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吴景安睡得很不踏实,似梦似醒间,全是他和井程年少时期的点滴。
每一天,每一天……
以为已经忘了的,又全部记了起来,真实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那些无法追回的岁月,刻着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伤痛。
井程说想要把过去找回来,想要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在梦里一步步走向这个不真实的未来。
“景安。”
100、狠决
他醒了,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大亮,窗外楼下的李大爷正领着他家小京巴在小花园里溜达,李姨家的自行车铃洒下一长串清脆的响声。
可梦里那声不轻不重的呼唤犹在耳边。
景安。
清晰传进耳里的熟悉声音把他从那个不真实的梦里拉醒。
吴景安有些难过地闭上眼睛。
两年,许辉已经深深扎在了他心里,他就连做做简单幸福的梦也不被允许。
明明说了要解脱,要走出来,可其实心底最放不开的人还是自己。
吴景安叹息一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刚一打开门就听见从厨房传来动静。
他循声走去,看见梳装整齐的井程在准备早餐。
昨天吴景安就发现了,井程在做饭的时候神情专注,好像在对待一份极其严谨的工作。
他记忆里的少年就连简单的煎蛋也不会,岁月是磨炼人的最好机器,如今的男人却能把煎蛋做出几十种花样来。
挽起袖子扎着围裙的井程在流理台上切着小葱,细碎的绿色蔬菜衬着黄色姜末,旁边炉火上不知炖着什么,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太过生活化的场面看得吴景安一阵心酸,他转过头快速闪进了洗手间。
早餐端上桌,井程脱下围裙,套着米色厚毛衣的男人坐在餐桌前对着他温柔的笑,“不知道你的口味,多做了几样。”
在吴景安交往过的男人里,几乎没有会做饭的,相处两年的许辉为他洗手做羮汤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现在他面前摆着的却是一顿精致丰富的早餐,透着些许家的味道。
这顿饭吴景安吃得很香,抹了抹嘴边油,他笑着说:“晚上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咱们吃包子,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井程一愣,“你会包包子?”
吴景安得意地直点头,“别的我不敢说,可包子,这方圆十里也没第二个人能比得过我,不信你就等着尝好了,喜欢什么馅的?算了,我多弄几样,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领。”
井程笑,“行啊!”
说干就干,吃了早饭,吴景安就带着井程上菜场选材料去了。
选肉、挑菜、闻调料,一路上两人如影随形、配合默契。虽然十几年不见,感兴趣的话题和事物倒是基本没变,相谈甚欢。
和井程在一起,吴景安感觉很舒心。
三十岁的井程,成熟、稳重,又不失风趣。
相处时,他时而如温柔体贴的大哥,时而如兴趣相投的朋友。他们几乎无所顾忌,无话不谈。
路过广场时,井程半蹲下身子,伸出手,一只白鸽飞到他手上轻啄他手心的食物。
井程微笑着用另一只手轻抚鸽子身体。
这画面太和谐、美好,吴景安忍不住掏出手机记录了下来。
路过花店时,井程走进去选了一束白色洋桔梗,他一手拎着菜一手抱着花,从容优雅地走出花店。
一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
井程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不时和他交谈着,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
回到家,井程将洋桔梗一枝枝插在花瓶里,吴景安站在一旁看着他,“买花干什么,多不实际。”
井程说:“你不觉得有了花,屋子里明亮多了吗?”井程转过脸来与他对视,“生活多平凡啊,总该自己找点乐子。”
井程的生活一直是单调乏味的。
机关的工作清闲无趣,回到家面对着同样死气沉沉的房子,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父母去世后他也处过几个朋友,或是兴趣不合,或是观念不同,总之,或多或少总能挑出些毛病。
分开,再找,再分开,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心里。
又或许,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
那天在地铁里听到有人喊“景安”,他追着一个模糊的背影跑了许久,才明白,他心里始终忘不掉的那个人,就是吴景安。
井依来看望他时带了一束郁金香,那是小丫头很喜欢的一种花,她说房间里插上花,能把心里的阴霾都驱散。
结果,阴霾没驱散,他倒是养成了经常买花的习惯。
他买过很多种花,百合、玫瑰、扶朗花、薰衣草、马蹄莲,最后花店的小姑娘向他推荐了洋桔梗。
那是一束能窥探他内心的花,他想用这种含蓄的方式表达他的心。
吃完午饭,吴景安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揉面、醒面、剁馅、做包子。
手机响的时候,吴景安沾了一手的面,井程帮他接起,放在他耳边。
是同事王海,在家受了点气想跑来找他喝酒解闷,吴景安说:“行啊,来我家吧,晚上包包子给你吃,做得多,吃撑了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井程帮他挂断电话,“你这什么逻辑,吃撑了就没烦恼了?”
吴景安理所当然地说:“吃撑了就想睡了呗,睡了不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井程笑,“真不用我帮你?”
吴景安用胳膊肘捣了捣他,“走吧走吧,也让我这当主人的露两手,好歹咱也独居了十年,这每一口都是咱的辛酸泪啊!”
晚上,王海买了酒又拉了同期的小白来吴景安家蹭包子。
井程下厨炒了几个菜,四个大男人喝一口酒,咬一口辛酸泪,把烦恼吃撑。
期间井程狠狠夸赞了一番吴景安的包子手艺,并别有目的地提了下他们酒楼有把早餐这一块做起来的打算。
王海不明所以,“那吴哥你就去井哥的酒楼干呗,工资高不高?比咱厂低可不行。”
井程说:“如果景安愿意,半个老板也行。”
吴景安差点被一口包子噎死,捶胸顺气的同时抬眼看向对面男人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
两个小年轻都喝了不少,相互搀扶着离开。吴景安送他们上了辆出租车,一回头,井程就站在小区门口等着他。
灯光昏暗,衬着那人修长的身影,再加上自己如今的处境,吴景安顿时有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错觉。
叹息一声,他慢慢走近那人。
并排前行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在寂静的小区深夜。
有人说多少年以前,我们常靠在一起看星星。那时候的星星不知道和现在是不是一样。
有人说我们已经过了一起看星星的年龄。
有人说这种事不分年龄的吧,只要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哪怕是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也可以相偎在一起数星星玩。
有人说井程……我刚刚失去爱人,不,也不知道算不算失去,总之是不见面不联系了,我们都给不了对方要的,这段感情……井程,抱歉,我成不了可以陪你数星星的那个人。
有人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笑着说我们现在只是朋友,就当朋友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很快地,二楼的某个窗户里透出温馨的光。
坐在车里的男人紧紧攥着手里的方向盘,目光如锐利的剑似要刺穿那扇窗子。
他像个傻瓜一样守在这里两个小时,只为了能见到男人一面。
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也看到了那人身边站着的另一个男人。
一个长相、身形、气质都不错的男人。
他们勾肩搭背,他们相谈甚欢,他们亲密无间。
他们进了屋,那个本该只属于他和男人的房子。
他一掌重重拍向方向盘,气恼过后掏出手机拨打了过去。
两天后,他得到了那个男人的资料。
三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看资料的人已经不顾一切地飞奔了出去。
吴景安再次见到许辉是在单位的集控室,他正诧异着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时,已经被人当众揪着领子拽了出去。
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点的地方,许辉把人狠狠往墙上一掼,不待人问话,恶毒的语言已经冲出口。
“你他妈就那么贱,一天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是不是?!一个姓蒋的不够,现在又跑出个初恋来,吴景安,你到底还有多少男人?!”
许辉的话太难听,吴景安花了好一会才消化这些信息。
面前男人凶神恶煞的脸竟变得可笑起来,吴景安慢慢扯动嘴角,笑了,“多少呢,我想想,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以后还会有多少,我也不清楚。不过,跟你没关系吧!”
“吴、景、安。”许辉的理智几近崩溃。
相比于他的急躁狂暴,吴景安冷静多了,他缓慢却力道十足地推开压制着他的男人,“许辉,咱们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他垂着眼不敢看男人的眼睛,这话说得没有半点底气。
他已经爱惨了这个二世祖,即使那人用最肮脏的话来骂他,他却仍想小心地、卑微地求证一个结果。
他想最后给他们的爱一次机会。
他还想着,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还能和这个人,一同走回去,走回属于他们的家。
许辉两手托着吴景安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目光中却是吴景安不常见的狠毒和决绝,他张开口,一字一句把他伤到最深。
“很好,吴景安,你想玩我就陪你玩。我说过,不会和你分手,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手心。一个初恋而已,算什么。当初我能玩死姓蒋的,今天同样也能把这个畜生玩残、玩废了,你想看是吗,我就让你睁大两只眼,好好看看,你造出来的孽会有什么后果!”
101、失踪
吴景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人,这是他爱了三年的许辉,是几个月前还和他盖同一床被子情话绵绵的爱人。吴景安想不明白了,他们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许辉,你真要这样?”
许辉额头青筋凸起,咬牙切齿道,“你最好别逼我。”
许辉的一句话轻轻松松将他们之间连着的最后一根线扯断了。
眼前男人的脸越来越模糊,心酸占领头脑的时候,吴景安的眼眶跟着红了。
这么多年经历过太多事,有许多都看得开了。可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
目光仍执着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深爱的男人,眉目如画,神采飞扬,他多少次抚摸着男人的脸,多少次和他深情拥吻,多少次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无力,他看着男人的眼睛,想从那里再找出一丝丝真情,“许辉,你说你爱我,却不是向家人出柜,和我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你说你爱我,却只想把我藏在一个见不得人的角落,一辈子只做你的玩物,”一行泪滑出眼眶,无法承受的重量砸在两个人的心上,“你说你爱我,你毁了蒋路,接下来是井程,再然后呢?是我的父母,是哑叔和张叔,是孔新大刚他们。你不会吗?你会的,你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将来总有理由会逼得你这么做。你说你爱我,却只想用你的权力把我身边的人一一清除。最后,最后再把我关在一个鸟笼子里。许辉,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你的爱吗?”又一行泪跑出眼眶,越来越多的伤把心烧出个大窟窿,“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怎么做才能把你找回来。许辉,你让我在你背后躲一辈子,看着你娶妻、生子,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说,这样的吴景安还是你爱的那个人吗?我做不到的。许辉,换我来要求你,求你为我出柜,求一个理解、一个尊重,你愿意为我做吗?”
许辉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的眼泪,一滴滴都像浸了巨毒的液体,灼蚀着他的心。
“你做不到的,你做不到。许辉,我们爱过一场,虽然结局不怎么理想,可……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不行吗?我不逼你了,许辉,我从来没想过要逼你做选择,只希望你能放过我。我爱过你,难道,错了吗?许辉……”
吴景安从没在许辉面前流过泪,他总是背过身去,把脆弱藏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可今天——
眼泪无法控制,他像个女人一样企图用泪水拴住一个人的心,找回那人最后的良知。
他的爱,深到了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地步。割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痛。
许辉渐渐松开了他,眉头紧蹙着,几次张了张口,却无法吐出一个字。
吴景安等不来他要的答案,失望地闭起眼睛。
从此以后,许辉于他,不过匆匆过客,两年,一瞬。
他把那个人带给他的快乐、悲伤,连同那些许你平安的承诺一起焚烧在记忆深处。
他睁开眼,止住眼泪,他状似平静地说:“许辉,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我阻止不了你。可你要明白,我是个人,是个男人,不会认命,不懂认命。所以,到死的那一刻为止,我都会抗争。我也会让你看到,无论如何,你打不垮我。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让我伤心的资本。”他抬起右手搭上男人的肩头,“以后的日子,”手掌收紧,感受掌下紧绷的身体,“保重。”
他转身走了,这一次,没留下丝毫遗憾。
吴景安失踪了。
许辉接到孔新的电话,说联络不上他,手机停机,他家也敲不开门,邻居说已经几天都没见他进出过了。
许辉心下着了慌,顾不得正在同家人吃着饭,推开椅子就跑出了门。
他打吴景安的手机,果然停机。打去单位,那边回应说他已经几天没来上班,连续旷工超过十五天就会被自动开除。
他心急如焚地赶到家,打开门,屋子里窗帘紧闭,东西摆放整齐,却是冷清得让他心凉。
他冲进卧室,发现衣柜里的冬衣少了几件。拉开存钱的抽屉,吴景安所有的证件和卡、存折全都不见了,偌大的柜子里只孤零零地躺着当初他一脸骄傲地交给男人的工资本。
男人忘了带走,或者说,不想带走属于他的任何东西。
一份存折,划清两人的界限,抹去了两年共度的时光。
许辉无力地瘫坐在床边,一点点接受这个事实。
吴景安消失了。
刻意地消失,要彻底为他们的感情画上句号。
许辉呆呆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没有,那里又好像装满了他和吴景安的全部。
他想起了男人的眼泪,认识三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泪水。
吴景安性子太刚太强,会跟他争吵跟他打闹,却绝不会让自己看见他的脆弱和无能为力。
当初他误会男人和林佳佳时,男人会强压着怒挤出笑,咬牙切齿地说着早结连理的话;当初他把男人的过去搬上荧幕时,男人会强忍着痛面无表情,只问一句“为什么”;当初他出轨两人差点决裂时,男人会冷冷地说“不是每件事都可以有下一次,”会指着他鼻子臭骂“配我吴景安?下辈子吧!”
他见识过男人太多太多的表情,唯独这不该属于他的眼泪,第一次,却也十足震撼了他的心。
他一直爱着的,那么坚强的吴景安,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当着他的面流下眼泪。
许辉的心好像被谁狠狠剜了一下,痛得他蜷缩在地,频频抽气。
景安,景安,景安……
他躲在自己的象牙壳里舔舐伤痛,却没有意识到这些疗伤的行为给男人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那一句句你说你爱我,把他贬成了世上最差劲的男人。
在景安的心里,他许辉已经一文不值。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颓废、没用,他应该站起来打起精神去把男人找回来,他知道男人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凭他的能力要找到一个人不是太难的事,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