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娘眉头一挑,唇边多了几丝笑纹,“嗯,我也觉着奇怪……莫非这二者有何关联?”但又转了严肃的神态道:“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三姨娘嫉恨大房虽不是一日两日,但要说她这人的手段伎俩,有些事倒不是她敢做的……”
哼,一听我怀疑上三姨娘,就顺水推舟么?二姨娘呀二姨娘,你这是何苦?与大夫人争斗了一辈子,临到这个岁数了,还不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我那无辜的三哥,什么也不知道的三哥,难道不是你与大夫人争斗的牺牲品么?!
现在二哥不在了,你不但不反省收敛,竟然丧心病狂地动起了谋害大哥的念头?如此执迷不悟,不肯收手,那就别怪我……不念在这几年你我虚名母子的情分了。
盛烟已经心下了然,再与二姨娘敷衍了几句,便半刻也不想停留,带着杏儿告退。
回到怜香居,盛烟把杏儿和馨儿都叫到近前,问:“大少爷房里,可有四年前才入内屋的丫头?”
这伺候在内屋与外间的可是大为不同。
“这事儿我知道,翠容就是,昨晚还在大厨房遇上她。本来不是她给大少爷煎药,但两个大丫鬟都要服侍大少夫人,您知道的……大少夫人怀有身孕过后这脾气日渐浮躁,一来二去人手不够了……就让翠容给暂时煎药。”馨儿慢慢回道。
盛烟眸子一转,又问:“你们与这个翠容相熟吗?”
两丫头都笑道:“这四年主子与大少爷本来走的就近,奴婢们与大房的那些姐妹自然也是亲近的,加上翠容身世可怜,四年前死了父母无钱下葬……这才被管家林叔买进了府,奴婢们就对她多加关照着。”
“哦,原来如此。”盛烟点点头,对她们道:“你们也知道,大少爷最近病了,这熬药不是小事,杏儿去大房几日吧,帮着这个翠容办好了这事儿。大少夫人那边,我会去说的。”
“是!”杏儿微微一福,对盛烟回了个眼色。主子把她借给大房,定然是有用意的,她稍微多想一层,就心领神会了过来。
好些日子不在家,这怜香居也该整顿整顿,盛烟把一干仆人都叫到近前问了话,把有过失的责罚了,其余的都给了不同的奖赏,直到傍晚才得着了闲,躺在卧榻上小睡了片刻。
醒来后明明很饿了,但盛烟晚膳却没吃下多少,杏儿和馨儿倒是习惯了,每年盛烟从灵邺回来都是这样,有段时日要胃口欠佳。殊不知这次还当真不是胃口的问题,而是在灵邺几日就被酆夙扬养刁了嘴,他想吃加了小糯米汤圆的桂花薏米露,却不晓得杏儿和馨儿会不会做。
坐在窗口吹了阵风,盛烟禁不住自嘲起来,看着胸前的香袋发呆。“龙盛烟你还真没出息,这才离开几日啊,就想念了?要知道不愿意留在灵邺的是你,是你自己哦!”
只得闻了闻香袋聊以慰藉,抱起小司和小久趴在床上打滚,却还是睡不着。
想了想,盛烟坐起来提笔写了封信,封好了,把暗砖下的玉牌拿出来,伸出窗外晃了晃。半晌没听见动静,他只好又晃了晃。
突的一阵疾风落在耳边吹过,眼前多了个黑衣的高大男子,对他轻声拱手道:“请问龙十少有何吩咐?”
盛烟把信递给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就道:“把这封信送给你主子,需要多久?”
“来回需五日。”这暗卫答得恭敬,不过说的是保守估计。
五日一来回,盛烟已深感满足了,又问:“若让你监视一个女子,你可做的?”
“龙十爷只管吩咐便是,主子说了,在永嘉,您说什么便是什么!不用请示他,也不用知会他。”
盛烟心里一暖,笑着点头:“那好,这信你交给其他人送给回灵邺,你留下帮我监视一个人……龙家二姨娘。我要知道,她手上有没有毒药,又曾把这毒药交给了谁。”
这名暗卫领命退下,一转眼无影无踪。
关上窗,盛烟把玉牌收起来,想了想没放回暗砖底下。把玉牌握在手里看了又看,盛烟闭上眼,怀里抱着小久,后背贴着蜷缩成一团的小司,过了半刻,总算慢慢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
第六十六章
杏儿端着洗脸水走进内屋时,盛烟才刚从床上坐起,撩开床幔。
他膝盖上还窝着半眯着眼睛的小司。就见小司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把爪子又埋进身子底下,趴下脑袋,有继续补觉的势头。
盛烟这会儿是迷迷瞪瞪的,眼睛半开半阖,头摇摇晃晃地就站了起来。小司也是稀里糊涂,盛烟一起,就把他直接扔到了地上,但所幸猫是不会摔伤的,小司受惊地跳起来,甩了甩尾巴,白了眼昨晚睡相极差的主人,窜上床,趴到还没醒的小久身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继续打盹。
杏儿看着脸色红彤彤的主子,禁不住马上转开了脸,把布巾打湿了递到他手上。
盛烟擦了脸,总算清醒了些,但一想起昨晚自己做的那个梦,脸上仍然燥热,连忙走到洗水盆前面,往脸上泼了泼水。
杏儿看得纳罕,主子这是怎么了,脸也太红了!
顺手把布巾递过去,问:“主子可有那么不舒服?”
“没,没有啊!”盛烟尴尬地咳嗽一声,“今儿个朝食是什么,捡几样清淡的来吧,中午我去大哥那儿用膳,昨日说好了的。”
“是。”杏儿放心地笑起来,放下布巾,转身给他从柜子里拿出一袭淡蓝色的长衫,外罩云丝对襟,再打开窗子给屋子透风。
龙碧飞在床上躺了两日就起来了,见盛烟每日来探望自己,脸上虽然还是那般阴郁的神色,但比之那晚在龙碧升坟前的样子已好了许多。
盛烟与他说一句,他便答一句。
桓氏在一边看着觉得奇怪,便笑问道:“你兄弟二人平日都是有说有笑的,这两天是怎么了?”
龙碧飞淡淡喝着茶,没有接她的话。
盛烟只好赔笑道:“大哥只怕身子还不舒服,所以懒于开口,嫂嫂近来也辛苦了!这个时辰您也该午睡了吧,不若就让我陪着大哥。”
桓氏也着实有些困倦,让丫鬟扶着自己的腰站起来,嘱咐龙碧飞记得喝汤药,施施然转出了屋。
盛烟看着她远走,放下茶盏,对龙碧飞叹了口气:“大哥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说了,不会与你怎样,升儿……会不高兴的。”龙碧飞抬眼与他四目交接,但过往疼惜温润的眼神是消失殆尽了。
盛烟心里发凉,鼻子也酸涩起来,踌躇了半晌,只道:“大哥为何不想想,若二哥真因为盛烟受此诘难,失了性命……我如何能够安心度日,这铺天盖地的愧疚就要把我拉入了十八层地狱!”
这话里有话,说的隐晦,但龙碧飞不可能听不出来。
龙碧飞愣了愣,一双眼直直瞪视着他,“你这是……何意?你的确应该愧疚,但我觉得,你并未伤心多久,这也是我一直认为奇怪之处。你与升儿感情甚笃,他常常让我多照应你,你不该不懂得知恩……难道说?”
他咻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拽起盛烟的胳膊。“你告诉我,难道……难道升儿他……升儿他……”
盛烟这四年把龙碧飞的痛苦看在眼里,说不难过是假话。即便他是龙家的嫡子长孙又如何,从小到大都被教导着要担起龙家的责任,有些事不得不做。但要说他这辈子最在意的,除了制香,就只剩下二哥了。妻子不是他想娶的,龙家的重担不是他想要的,别人艳羡他龙碧飞,但盛烟知道,如果可以,他愿意用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得二哥的生。
这样的大哥,让他越看越不忍,越看越心疼……
“大哥,对不起我骗了你四年……还是与爹一起骗了你四年。但是……当初我这样选择,也是为你着想,为二哥考虑。”盛烟说的缓慢,低着头不敢看他。
龙碧飞捏着盛烟的胳膊,手指越掐越深,嘴角是一圈苦涩而战栗的笑,“你只要告诉我一句,别再骗我!升儿……他是不是,没死?他是不是,还尚在人间?”
盛烟定定地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龙碧飞摔坐在椅子上,手掌抚上了额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盛烟不敢惊扰他,知道他现在心里很乱,百种滋味都在心口,无法言说,便安静地陪着他坐了很久。
屋子里一时间静谧无声,盛烟只听得见大哥紊乱而颤抖的呼吸声。
还有露珠低落在白莲上的那极其轻微的响声,一滴一滴,就像砸在人的心尖上,打湿了层层叠叠的花心。
“大哥先静一静吧,明日我再来。”盛烟起身,觉得应该让龙碧飞先沉静下来再说。
龙碧飞却突然起身拉住他的腕子,“升儿……他现在,在哪?”
盛烟对他摇摇头,“当初是翎哥带他走的,我对他们说过,最好永生永世别在回到永嘉来……现在想想,我只考虑了二哥的安全和他的心情,却忘了顾虑大哥。”
他内疚地看着龙碧飞,又道:“但是,我以为你忘得掉的。”
“忘得掉?怎么可能忘得掉……”龙碧飞凄然地侧过脸去,不想要盛烟看到自己脸上的泪迹,重重喘息了片刻又问:“那他的伤是……”
“差一点就刺中了心窝,是从鬼门关前被大夫拉回来的。”盛烟握着龙碧飞的手,咬着嘴唇道:“当时这主意……也是我想的。大哥,你怨我吧。”
龙碧飞这时稍微缓过了劲,冷静地想了想,低声道:“不,你做的对。在那种时候还能当机立断,要是换了我只怕没办法做到。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我若看着升儿中箭躺在眼前,是不可能冷静的了的。现在想想,若不是升儿当时死了,你又早早放了消息出去,安溪侯确实不会与我们龙家善罢甘休。”
“不能告诉你们,就是怕……有一日真相不小心泄漏了出去,会被安溪侯知道了,那就白费了功夫!所以我和爹商量过后,就决定,除了当日的几人,统统三缄其口,对其他人一概不说。”盛烟松开手,给他倒了杯茶。
就见龙碧飞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惶然的发抖。
“瞒着我……也是升儿的意思么?”他艰难地灌下这杯,才忐忑地问。
盛烟本不想点头,但答应了他不再骗他,只得轻声回道:“是。”
龙碧飞还有话想问,想问他,当时升儿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了,但犹豫了许久,终究没能问出口。他如此怀疑,是因为后来在碧升房间发现少了不少衣物,虽然只是很小一部分,但他认得碧升每样东西,自然比旁人敏感的多。
盛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大哥放心,无论如何,即使今后不知能否再见,二哥也定是安然无恙、自由快活的。”
龙碧飞默默点了点头,对盛烟摆了摆手。
盛烟知道他一时半会不能想通所有事,便告退了出来,吩咐丫鬟都不要进去,现在的大哥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不过至少,他现在知道二哥还活着,心里还能有希望有牵挂,不会再那样绝望。
盛烟把话说出了口也觉得松了口气,刚回到自己屋内,杏儿匆忙跑进来,禀道:“主子,岑二少来了,前脚才进了大门,说只能停留一个时辰,让我们别声张!长辈们就无暇拜见了,他有事要与您单独商议!”
舒砚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盛烟把刚脱下的外衫又套了回去,急急忙忙跟着杏儿去了北暖阁,让她沏一壶茶过来,抬手撩开珠帘走进去,就见岑舒砚一袭雪白坠地对襟,负手站立在窗前,微风吹过,他双肩垂落的黑发翻飞,衬得眉目清癯,恰如三月碧波溅开了涟漪。
却像是比上次见他,又消瘦了几分。
“舒砚哥哥?”盛烟浅笑融融地走进去,“怎么来的这样急?”
岑舒砚慢慢回过头来,隔着一扇屏风看着从珠帘后走来的盛烟,长长的眼角微微挑起,把深邃的目光捻成了一根细长的线,缠缠绕绕,飘飞在尘埃里,但都朝向一个方向奔赴飘浮,想要靠的更近。
盛烟出落的越发挺拔俊秀,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细密绒绒的珍珠末儿,勾唇一笑,还透着一抹说不清道不的娇柔。
如满满的荷塘又落了春雨,岑舒砚扬起宛若清荷的一弯笑来,“盛烟,我从西北赶来,马不停蹄地到了永嘉,与你说几句话……这就要回去。”
“为何?”盛烟轻轻蹙眉,“可是有什么急事?舒砚哥……你不会一宿未睡吧?”
“嗯。”岑舒砚点着头,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听我说,你应知道我的婚事拖了好几年,现今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原先,在军中做了参军,那几年虽然劳累但极为充实,边关寒凉,但却从不觉冷……只是时而,会感觉寂寞。”
盛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舒砚哥千里迢迢而来,总不会……就为与自己谈心?
“舒砚哥……前年不是成亲了么?”盛烟诧异极了,他记得前年就听大哥说,岑家给舒砚哥最终选定了一户官家小姐,是柳尚书的千金,还是嫡长女。
岑舒砚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这门亲到最后,还是被我给推了。”
“什么?”盛烟心惊,柳尚书的亲事他也敢推!这……“舒砚哥哥为何要退了这门亲?”
门第再合适不过,莫非是人品不好?
盛烟静静地看着岑舒砚,就见他明润的眼眸墨色流淌,好似滴落在宣纸上的朦胧山水,缱绻曲折,就这么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眉宇中浮现出如履薄冰的点点忧伤。
“舒砚哥……”
岑舒砚一贯冷静,却在这时恍惚了视线,陡然上前一步,把盛烟搂进了怀里,“盛烟,我……”
他不语,盛烟身子一震,心里千回百转,岑舒砚对待自己的那一幕幕接连不断地回想起来,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舒砚哥……”盛烟有些不知所措,想要推开他,却有些不忍。岑舒砚的情藏得太深太浓烈,自己从未有机会品尝,一掀开来才发现竟是这般的厚重醇香。
是一曲醉花阴,是一坛百花酿。
“对不起。”盛烟伸手抚上了他的嘴,“你要说的我明白,可是……对不起。”
岑舒砚抱住盛烟的双手顿时紧了紧,顷刻,垂落了下来。
面对面凝眸而视,他缓慢地伸出手,触摸到盛烟的脸颊,微凉的触感播散全身,又在指尖结成了一个个细小的痂。
岑舒砚收起了手,终而淡淡地牵起一抹笑,轻柔的声音像飞絮一样在空中散开,“好,我知道了。”转身离开,看来心口上的这个痂,是要永永远远埋藏下去了。
盛烟送他到龙府门口,反反复复思虑半晌,也只能化作一句:“珍重!”
岑舒砚在上马回望着他,深抿嘴唇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还是问道:“能告诉我,他是谁吗?”盛烟心里有人,他其实早看出来了,当时他还隐约感觉的到,这个人并不在盛烟身边。
只是自己……为何没有早日理清对他的这份情?纵使现在下定了决心,却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