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碧飞听完这话觉得奇怪,问道:“六少爷一共有几个小厮?”
“三个。”林叔不假思索道,又补充了一句:“朱栾院里,只有四少爷的驱使的小厮多些,足足有五个。”
“那还真是不少了~~”龙碧升嗤笑一声,眨了下眼,示意龙碧飞无须再问了。
两人什么随从没带,也就无人通传,转回头直接进了龙碧熏的小院。
一个小丫头见着他们,赶忙奔进去报信,等龙碧熏更衣出来时,龙碧飞已经在喝第二杯茶,而龙碧升则站在院子里,站在那五个小厮面前,上下打量着,微微勾起唇角。
“大哥二哥……碧熏方才睡下了,不知你们要来……”他慌忙行礼,手忙脚乱地让大丫鬟端上果盘和点心。
“不用了。”龙碧飞扬起手,“这茶我都喝饱了。”
就听见龙碧升在前庭的空地上朗声道:“你们把手都抬起来,手背朝上!”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龙碧熏却是神情一滞,垂首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龙碧升依次看过他们的手,回屋内对龙碧飞点头道:“指甲里都有泥土,虽然洗了,但他们显然洗的急迫,没有全部洗净。”然后对着龙碧熏莞尔道:“四弟,据说所知,你这五个小厮平日虽然干些粗活,但从不种地挖土吧……嗯?所以他们指甲里的泥土是怎么回事啊?”
龙碧熏企图狡辩,“这个,我也不知……他们平日干的活多,或许是……”
“四弟你若坦诚说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本不想罚你的,然而……你是真令我失望。”龙碧飞把茶盏重重往下一磕,“这批梨花树苗,是我派人上后山挖的,后山的泥土与这里的泥土不同,有股特别的幽香味道,是常年累月由凋零的花瓣腐化沉积而成,你是不是想我让亲自取样给你闻一闻?”
“大哥,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做的!”这件事如何会露馅的,龙碧熏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分明他得知的,是今日方四少会遣人送茉莉花苗儿来给盛烟,怎么就变成了大哥哥送梨花树苗来了呢!难道是小六……是小六故意给了我假消息?
看着龙碧熏脸上的表情红白交错,龙碧飞反感地扭开脸,撂下一句:“你这几日不用去家学了,好好在房里反省!还有,派人去给盛烟一模一样挖十几株梨花树苗去……亲自动手,给他逐株栽好了!”
“是。”龙碧熏不甘愿地应道,颓然地垂下眼睫。
还没决定要不要把小六拉下水呢,龙碧飞已经和龙碧飞头也不回地走远。他只得愤懑地站起来,冲过去抬脚一脚,踢向一个小厮的胸口,直接将人踹倒在地。
“蠢货,一群蠢货,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明天都给我领了工钱滚出府去,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
发了好一通火儿,他才冷静下来,黑着一张脸戴上两个丫鬟,闯进了龙碧炼的院门。
没过多久,外面的众人便听见六少爷的房里传来“嚓”的一记脆响。
随之是龙碧炼的一声惊呼:“蔷薇水,我的蔷薇水!”
第二十五章
永嘉位于珩河之滨,每年这个时节都会爆发桃花汛。
今天的桃花汛却约莫来的晚了些,大老爷前几日匆匆离府,便是被永嘉府的府尹请去,商量如何应对的。临了,却有河工在堤坝上发现了白蚁巢,这着实令永嘉好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急得焦头烂额,没工夫回家,干脆都住在了堤坝附近,每日监督着河工们护堤。
堤坝重新修筑已然来不及,只好就地杀蚁并用泥浆填补,再备以充沛的沙石,期望能顺利将白蚁掏空的地方修补起来。
由于龙家后山往外就是珩河涨水段的一处激流险滩,龙大老爷眼看就上了火,唯恐这次的桃花汛冲毁了后山阳面上那些诸多的名贵花品,因此日日蹲守在堤坝上,跟着府尹一同巡视。金银如流水似的往外拨,也无暇不多加计较了,因为已经等不得向朝廷申请固堤的银两。
桃花汛奔涌而来时,龙家府邸的几口井都发出了嗡嗡的响声,有的还震动起来,惊得一干不懂得地理关联的奴仆还以为龙王发怒了。
龙碧飞与龙碧升则不动声色地坐在沉香阁的外庭里品茗,有一句没有一句地闲聊,谈得也大多是制香之事,以及他们近几日尝试改良熏衣香方的成果。
历年桃花汛来时都是如此,只不过今年更凶猛些,但有大老爷的钱袋子在,他们是一点都不担心。
“听淙白说,方家迎来的贵客,你猜是谁?”龙碧升舔舔唇瓣放下茶盏,觉得不用露水泡得百花香茶还是不够滋味。
“你也是,当着让他的面儿怎么不这么叫?”微微低头,伸手撇去他嘴角的一滴水珠,龙碧飞眸子满是戏谑的笑意。
龙碧升哼了哼鼻子,“美不死他!”
淙白是方翎的字,三人从品阶试相识开始,是交换过各自的字的,但平素斗嘴的时候多些,倒没有正经用彼此的字来称呼,总觉得太过亲密了些。
“是岑家的老二,与你年纪相仿,只不过是正月里头出生的。我估摸着,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岑家主母定会带着他来上门拜访的。”龙碧飞只稍稍打趣一下自己这个二弟,知道他常常口是心非,又倔强,便收起了调笑的口吻,说起了正事。
岑家在江南这代不算出名,但靠着西北的家业,祖上是有军功的将军,一直以来也是供认的名门望族。但子嗣们皆好文不好武功,因此在朝廷做文官的有几个,延续到一代,岑家老爷是当今太子的师傅,又是文渊阁大学士,等到太子过几年登基,岑家自然更是显赫鼎盛了。
龙碧升点点头,“爹爹与岑大人交情应该不错,岑夫人带着二公子去方家那是窜亲戚,来我们这嘛……呵呵我懂了,二公子十四岁了,眼看就到了说亲的年纪。”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事儿娘给我透露的不多,也不知岑家看中了家里的哪个娘子。”说到这里,龙碧飞轻笑两声。
刚要把茶盏撤下去,添点蜜饯过来吃,茗言从外头走进来,禀告道:“两位主子,焚香台那头,大夫人有请,说是岑家夫人与二公子到大门口了。”
“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撩起衣摆进屋换了身衣衫,龙碧飞点了两个贴身的丫鬟并茗言,偕同龙碧升和西屏,这才慢慢往外走。
“从大门口到焚香台,最少要半柱香,我们散步而行,时辰刚刚好。”龙碧飞拉住要往前出溜的碧升,示意他不用着急,又伏在他耳边道:“那日茗言烧了小十送给我的熏笼,我责罚他了,你可能猜到他背后之人是谁?”
“是有人指使他做的?”龙碧升一皱眉,他也想过这种可能,然而……
就见龙碧飞挑起嘴角往上一勾,“这个人很让我意外,但此人动机我想不通,所以想要你帮我参详参详。”
“哥……你都洞悉不出,我岂能知道?”说实话,龙碧升不想横插一手,他也最不喜思虑这些事情。
龙碧飞像是看出了他的犹疑,给了他一个舒缓的笑,道:“不过随便一说,想听听你的看法,又不是让你帮我拿主意。”
说罢,附耳对他嘀咕了一会儿。
龙碧升显得有些惊讶,“怎么会是……不过,茗言可老实了?”
“哼,在柴房呆了一晚就老实了。但也手不准他今后还会忤逆我这个主子!”轻哼出声,龙碧飞敛了敛自己的眼。
那为何还要把他留在身边,直接赶出府不就得了?龙碧飞偏头看过去,陡然觉得大哥此刻脸上的表情疏冷而陌生。
抄了近路穿过一小片竹林,焚香台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却是瞧见龙碧炼在台阶下低头徘徊。
“六弟,才刚下家学么?”问话的是龙碧升,他这厢已经不再去家学了,准备大老爷回来就说明自己要协助龙碧飞研制熏衣香方的事。
龙碧炼本该下学就回到朱栾院的,贸贸然来这里作甚?
“见过大哥二哥,碧炼有事想见见娘,但是又不知当不当讲……所以一直在此犹豫。” 龙碧炼今日的神情很很萎靡,看起来比往日还柔弱了几分,眼底里有遮掩不掉的疲惫。
“何事啊?娘今日要会客,怕是没空见你的。”龙碧飞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觉得他当下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
“原来娘今日有贵客,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事儿,碧炼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两位哥哥迟早就会知道,爹爹和娘也会知道,还不如由我自己说来……也好过那些该死的奴仆们在背后胡乱议论。”轻声细语地说着,龙碧炼举手投足间倒多出了一丝病态美。
龙碧升不如龙大少有耐心,挑眉催促他:“有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是,回两位哥哥的话……昨晚,四哥哥他与我起了争执,失手打破了爹爹赏给我的蔷薇水。”他咬着牙一个字地吐出来,神情里藏着万般委屈。
“有这等事?”龙碧飞故作惊讶地多看他几眼,顿了顿才问:“你们却因何而争执?”
“碧炼也不知为何,四哥哥怒气冲冲就闯进来,还没等说清是何事,就猛然推了我一把,我撞在几案上,装着蔷薇水的瓷瓶便掉在地上,打碎了。” 龙碧炼说着说着,嗓音是越来越低了。
安慰了他几句,龙碧飞许诺这件事自己会帮他禀告给母亲知道,送走了他。
他与龙碧升相视对望,默契地摇了摇头。
“看来小六也脱不了干系,昨晚刚要就寝,东屏就把这事告之于我了……蔷薇水到底是因谁才破的,呵……我看还在一说。”龙碧飞抿着嘴笑,转身戳了戳龙大少的胳膊,“哥,你说我们这几个弟弟是不是都太聪明了?”
龙碧飞抬手刮他的鼻子,笑道:“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嗯,晚上把五弟请到沉香阁说说话吧,你觉着如何?”龙二少不甘示弱,踮起脚也想刮他的鼻子,却被他一手挡住,“升儿别闹了,你看……远处走来的那就是岑家夫人吧?”
“哟,还来的真快,快进去进去!”站在台阶上搭手眺望一眼,龙碧升拉着龙大少赶紧往里走。
不消片刻,岑夫人带着一干丫鬟婆子进了焚香台的南次间。
两家主母见面,免不了一顿热情洋溢的寒暄与客套。
龙碧飞与龙碧升便直挺挺站在一旁,面带浅淡笑意,盯着自个儿的脚尖。
不过奇怪了,怎么不见岑二少?照道理他侍奉着母亲一同前来才是正礼,该不会如此失礼才对。
“怎不见舒砚哪?”大夫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拉着岑夫人的手问。
“还说呢,我那个儿子你也知道,平日从来没个笑脸,整天跟座冰山似的……我不想他来碍您的眼,就打发他去府上的大花园转悠了。”岑夫人仰头说道,掩住嘴哈哈笑着,竟是一派女中豪杰的气派。
龙碧升不禁在心里咋舌,哪有做娘的这样说自己儿子的,这岑夫人还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不拘小节,别具一格啊。
龙碧飞从袖子里伸手捏他的手指头——忍住,千万别笑呀。
见他这副表情,龙碧升倒还真想笑了,只好掩了掩嘴。
不过,今日盛烟不是要去大花园么?说四哥哥要去他后院种梨花,他出去回避回避。
龙碧升转念一想,心说坏了,小十不会被那块冰山给冻住吧?
“这是哪里的话,飞儿啊,你这就去大花园一趟,请岑二少过来。”大夫人随即笑得弯下眉梢,吩咐起大儿子来。
龙碧升也想跟着去,但无奈岑夫人拉着他的手就不放了,说怎么看怎么喜欢,非要留下他说话。
这厢龙碧飞刚出了焚香台,那厢,盛烟已经在大花园坐下半刻了。
他今日特地走深了些,花团锦簇的蔷薇固然惹人爱,但围墙边的忍冬藤也格外纤巧可爱。盛烟驻足在这里,就走不动路了。见脚边有块平展的石头便欣然坐下,看着身边的各类小花发呆,时不时伸手抚摸花瓣上的露珠儿,后来又对着一朵蓝色的小花看得出神,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再抬起头时,盛烟赫然睁大眼,发现有一袭幽兰的衣摆挡住了视线,在眼前随风轻轻拂动,吓得他立刻从石头上跳起来。
就见这人面若傅霜地瞧着自己,盛烟怔忡地眨眨眼,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位哥哥,请问你是……”盛烟很快反应过来,这该是误入了龙家大花园的客人,因为他腰间的配饰与龙家子嗣大为不同。
右侧玉环,左侧香囊是天翔朝官宦子弟惯用的佩戴习惯。
看年纪,似乎有十四五岁。
这人只静静看着他,也不言语,眼眸中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他轻微挑眉,又往前走了一步。
盛烟脚后跟外是石头,旁边是花丛,这下几乎被他逼到了无路可避。
“为什么喜欢这不起眼的小花?”他沉默良久,问了这么句话。
盛烟诧异了一会儿,瞥了眼脚底,小心地挪动自己的步子,把那朵蓝色小花露出开给他看。“它花瓣不饱满,是无名小花,但是你看它长在杂草之中,无法施肥也无法照料,却能看出这么艳丽的颜色……不是很神奇吗?”
听了这话,他眼眸里的困惑更弄了,但低头多看了这小花一眼,幅度非常微小地点了点头。“这也算的上神奇?”
他分明点头,语调却在反问,令盛烟有些尴尬,不知他到底是认同还是表示怀疑。
不过这人的一张脸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方翎那样的美男子盛烟多看几次也习惯了,但看到这人的第一眼还是惊住了,迟迟抹不开目光。说他沈腰潘鬓、容止俊逸都不算夸大之词,脸色虽冷,但眸子里的柔光恰如融化不出的暖雪,从寒气里透着一股子暖融融的春意,十分奇特。
十四五岁少年的五官已经长开了,不若龙碧飞和龙碧升那样,眉宇间的俊朗还有些含蓄,他的俊朗已堪称兰芝之姿、雅人深致,举手抬足的风流气韵也已然舒展出来,整个人只站在那里,被清风撩起发梢,便是风度翩翩佳公子,会叫瞥上一眼的女子斗害羞得躲起来,不敢再看第二眼吧。
却又偏偏没有丝毫纨绔子弟的轻挑感,正是不自藻饰,自有风仪。
过了许久,盛烟才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别人看,有些太不礼貌。这才低下头来,揪了揪衣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气氛陡然之间变得有些尴尬了,这人才开口说了第三句话,只有三个字,岑舒砚。
“岑舒砚,是他的名字么?”等盛烟回过神来,岑二少已经转身离开,空气里似乎有阵阵幽兰之芳。
盛烟耸耸鼻子,发现这股兰花香气不是大花园里的,那么……就是他身上的?他暗自称奇,这兰花香比他过往闻过的都清淡却余味悠长。他身上的香气与他这个人一样,都是极为特别哪。
岑二少仪静体闲地踱步出大花园,迎面遇上龙碧飞,两人见礼过后往焚香台走去。
途中,龙碧好奇地问:“岑兄可见着我家十弟了?”
岑舒砚稍微一愣,点头道:“原来那是龙兄的十弟,不知名讳是何?”
“盛烟。”龙碧飞笑眯眯地看边答,边看他的脸色。
没想到一贯的冰山脸动了动,似乎眼角往上扬了扬,龙碧擦擦眼——他看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