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骗过你吗?”
“他没有隐瞒过你吗?”
“他没有辜负过你吗?”
“如果没有,你凭什么说了解他?如果有,”白翼搂紧我,“你凭什么那么信任他?”
我不断来回看着他的双眼,忽然觉得背后发冷:“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白翼一笑,“哦,这个。紫色的,不是吗?虽然很浅,难看得出来……是因为这个你当时在书店才一直看着我的对吧?当时你没有意识到么。”
“你跟魔王……难道是?”我难以相信,“这个颜色只有……”
白翼嗤笑,不回答我,回头看了一眼,流露出满意:“他追上来了,他可不想把你交给我一整个晚上,我就知道,让你知道这些历史会是很有趣的事。”他撩起我额前的发,轻柔道,“想知道真相,就跟我走!”
瞬间,无数场景如走马灯般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我回头看才发现原来是他带着我在急速地前进。背后,一千万年前的名流拈着茶杯在谈论天气,一千万年前的女仆在花园里晒衣服,一千万年前的少女在城郊与情人相会……同一个地点的场景不断变换,闪现出一千万年前不同时间在那里出现过的人。
“那是!”
“生活在现在的人为过去的投影举办的狂欢节。”
另一条街上,假面礼服,花车游行,如妖灵,如鬼魅,雪白面具上狭长眼线,殷红嘴唇,黑孔雀的尾毛,从阳台洒下的花朵和闪耀彩屑,红白绿旗子,紫色黑色复古伞……
连城市都变得不同了,重现千万年前的辉煌。
庞大雄伟的圆顶宫殿的剪影在远处浮现,磅礴如同升起的太阳,随着白翼带我疾驰,月亮在宫殿顶上随着我们滑行……
“可惜你不能去跟一千万年前的人喝一杯了,”白翼带着我猛然冲向宫殿的方向,抱着我的力量忽然减弱,白翼居然渐渐缩水,变成一个八岁男孩的样子,顺滑的铂金色长发,晶亮的淡紫色大眼睛,铂金色的睫毛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天使。
“黑珍珠,”他用动听的童声说,“跟我进宫一趟!”
我回头看:“可是……”
“少废话,走!”
我蹭了一下头上的汗,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变得抽抽巴巴,皮肤发灰,身上穿的衣服也变成了格子大衣。“这怎么回事?”老天,连嗓音都变得粗哑。
小白翼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小小年纪就妖孽得不像样。“知道怎么在古魔王日参与一千年前的人的生活吗?”他脆生生地说,“取代其中一个人!”
转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那些庆祝的现在人消失,那些幽灵般的幻影成为真人,我们走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小白翼大步流星地前进,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也换了,是一身朴素的白衣服。
虽然有雪冢那样热爱白色的魔族子民,但主流观念,尤其是一千万年前的主流观念中,这是一个象征软弱的劣等人的颜色。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仆人,别随便说话,小心掉脑袋!”
我跟随着他来到一座破败的房子外,他恭谨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妇人温柔而虚弱的回应。白翼推门进去,这是一间寒酸的小屋子。我微微抬眼,顿时忘了呼吸。
床上倚着一个极美的女人,披肩长卷发泛着珍珠的光泽,面庞柔软泛着光,眼神柔和而朦胧,单单是坐在那里,就让人仿佛置身于迷雾森林,沦陷在她集中了世上全部的柔情的微笑里。
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背后。
圣洁的白翼。
六翼大天使。
“母亲。”白翼单膝跪下,我愣了一下,连忙跟着跪,才发现大天使的目光没有跟着来。
这样美的女人,居然是眼盲的,而且似乎……还是残疾的。
“白翼,你父王招王子们进宫,见到那位殿下,把我和你一起做的那件衣服带给他吧。”
白翼淡淡垂下眸子,却用惊慌的声音说:“可是母亲,您不是说那件衣服是让那位哥哥登基大典时穿的……”
“是啊。”女天使微笑,“已经快到了,不是么。”她又想起什么,补充,“还有,带给他我一直给他的那句话。”
“我爱他,从不因他是谁而转变。”
她的笑容那么美,如同入夜前夕阳最后一缕光线。
我同白翼告别女天使,到后屋去拿了一个包裹,向王宫的方向走。一路上碰到出许多马车,都大得跟宫殿一样,八匹飞马拉着,还有更夸张的,一片一片珍奇异兽的队伍从天而降,中心人物和坐在飞龙头上。
白翼看着那些人,冷笑道:“我亲爱的哥哥们的。”
王子们傲然走下来,互相虚伪地说笑,我原以为他们看到白翼要上来欺凌一番——据我所知,一千万年前屠杀天使是恶魔们最大的爱好,如果这还是个王子,说不定刚出襁褓就会被魔王自己掐死,因为他玷污了恶魔高贵的血统——虽然让女天使生下孩子的是魔王自己。
然而,虽然没有一个王子同白翼讲话,却也没人敢上来哪怕侮辱一句。事实上,这些人像是一下子看见了警察的小贩,都低下头默默前行。
这时,周围忽然暗下来,我抬头看,竟发现遮天蔽日的飞龙队伍,不,这些飞龙还明显不是属于同一阵营。一半天空被庞大的飞龙阵占领,而另一半……是一条同整个飞龙阵一样大的黑龙。
黑龙背上,驮着高耸的城堡和院落。
飞龙阵首先落地,一个极其英俊的黑发男子,桀骜、暴躁,踩着无数人躬身形成的阶梯走下来,重重落地,握着一柄剑大步向宫殿的方向走忽然,他似乎踩到了什么,极其不耐烦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子。
“王后的独子。”白翼在我旁边说,“带头贪污,在街上就抢女人回去。今晚市政官的妻子会被送到他床上。”
我问:“为什么?”
“他认为在地上踩到白色的羽毛是因为市政官没有好好打扫。”
我瞥了一眼他隐藏在斗篷下的羽翼。不是吧,市政官扫地?这是蠢还是单纯想胡作非为?
白翼淡淡说:“他小时候玩弹珠游戏,弄瞎了我母亲的双眼。王后说我母亲居然流血,吓到了她最尊贵的大王子,让我母亲在瀑布下跪了三千年,然后……”
女天使,双腿残疾。
周围一半的王子敬畏地低下头,另一半表情似乎努力不表现出恐惧,这一半中还有一半偷偷瞄着天空。
天空越来越暗,黑龙张着遮天蔽日的双翼,缓缓降落。
轰——风起云涌。
一个人影由魔法阵托着,轻盈落地。
少年时的魔王。
一样的黑发紫眼,一样清澈柔和的眼神。
那神态,那样貌,居然跟刚刚的女天使有几分相像。
“王兄!”“紫筑王兄!”
王子们纷纷迎上去,真心露出笑容欢迎他。
奇怪的是,连刚刚一脸嚣张恶劣的大王子都在看着他,露出竭力隐藏的憧憬的神情。
年少的紫筑温文尔雅地笑着,穿越人群,看到大王子。大王子连忙偏过脸,又缓缓地,缓缓地转回去,与他对视着,带着一种痴迷的,无法控制的无望。
紫筑向他微微一点头,对周围的王子笑道:“进去吧?”
“是!”“是!”
大王子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走过来,看着他掠过自己。
紫筑噙着笑容,没有看任何人,没有看大王子,没有看他眼中的一丝晦暗。
转瞬,错过。
这时,白翼对我说:“我们进去。”
老魔王只召集着王子们说了几句话,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行的,恐怕熬不过今晚。王子们散了后,我跟着白翼,走到一段偏僻的回廊,听见了大王子的声音。
“紫筑,我不会跟你争的。”
没人回答。
“父王不行了,明天魔界就要诞生新的魔王。我认输,退出。”
“王兄……”
温润动听的声音,让人想起万里云烟。
大王子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为你做点事情,不过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所有人都站在你那边,能力最强的是你,魔力最高的也从来都是你,而我除了是王后唯一的儿子根本什么都不是,没有人愿意跟随我站在我这边……”
“王兄,看着我。”
“……额?唔!”
我顿时产生不好的预感,从廊柱的空隙间看过去,一下失力靠在墙上。
魔王,和大王子……魔王在……
那边,两人缓缓分开,大王子如坠梦境,朦朦胧胧地看着魔王。
“你并不差。”少年魔王的脸有点红,装作淡然地看向一边,“你对我很好。”
大王子像做梦一样飘走了,魔王站在原地,向他微笑。
微笑,微笑,微笑到大王子转了个弯,不见为止。魔王的笑容消失,淡漠地抹了抹嘴唇。
白翼并不看那边,只是抱着母亲给的包裹默然靠在柱子上。过了一会,他走向魔王那边,说:“阿寿,你看到紫筑哥哥往哪走了吗?”我意识到他叫得是他仆人的本名,连忙应:“老奴记得是这边啊,怎么不见人?”
少年魔王从柱子间走过来,笑容温和明丽:“白翼。”
白翼把包裹递过去:“这是……这是我和母亲一起给你做的。”
魔王将东西拿出来,眼睛亮了:“这是你们……”
黑色金银线刺绣,黑钻石纽扣,绚丽如深邃的夜空,这是今天魔王试穿的那件衣服。魔王的手微微抓紧了衣服:“她的眼睛盲了,还……”
白翼如同对未来的一切浑然不知一般,甜美地笑:“哥哥穿上这件衣服的那天,我们的一切就都会好了。等那天之后,带我和母亲去羽海吧,我想看看母亲出生的地方。”
“好。”魔王感动道,“我们一起去,当然好。”
送完衣服,我跟着白翼一直待在王宫后面的一间房间里,今天,所有王子都住在王宫内。
窗外,铅色的云缓缓逼近。
渐渐的,我听见窗外厮杀的声音。
白翼淡然道:“出去吧。”
我们潜出房间,沿着走廊前行,顿时,忽然闻到了极重的腥味,然后,是脚下流过来的鲜红液体。
尸体。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是白天还见过的王子们,如今已经死不瞑目,倒在血泊里。
我捂住嘴,白翼无表情地说:“我当时很担心,就回了家。”
于是,我们一路潜回他母亲居住的小屋子,城里到处都有人在厮杀,到处都是尸体。我心惊胆战,一进门,却看到握着剑的魔王,和死在床上的,美丽的女天使。
少年魔王黑发紫眼,雪白的面庞上染着两点血红,异常妖冶。
“抱歉白翼。”魔王轻声说,“杀死天使能获得力量,杀死恶魔也一样,我需要力量。”他又看了看白翼,“可惜你太小了,连用处都没有。在这里藏好,我不需要杀你。”
魔王提着滴血的剑大步而出,门碰得封上,我震惊了半天,才想着要去开门。白翼在后面轻飘飘地说:“别费力了,魔王设下了结界,除了顶级的恶魔没人打得开。”我扑到窗户上去看,正见到魔王抬手收割了两个王子的性命,继续沾着一身绚丽的血色优雅地前行。
然后,我听见了撞门声。
一声,一声,风的呼啸,无比肃杀,无比沉重。
忽然间,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白翼的脸开始变得成熟,身材如生长的树木一般抽高。我震惊地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废墟中,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古魔王日虚实难辨的欢庆扑面而来。
白翼拢了拢头发,整理着披风。
我怔怔然:“怎……么会?”
“第二天,除了魔王,古魔都里的恶魔几乎全死了。”白翼说,“魔王登基,穿得是我母亲做得那件衣服。”
我有些难受地想起魔王脸颊微红,深情地吻着大王子的画面:“大王子……呢?”
“身体不知道去了哪里,头颅挂在城门外八十一天。”
他转身面对着废墟外:“是吧,王兄?”
我猛地转头,看见了成年的,面无表情的魔王。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白翼问,带着一丝天真,“我的紫筑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16.住魔界的大天使(六)
“人你领回去吧,不用跟我打,我怕死。虽然我过得是很花,但还不至于对这么个仆人产生兴趣,如果不是感觉到了他身上有类似你的气息,怎么也不会去招惹这么普通的货色。”白翼摇头笑了笑,“没想到真的是你的人。”
“他曾经那么崇拜你,那么信任你,现在他知道了你的过去。会怎么样呢,王兄?”
——“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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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万年前的侦探穿着大衣,在街角探出头,下一秒钟同一地点场景转换,一对一千万年前的情侣热情地亲吻。
现在的人的狂欢,过去的人的幻影,在古魔都潘多拉交错在一起,形成空前的繁华热闹。白翼轻巧离去,留下我跟魔王相对无语,默默走回旅馆。穿过那些卖鬼魅面具的店铺,穿过那些过去或现在的人物,这个神奇的城市展示着时光的匆匆,展示着世事的纷乱,展示着它的浮华与沉重。
我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幻影。
——他们中的哪一个,是被魔王杀死的?
杀母,杀光憧憬爱戴自己的兄弟,杀死深爱他将一切给他的对手——只因为,杀死他们能得到力量。
魔王……
魔头……
当你发现相处多年深深信赖的人,是个杀人魔……
回到房间,魔王说:“羽海要进行最后一战了,我们今晚起程离开这里。”
我习惯性地想要带着笑容应答他,却发现,无法对他露出笑容。
笑不出来。
我连忙转过头去:“陛下我,我先睡了,您早休息。”
“黑木,”魔王轻声说,“你在抖。”
我将指甲戳进肉里,保持声音平稳:“您多心了。”
“你怕我。”魔王说。
“我没有。”
“你不敢看我。”魔王说。
“我没有。”
“无所谓。”魔王说,“我不在意。”
我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心底最后的火苗也灭了。
哦,他不在意。
“您本来就不必在意。”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们乘上他的黑龙城堡,飞向羽海。那晚的梦里,我看见了过去的许多事。
十年前救下我的优雅的魔王。
珍藏着我幼时打造的破烂的魔王。
带我在星空下白玫瑰森林中漫步的魔王。
宫殿坍塌撑在我上空为我挡住石块的魔王。
他是那么好看、那么爱笑的一个人,连说话都很少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