像个魔鬼。而魔鬼有一种能力就是让人害怕,你甚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是否有害,但是恐惧已经蔓延全身,不可控。
“阿陨,你怕什么?”孔嘉行温柔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神情端凝肃然起来。但是片刻后,忽然流露出邪恶的眼神。双手缓缓下移,落在谢陨的肩上。谢陨浑身一震,迅速伸手打开了孔嘉行的手。孔嘉行手被震开,愣了下,忽然冷哼一声,一把扣住了谢陨的两只手腕,往后一按,用一只手扣住两只手腕,另外一只手按住谢陨正努力弹开被子的腿,然后起身抬腿压住谢陨的腿,控出的手箍在谢陨的后脖子处,低头就吻了上去。
那一瞬间,谢陨只觉寒毛直竖,冷意从脊椎蔓延到背心,四肢。人生有什么又被颠覆了。
……
“徒弟?徒弟,发生什么事了?……小陨……”
张老的声音忽然响起,孔嘉行和谢陨同时僵立不动了。
孔嘉行渐渐从疯狂中冷静下来。谢陨压了压发抖的声音,仿若无事般回道:“师父,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做噩梦啦?害怕吗,要不来和师父睡?”
谢陨沉默不语,眼神极冷地看向还压在他身上的孔嘉行。孔嘉行声音极低极低地说道:“对不起。”松开了谢陨。
“小陨啊,你来不来,师父要睡了。”
“师父,您睡吧。我没事?我打会儿坐。”
“哦,那好吧。”张老的声音充满浓浓的睡意。
孔嘉行满脸歉意地看着谢陨:“我,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走。”谢陨压低声音。
“我……”孔嘉行双眼通红地看着谢陨。谢陨盘腿而坐,双手互握放在腹部处,头微微低垂着,看不到表情,只听到他气息不稳地压低声音说:“什么也别说,你走吧。”
孔嘉行顿了又顿,最后道:“那我走了,明天来看你。”停顿了下又说,“我的葡萄还在你院子里。”
谢陨一直没回话。孔嘉行走向窗边,最后又说了句:“关于你那件案子,我会为你报仇的。”这才翻出窗子走了。
谢陨起身去检查窗子,窗上的钢条少了三根。谢陨闭了闭眼,紧紧地关上了玻璃窗扇,然后转身走了回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蒲团,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静静地坐着,能感觉到全身在紧张地跳动。心脏一下一下地搏动,快得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血液的流速快了几倍。全身的脉动仿佛都在横冲直撞。大脑无法冷静。许许多多的碎裂的画片飞来撞去,似乎还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睁眼到天明,直到张老喊吃饭,谢陨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做早饭。他有些惭愧地低声说:“师父,抱歉,我忘了要做饭,还让您做好了叫我。”
张老横谢陨一眼:“和师父客气啥。以前也都是你师父我做饭喂你的师兄师姐们。他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学古代雅士呢。你师父我没那么多讲究。所以你随师父我,也是不讲究那些腐酸死人的规矩的,好好好,就要这样。”
谢陨默默吃着师父做的早餐,八宝粥,院子里小青菜两盘。
“你昨晚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张老忽然问。谢陨端着碗往嘴里扒粥。很顺利地接口:“没什么,就是梦见小时候被人抢了玩具。”
这个说法一听就是忽悠人的。昨晚那动静能是做了这么个梦的样子?张老可不信。但是看徒弟不想说,也就不追问了。
吃完早饭,张老休息了一会儿,又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消了会儿食。其间谢陨一直陪在一旁。张老笑眯眯地说:“你耐心好,陪着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嫌弃,你师兄师姐们可没这耐心。”谢陨就听着也不回话。张老叹道,“这以后你走了,谁来陪老头子我。”
“师父,我会回来的。”
张老点点头,笑道:“也是。”那点子伤感淡去,“今天你我师徒来较较艺如何?”
“徒儿自然奉陪。”谢陨拱手一礼。这个动作做起来相当自然,就像真的古代名士风流之意态洒然。若穿一袭长衫,那就翩翩然有衣带当风的清逸了。
张老暗自赞叹,心中自豪地想:他这徒弟要是放出去,不知羡煞多少人。
师徒两人带上古琴就要去山上找一清幽之地坐而论琴。但是刚出门,一辆越野车开到了院门口。
第008章:二师兄归
车门打开,一左一右走出来两个人。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梳着七分头。身材修长挺拔,贵气优雅。另一个穿着红t恤,红休闲裤,红色球鞋,反带着一个蓝白色棒球帽,十分炫酷。
“师父,师弟,你们要出门?”穿着白衬衣的男子走到张老和谢陨面前,“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张老惊讶后,喜形于色,拍拍二弟子的肩膀:“怎么忽然来了?”
“本想给师弟个惊喜,没想到师父也在。”张老二弟子,谢陨二师兄,名王弈川。
“这么早到,昨晚就出发了?先进屋吧。”
王弈川点点头,伸手去接张老手里的古琴,张老摆手:“不用,就这几步路。这位是你朋友?”张老笑看着和王弈川一道来的男子。那人谦和地向张老问好,又对谢陨点了点头,以示礼貌。打扮又酷又吊,但是人看起来很有修养。
“他叫赵维赫。订制了师弟的古琴,很好奇古琴的制作,顺道来看看。”王弈川轻描淡写道。没说和赵维赫昨晚才认识,他连夜赶路,车子路上抛锚的事情还是别让师父师弟知道了。
目前为止,其实还没有谁带着顾客来过农舍,就算是相熟要好的亲朋好友也没带来过,似乎大家都有一个默契,不带其他人来这里。这里真的就是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只有张老及其门下弟子知道。其他人知道的大约就只有张老的几个至交好友了,但那些人都不是随便说话的人。所以求琴者虽众,但始终没人打听到这个地方。王弈川突然带了个人来了,张老挺惊讶的,但去看小徒弟,见他面色平常不在乎的样子,便也就无所谓了。其实谁也没有明确说过不能带外人来这里之类的话,不过是大家觉得想留一块独属于他们的净地,并且谢陨独自住在这里后,大家循着他的性格,不想他被人打扰,便更自觉不带人来。但这都不是必然规矩。只要谢陨没什么想法,其他人也就好说了。张老也都是以他这个小徒弟的意思为要的。而且在张老和谢陨看来,王弈川能够带来的人应该是他十分信任的,所以也就毫无芥蒂。当然他们都不知道王弈川和这赵维赫才第一次认识。
“订了什么琴?”谢陨问道。
赵维赫看向谢陨,回道:“蕉叶琴。”
正好是三把已完工的琴之一。价格百万。谢陨点点头:“你的琴已经斫好了。按照以往的惯例,需再弹试两月,但这次有些意外的情况恐怕不能弹试了。”
“这……”赵维赫神情犹豫。
谢陨完全不在意他犹豫的表情,直接道:“走的时候带走吧。”
赵维赫愣了一愣,开口道:“您若不能及时弹试,我倒也不急。等您有时间的时候再弹试上两月就可以了。我倒时候再取。”
“恐怕无法实现,你还是现在拿去吧。”谢陨语气虽不强硬,但不容商量的意思很明显。
赵维赫有些为难地看向王弈川,他听说独孤隐士制好琴后弹试两月是很重要的,既然重要当然最好是不要少了这个环节。
王弈川看向谢陨:“师弟,这是为什么?”他很清楚他这师弟斫完琴必然要亲自弹试两月,且少一天都不行的执着。这次忽然有改变,很不合常理。不着痕迹地在谢陨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看起来很好,应该不是身体上的缘故,那么原因又是什么呢?想到昨晚谢陨发来的短信,说了曲谱的位置,感觉像是在交代事情,让人感到不安。因为这点不安心的因素,王弈川连夜就驱车赶往农舍。并且中途车子还抛了锚。赵维赫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王弈川车子坏了,他刚好在那时候路过,于是搭载了王弈川来。王弈川是谁,赵维赫当然知道,也知道他订制古琴的那位斫琴师正是这位国际知名钢琴家的古琴同门师弟。赵维赫主动说起了自己在他师弟那里订制了古琴的事情,表示想见见独孤隐士。王弈川开始微有犹豫,但赵维赫说话谦虚有礼,真诚坦荡。王弈川对他印象很好,并且聊起来还知道了赵维赫和他竟然是校友,关系更进一层,这样再不同意都说不过去了。于是便直接一路驱车到了农舍,有了赵维赫意外出现在这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