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明天就会搬出去。”

在那个清瘦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前，耳边响起的是沈诗嘉最后不带一丝留恋的告别一样的话语。

他的世界，重新被孤独所包围了。

“……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叫叶曦的孩子，为什么我这么反对他接近你？”长久的静默后，尹父终于开口了。

坐在病床边双手交握的尹峥抬头看他，绿眸里交错过痛苦和茫然的神色，“为什么？”

“呵，你这副表情，是舍不得吗？”尹父笑了，虚弱的笑容里透着惨淡无力，“我曾经以为这个孩子再也不会出现，尤其是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没想到……呵，是我当初太疏忽了。”

“当初？”尹峥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是因为他和十年前的车祸有关对吗？”

尹父深深地看了一眼，“是。”这样残酷的回答让他于心不忍，却又无法阻止。

“十年前，叶曦他们一家出车祸，也是在去机场的盘山公路上，这不是单纯的巧合是吗？”尹峥交握的双手越来越用力。

“你……都查到了……”尹父的叹息声轻不可闻。

“十年前我出车祸不是因为意外撞到了重型卡车，而是因为撞到了一辆私家车，那辆车里面坐着的是……叶曦他们一家……对吗？”尹峥的声音破碎得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当时路况很差，你又太年轻，难免会出现差错……”

“那辆车后来怎么样了？”

“尹峥，你不用这么自责……”

“告诉我！”尹峥全身都在发抖，冷汗从后颈一直流入尾椎。他想逃走，想大叫，双腿却如同水泥块一样沉重，肺部的空气一泄而空。他只能牢牢地被钉在这里，像恶魔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末日的审判。

“那辆车……翻到山谷下面去了……只有那个孩子生还……”

审判结束了。

等待他的将是末日。

其实早该料到了的，很多事情，从遇到那个人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改变了。那个人那么恨他，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恨不能回到十年前，把那个莽莽撞撞开着车冲进雨幕中的少年拉回来，在那双手还没有染上罪恶的鲜血之前，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没有被他毁灭之前。

可惜，现实世界没有时光机这种东西。

他欠他的，永远也还不了了。

“哥，你怎么了？”尹薇看着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尹峥，神情担忧，她从没见过哥哥脸上露出过这种表情，就像是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没什么，你进去陪爸吧……我去一趟公司。”尹峥的声音透着疲倦和疏离。不等尹薇开口说些什么，他已经径直往长廊尽头走去了。她怔怔地看着尹峥走远，廊顶惨白的日光灯投影在他的黑色西装上，那个背影看起来是如此沉重、如此哀伤。

夜晚的城市像一座纵横交错的迷宫，尹峥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幽深曲折的迷宫中穿行，这里的灯火永不落幕，这里的喧嚣和落寞永不停歇。他置身其中，又仿佛置身其外，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从何处去。

“少爷，法国那边寄过来的香水原料配方和正式样品已经送到您的办公室了，还有一份送到了夏总监的办公室……”

“少爷，明天的新品发布会需要您提前半个小时到场，届时还会有平面媒体……”

“少爷，新产品正式上架是在一周后，精油试用品的前期市场满意度调查表已经发到您的邮箱——”

秘书小姐甜美可人的声音在尹峥摘掉了耳背上的蓝牙耳机那一刻中断，同时响起的是引擎熄灭的机动声。银灰色奔驰停在霓虹灯闪耀的酒吧街巷口，尹峥从车上走下来，孤寂的身影和从酒吧里飘来的零落的歌声一起，融入了沉郁的夜色。

这是个星光黯淡的夜晚。

尹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酒吧大门的，被酒精烧成一团糨糊的脑袋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兜里的手机一直在响，他干脆把电池板拆下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腹部突然一阵抽搐，尹峥弯下腰，痛苦地拧着眉扶住路灯杆开始吐了起来。

经过的路人望见这一幕都嫌恶地别过脸去绕道走，这里满街游荡的都是醉鬼，即使这个醉鬼少见的穿得西装革履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尹峥没吃晚饭，吐出来的只有酒液和胃里的酸水，到最后只剩徒然的干呕。在尹峥前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个落魄的酒鬼一样在深夜的大街上不顾形象的大吐特吐，直到今天，瘫倒在墙角上的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曾经固执坚持的那些所谓的矜持和优雅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这个世界，又有谁比谁高人一等呢。

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的男人勾肩搭背着往这边走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偶尔会投射到角落的男人身上。尹峥不甚清醒地按着绞痛的胃部从墙上站起来，眼前忽然多出几道阴影，是那几个眼神不善的男人。

“喂，酒鬼，穿得还挺人模人样的嘛！”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衬衫领口，贪婪而放肆的目光在尹峥袖口里的白金腕表上逡巡。

“看你这块表……有钱人啊”男人说着话的同时粗鲁地去扯尹峥手背上的腕表。阴暗的角落突然白光大亮，一束刺眼的车灯从不远处扫过来。

“操，有人！”男人手忙脚乱地扯下尹峥的腕表揣进裤兜里，转头向着身后观望的几人喊道，“还他妈看什么，还不快跑！”

“又不是条——”说话的人被一只手捂住嘴，往前拽着跑远了。

冷白的光束依然照在尹峥的身上，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垂头，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白色皮鞋，男人颀长的阴影覆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如同暗夜降临的鬼魅。

尹峥把头垂得更低，他的手摸到前额，有什么不停地往上滴落下来，触手一片湿滑。

原来是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浸透秋夜的寒意，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衣领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站在尹峥身前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德行？”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尹峥的肩膀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慢慢抬起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来人。

36.醉酒

叶曦逆光站着，精致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夜的阴影落在他半边侧脸上，他今天反常地没有带墨镜。

尹峥的头又垂了下去，细细的雨丝从他的发梢滴入脖颈，他依然保持着一只手握成拳牢牢抵在胃部的姿势，只是脊背弓起的角度似乎拉得更大了。

被人看到这副样子，尹大少觉得丢脸到不敢见人么？叶曦兀自揣测着面前男人的内心想法，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迈近了一步。

“……对不起。”尹峥低哑的嗓音划破了沉寂的夜色，他青白的脸完全隐没在额发的阴影下，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暴露在了叶曦的视野中。

“对不起什么？”叶曦逼近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暴躁和不安的气息，他有种预感，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的预感。

“十年前的事情……对不起。”尹峥低着头，脊背弯得更加厉害，额发上的水珠不停地往下滴落。

沉默。沉默中雨声更大了，叶曦怔怔地站在原地，眼里的神色不断变幻。终于，这一天要到来了么，他们之间这最后一层微弱的联系，再也不用伪装的面具支撑了。

“呵呵”叶曦笑了，绝美的笑容却透着冰冷无情，“你不觉得……现在说这句话，有点太晚了吗？”

太晚了，不管有没有这句话，你们尹家欠我的，很快就要加倍还回来……

“我知道……”尹峥扶着身后湿冷的墙壁，缓缓抬起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想怎么报复我都没关系，可是能不能，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提条件吗！”叶曦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上前一步，大力揪住尹峥的衬衣领口，把毫不反抗的他紧紧按在墙上。这个人，这个人凭什么用这种愧疚和怜悯的神情看他，他不需要任何人可笑的同情！

浸透寒意的雨水从尹峥的鬓角一直滑落到叶曦紧紧抓住他领口的手指上，两人离得太近了，叶曦几乎可以数得清尹峥短而浓密的眼睫，沾染雨滴的睫毛下那双绿眸含着伤痛和沉郁，近距离地凝视着他。

叶曦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推开他，退后了一步。

“别妄想我会原谅你，永远！”留下绝情的话语，叶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步走到停在附近的宝马前拉开车门，一坐上驾驶座他便捂住了胸口，他不敢承认的，是说出那句话后心口陡然的刺痛感。这种让他避之惟恐不及的情绪再一次淹没了他，失神中他已经发动了引擎，宝马慢慢滑上主干道，后视镜里尹峥棱角分明的面容渐渐被水流冲刷成模糊的残像，越来越远……

迷离暧昧的五彩光束，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穿着大胆暴露的年轻男女狂乱地在舞台上跟着音乐的节奏扭腰摆臀。空气中满溢的那种纸醉金迷的气息，令所有人都深深沉醉。

半敞开式的包厢里斜靠在沙发上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干掉了最后一杯威士忌。没有加冰，酒液热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滚到胃部，舌尖上苦涩的滋味久久都挥之不去。

桌上的手机响了很久，只是始终都被嘈杂的音乐声所掩盖。叶曦倾身去拿下一瓶酒的时候终于注意到手机屏幕上闪动的白光，他强忍着心中汹涌的烦躁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喂，叶曦，我是夏婷。”动听的女声从那头传来。

不是经纪人打来的，叶曦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叶曦，明天尹氏的发布会你知道的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作为股东代表出席。”

“……叶曦，你有在听吗？”那头的人蹙起秀眉。

“在……”叶曦直接对着酒瓶灌了一大口，从留下那句绝情的话语那一刻起心口蔓延的刺痛总算被酒精麻痹到几乎消褪的地步。

“你是在酒吧吗？后面好像很吵的样子。”

“嗯……你要来吗？”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的这句话，但难以否认的，是想从这种无所适从的孤寂和颓废中得到清醒解脱的渴望，强烈到不惜把无辜的局外人也扯进来。

“啊？”夏婷的声音失了惯有的沉静，清亮的声线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明显上扬，“我刚从公司出来呢，手里还带着资料，最近实在太忙了，呵呵……额，你在哪个酒吧？”

夏婷一手抱着文件夹一手拿着雨伞忐忑地推开了酒吧的落地玻璃门。说起来，这还是叶曦第一次邀请她呢，虽然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但是……忍不住摇头甩掉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夏婷深吸了一口气，踏进最角落里的那个包厢。

“叶曦？”灯光太过昏暗，夏婷一时没有看清靠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影。

“是我。”那人摘了鸭舌帽，朝她挥挥手。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夏婷敏感地察觉出叶曦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低落，她顺手把文件夹放在了桌沿，坐到了叶曦身旁。

“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看叶曦没有要开口说话的趋势，夏婷只好硬着头皮挑起话题。她暗想叶曦虽然在闪光灯下光鲜亮丽，但是在台下一定默默忍受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不由自主地便将担忧的心情表露了出来。“嗯，如果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就陪你喝——”

“我和她分手了。”

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夏婷耳边。

“怎么会？”夏婷瞪大了眼，惊愕地出声。尽管每次看娱乐报纸的心情都很苦涩，但还是会在心底某个地方暗暗祝福娱乐圈的这对金童玉女，而且报道上两人站在一起时都是满脸的甜蜜和幸福，为什么叶曦今天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我也不知道……是她提出来的……”叶曦酒意上涌中诧异于他竟然会这么毫不遮掩地就将自己和沈诗嘉关系不和睦的事实告诉了别人，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更容易启齿吗，他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他是被一个男人弄得气急败坏而窝在这里喝闷酒。

夏婷掩住嘴，不再说话，目光带了心疼和歉疚落在浑身散发着颓丧和落寞气质的男人身上。被喜欢的人提出分手，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可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无力感，真是可恨。

“桌上的东西是你的吗？”恍惚中听到叶曦的声音，夏婷连忙应了一声。

“是法国那边寄过来的香水原料配方，整个公司也只有两份呢。”夏婷瞥了一眼桌沿的资料，毫不在意地岔开话题，“明天就是发布会了，公司上下都很期待呢。不过不知道尹峥今天是怎么搞的，晚上的会议完全不在状态啊……”

为了转移身旁人注意力的无意义的唠叨结束在那人的脑袋倒在她肩膀上的那一秒，夏婷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极慢地转过头去看倒在她身上的男人。“叶曦？”很轻的，生怕惊醒了什么的喊声。

叶曦白玉似的双颊染上酒醉后特有的潮红，紧闭的长长眼睫微弱地抖动了几下，又垂了下去。

夏婷的心跳越来越快，莹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容，划过那线条优美的下颌，来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被酒液沾湿的浅色唇瓣上，她的手指开始颤抖。

叮咚。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的短信提示音将她从失神中惊醒过来，用力拍了拍脸颊，夏婷为自己的越界行为暗自汗颜，趁着酒醉对人家上下其手，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即使这个人再怎么喜欢……诶，夏婷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先找个地方让叶曦休息一晚了。

这边好像只有小旅馆，夏婷扶着叶曦从出租车上下来，雨已经停了，她勉强把文件袋夹在腋下，在司机的帮助下搀着叶曦走了进去。

粉红色的暧昧的灯光遍布整个长廊，夏婷脸色发窘地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摸到开光打开灯，把叶曦小心扶到了床上。做完这一切，夏婷已经是香汗淋漓。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把文件夹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疲累地倒在另一张单人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旁的单人床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静谧的黑暗中，男人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尹氏新品发布会的当天。

夏婷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时间，立刻清醒过来。糟了，今天可是发布会啊，她差点就睡过头了。

“喂，我马上就赶过来……什么，尹峥还没来？尹伯伯住院了？……好，我明白了……”夏婷侧过脸去看了一眼旁边的单人床，叶曦的睡颜很安静，看来是酒还没醒。

蹑手蹑脚的、地下了床，夏婷对着电话压低声音，“你们先开始准备吧……尽快确认到场的媒体和企业名单……”中途又有电话插拨，夏婷蹲下身将脚踏进高跟鞋里，两手腾不出空，只能用肩膀和颈部艰难地夹着手机，“喂，薇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伯父没出什么事吧……尹峥？我也不清楚，我昨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