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并不想带旁人一起前去,只坚持自己一个人出去散心,就在附近,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便回来。张氏只求自己儿子能够出去游玩,不闷在家就好,便也应允了。
次日一早,赵瑗在父亲灵位前磕过头之后,就独自骑着马,信步而行。
此时离当日大婚之夜,已经过了一年半,天气入秋,云高气爽,秀州是赵瑗从小生活的地方,周围都十分熟悉,他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便觉得心情舒畅很多,当夜在一家乡村野店歇息,准备明日便返回家中。
小店中掌柜的见了赵瑗的打扮,虽然身穿素服,也没有什么装饰,但器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凡人,便将他引到隔出来的一间“雅舍”,端了上好的酒水伺候。
赵瑗先喝了一口小二所谓的上好花雕,差点没吐出来,这东西掺水不说,还十分的难喝,简直和毒药没什么区别。
就在赵瑗皱着眉头喝“好酒”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微微扭头,朝外看去,只见进来的是十多个彪形莽汉,赤裸上身,腰佩跨到,脸上刺青,赵瑗看得清楚,那刺青是“建康”二字。
见到这些人脸上的刺字,赵瑗便知道,这是“建康”府的兵丁了。
宋时兵源分三种,其中最低级,俸禄最少,来源最复杂的叫做军兵,大部分由土匪和流民组成,为了防止其逃判,故在脸上刺字。哪个府的军兵,就刺哪个府的名字。这十多个大汉脸上刺字“建康”,当是建康府的兵。
只不过此处并不是建康府管辖的地方,也不知道这些兵为什么会脱离部队跑到这里来。
赵瑗心中正在疑惑的时候,便听见那些兵大大咧咧的坐在店中,有一个起身,把腰间的大刀拔出,将店中其余的客人都赶跑了。赵瑗做的地方角落偏僻,又有帘布遮挡,那大头兵十分粗心,只是扫了一眼以为没人,就也没过来。
赵瑗看得心中暗暗摇头,这些兵士如此跋扈,只因为自己要吃个饭,就不准别人吃饭,也不知是谁的部下。
却见那十多个大汉自顾自的坐下,叫了酒肉之后,便高谈阔论起来,其中一个道:“你的消息可真?老大会从这条路上过?”
另一个有些瘦高的人忙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宣州妖贼作乱,十分难收拾,官兵去了几次,都没能平下来,特意去镇江府借了老大平乱!这里是唯一的通道,我们在这里等着,保证能够等到!”
赵瑗听了这些人的对话,心想原来是几个掉队的士兵,估计是建康和镇江两府联合平乱的,怪不得这几个建康府的兵丁会在这里。这两年流民四起,贼寇众多,各处的屯驻大军不对金作战,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平定内乱了。若非秦桧倒行逆施,赵构懦弱昏庸,和议之后应该是国泰民安,又怎会弄成这个样子!
那几个人说起口中的“老大”,便忍不住唾沫横飞,一个说其追缴茶寇,只消报出自己的名字,对方就全部束手就擒;一个说五月前“老大”还曾经灭过一个美貌的女贼;一个说其不打骂军士,不克扣军饷;一个说其非常可怕,言出必行,刑罚严酷。
一众人在那里唾沫横飞,听得赵瑗心中暗暗好奇,他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到那些人口中的“老大”究竟是谁,又听了一会,便实在是忍不住走上前去,问道:“诸位,你们刚刚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在何处效力?”
那十多个汉子正自己讲的爽快,忽一回头,看见身后站了一位白衣公子,都是吓了一跳,一个人叫道“快杀了他灭口!”
一个人叫道“不好,行踪被人发现了!”
唯有一个二十来岁,身形魁伟的大汉,似乎是个领头的,抬手按了按,朝赵瑗上下打量了两眼,问道:“看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没得打听我们这些兵丁的事情做什么?”
赵瑗道:“我见诸位都是建康府的兵丁,这里却是镇江的地界。所以好奇问一问,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孟浪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一众人见赵瑗生的斯文清秀,说话也很温和有礼,都心生好感,也不叫着要灭口了,那名领头的彪形大汉道:“看你不像是个坏人,给你说了也无妨!我们在建康府呆不下去了,听说这里有个部将还不错,所以准备过来投奔的!”
赵瑗听到这话,吃了一惊,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开始这些人嚷着要灭口了。各处的军兵,都不准私下乱跑,更不准带部投奔别处。就算是自己人投奔自己人也不行。当初宋金交战之际,便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有些人不满自己的上司,就带了兵众投奔另外其它的将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上司都是将其就地斩杀。
现在这一帮人,看样子是已经逃走,正在等待新的投奔对象,所以并不怎么顾忌了。
赵瑗道:“原来是这样,但你们脸上有刺字,恐怕对方不一定会收吧。”
那领头的不以为意:“听说新老大准备去剿灭妖贼,他是部将,带的有三百人,我们十多个偷偷的跟在他的兵后面,等灭贼的时候使劲杀敌,立了功,他看到我们几个的本事,自然就肯要了!你这白白净净的斯文读书人,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勾当,跟你说了也不懂!”
赵瑗心想:据我所知,如果不是朝廷里面有后台且后台过硬的,还真没那个只带三百人的小将领就敢收留友军队员的。
但那十多个大汉显然都自信满满,正在兴头上,赵瑗也不好去泼他们的冷水,便道:“你们这倒真是一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你们要去投奔的新将领,叫什么名字?刚刚听你们的口气,似乎那个‘老大’有些本事?”
那领头的刚要回答,便见到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放哨的,一进来就朝着众人喊:“哎,来了来了,大家快准备好!”
便有几个挤出去看,又回来跺脚:“我们的衣服和他带的人不一样,怎么混啊?”
“尾行他们,杀几个人,抢了衣服不就完了?”
“是不是不太好啊?还没去就先杀他的人?”
“什么不好?杀两个人算个屁!快点准备着!”
赵瑗见到这些莽汉做事情全然不考虑后果,也根本不拿人的性命当回事,心中颇为不悦,但他此刻只身一人,也不便为了这种事情和他们起冲突,便想要走出店外,不要去趟这趟各部互吃的浑水。
店中的那些莽汉此刻也没人顾得上赵瑗,他们只是自己在手忙脚乱的拿头发遮盖住脸上的刺字,又准备尾行杀人抢军服,把个小二掌柜吓得躲在柜台后哆哆嗦嗦,连赵瑗付账都不敢伸头来接。
赵瑗往柜台上丢了十来个铜板后,便走出店外,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果然浩浩荡荡的行着一支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三名将领模样的人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都是身穿皮甲,头却并未带盔,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的模样,另外一个却背对着赵瑗,正在和那两人说些什么。
赵瑗站在原地,看着这支队伍,心中有些奇怪,这支在行军中的队伍,有的走的稀稀落落,有的却走的很整齐。有一部分军容严整,有一部分却十分的散乱。
赵瑗还从未见过一支队伍中,竟能够出现截然不同的两种样貌,他心中暗暗的好奇,又朝着领队的三人看去。
那个一直背着他的将领,看起来身材很高大,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束起,不知为什么,赵瑗总是觉得这个背影,似乎非常眼熟的样子。
却正在这个时候,那个背影,忽然转过身来,朝着赵瑗这边看来。
两人的目光,就在这一刻,交织在了一起。
赵瑗一时之间,只觉得身体好像僵硬了一般,他呆呆的立在原地,看着另外一个呆若木鸡的骑在马背上的家伙。
秋日的阳光在这一刻洒下,漏过树叶的阴影,形成一道道的光束,灰尘在这些光束中跳动,仿佛起舞的精灵。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好像只是一眨眼那样的短。
马背上身穿皮甲的将领,喉咙中发出一种无人能够懂得的音节,骑着马飞奔过来。
在两人相距三米远的地方,他跳下马,然后冲上前,紧紧的抱住赵瑗。
赵瑗和萧山,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一家荒村野店外重逢。
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萧山过了好久,才松开手,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殿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长变了好多,差点没认出来!”
赵瑗也看着萧山,萧山变化非常的大。
57、野外同眠
赵瑗也看着萧山,萧山的变化非常的大。
他已经没有半点当年初见时的影子了,身材十分的高大,足足高出赵瑗半个头来,小麦色的皮肤带着光泽,一双眼睛又黑有亮。阳光在他的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黑色的腰带将甲身束起,显出挺拔的腰身。腰带上挂的佩剑,上面一缕红樱,正随着微风轻轻的摆动着。
这已经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成年男子,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略显稚气的少年了。
在赵瑗打量萧山的同时,萧山也打量着赵瑗。一身素服的赵瑗看起来十分的温文尔雅,皮肤白皙,面容清俊,一双眼睛却分外的深沉,好似一汪深潭般看不到底,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天然的贵胄之气。
萧山全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赵瑗,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后,才发现自己的问题似乎是太多了点,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赵瑗亦微笑,这种时候,似乎说再多的话,也没有一个笑容来的有意义。
和萧山同行的两位将领此刻也赶了过来,跳下马来,向萧山询问道:“萧兄弟,这位是?”
萧山这才回过神来,拉着赵瑗给另外两人介绍。
他指着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留着一把大胡子的将领介绍道:“这位是镇江府中护军步军第二将周宏将军。”
赵瑗拱手行礼:“周将军有礼!”
宋时军队分为军,将,队三级,每将下辖三百到一千人不等,相当于后世的营长级别,都是中级军官,都称呼为将军,一军约莫万人,倒有十几名将军。
萧山又介绍另外一名二十多岁的将领,同样是一名管辖三百多人的小将,叫做金胜。
介绍完两人之后,萧山便拉着赵瑗,道:“这位是我的……我的朋友。叫……”说道名字的时候,萧山有点卡壳了,他见到赵瑗只一人出行,就知道他不想让旁人知道其身份,就随口道:“叫赵慎。”
赵慎是赵瑗称帝后改的名字,自己这样介绍,也算得上是有一定的出处。
三人见过面之后,因为人多,萧山说话也不是很方便,便对赵瑗道:“我身上有事情要办,等办完来就去找你!你准备去哪里?”
赵瑗早已从那些建康府的兵丁那里知道萧山是要去剿灭宣州妖贼,他正好左右无事,又遇见萧山,当然不肯这样离去,便道:“我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既左右无事,我也去见识见识。”
萧山吃了一惊,这可是要上去真刀真枪的干,赵瑗万一有个闪失,自己绝对担当不起。当时想也不想就一口否决:“不可!万一你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赵瑗尚未说话,周宏和金胜两人便道:“小小一股贼寇,肯定望风披靡,会有什么闪失?这位赵……慎兄弟既然想去,就去看一看又有何妨?”
萧山心中有些犹豫,赵瑗笑道:“我都能独身出来行走,还有什么闪失要你担待?”
萧山便也不再阻拦,今日的赵瑗和往昔在王府的感觉全然不同,出行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华服美冠,就如同邻居家的同龄人一般。尊贵的身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萧山也不想就这样跟赵瑗分开,见赵瑗坚持,便也欣然同意了。
一路上两人说话并不是很方便,倒是周宏和金胜两人对赵瑗比较感兴趣,他们在军中常年见到的都是粗鲁莽撞的大汉,对于赵瑗这样的斯文读书人,有着一种天生的敬畏和从心底里生出的好感,对赵瑗问东问西,赵瑗一一对答,十分得体。
走到半路的时候,赵瑗悄悄的对萧山道:“刚刚在那个夜店,遇到几名建康府的兵丁,似乎是想要杀了你的部下抢了军装混进来,你留神点。”
萧山一回头,便看见队伍的后面,似乎远远的跟着十多个人,便笑道:“不用管他们,如果来了就把他们抓住送回建康府就是!”
赵瑗便不再多说,他骑在马上的时候,不住的扭头看萧山,两人的目光常常相撞,都是有漫漫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现在却只能忍着,行军途中并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特别是这旧还牵扯到很多的秘密。
直到傍晚时分,队伍才停下来,萧山见周围是荒野,且附近连水源也没有,便不是很同意在这里宿营,去找另外两位将领商量,希望能够继续派硬探前行,找到更加合适的宿营地。
金胜道:“天不早了,走了一天也累了,不用搞那么麻烦,这里离宣州还有一两百里,没有人敢来找朝廷兵丁的麻烦!”
周宏抱怨道:“我们千里迢迢的,从镇江赶到宣州本就是帮忙,宣州府的府尹不前来迎接就算了,我们也不必那么急着赶路,晚去几天也没事!”
萧山见两人不听自己劝说,心中虽觉不妥,但也没办法。他目前只是一个管辖三百人的部将,比另两人尚且低一级,也不好因为这种事情和两人翻脸带队独行,只得也同意就地歇息。
部队便当地扎营,周宏和金胜又派了自己的亲兵去扫荡附近的农户,让他们送上食物饮水,并强令当地富户让出三间上好的房间,供三位将领休息。
赵瑗看得仅一千人步卒,便搅得当地鸡飞狗跳,不由的皱眉:“我大宋驻军,想不到竟如此扰民。”
萧山也无可奈何,这种情况不是特例,大多军队出行都是如此。他只能约束自己的部属,不准前去骚扰百姓,但却管不了友军的,只能借用韩世忠的名言:“习惯就好……”
赵瑗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但心中却在暗暗琢磨,若是有着一日自己上台,该如何改变这种状况。
等到一千人扎营完毕,太阳才刚刚偏西,周宏和金胜邀请萧山与自己一同前去村中富户家歇息,萧山见那富户所在的地方,离营地尚远,身为将领却离开队伍实在是大忌,便婉言谢绝:“去了别人家中免不得要喝酒,不太习惯!小弟就在外面住着,给两位大哥看家。”
周宏、金胜见萧山不去,也已习惯,便又邀请赵瑗:“赵兄弟斯文人,住在荒郊野外的也太不像话,那富户收拾了一间上好的房子,去那里住吧!”
赵瑗看了萧山一眼,摇头笑道:“多谢两位大哥好意,我同萧山一起住就行!”
周宏、金胜先是一愣,随即看看赵瑗,又看看萧山,便兀自的嘿嘿笑了起来,笑声中多了一丝猥琐之意。
周宏攀着萧山的肩膀,低声道:“小子,怪不得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找女人,原来是好这一口!”
萧山在军中这一年多,见得也多了,同性恋在后世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在现在也不新鲜,尤其是在缺少女人的军队且军纪不严的地方,但凡有个清秀点的士兵都容易被骚扰,萧山自己就撞见过两三回,头一次还尴尬,后来也是——习惯就好。
现在他听周宏居然拿赵瑗开玩笑,忙正色道:“少浑说,他和不同我们,不可得罪!”
周宏哈哈大笑,和金胜一起走了,临走还朝萧山挤眉弄眼,又比划了个下流的手势,扬长而去。
一千士兵,除了周宏、金胜所带的二十多名亲兵外,其余都宿在荒地,当地几个村落的百姓被驱赶而来送了食物和水,众人就地吃过之后,时间还早,便又有些散漫了起来,由于将领不在,只剩下一些队将管理士兵。那些士兵乱晃的乱晃,聚团的聚团,外围的拒马架也搭得稀稀落落,赵瑗见了不住摇头:“怪不得平乱不成,我往日在京城还觉得奇怪,朝廷往往发兵数千,还不能平定几百人的小乱,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