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比你大好么!”他反驳。
我取笑他:“看起来真不像。”
那天晚上我在他家自制火锅,他的冰箱里还是只有冰啤酒。然后我们就真的成为所谓的酒肉朋友了。
从出版社的尾牙宴出来才晚上八点多,正好第二天是周末,我买了点宵夜去拜访林森,正好他家有暖气和取之不尽的冰啤酒
。
林森给我开门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尾牙么?”
“嗯,挺烦人,还是你这里清静。”
“我在写新大纲,”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宵夜,“你自己看会儿书就回去吧。”
作为他名义上的编辑,我显然对他的新大纲更感兴趣:“给《Ganymede》的?”
“唔唔,不然还有哪里……”他总是懒得咽下食物以后再回答我的问题。
“能先给我看看故事梗概么?”
他随手指了指书桌,我看了眼文字脚本的封面——《静谧之海》。
《静谧之海》是个有点奇幻色彩的故事。
拉小提琴的房东遇到了一个弹钢琴的房客,他们在音乐上有着愉快的默契。但是房客不能说话,他们都为此感到有些遗憾。
房东慢慢对房客产生了爱意,害怕被拒绝所以什么也没说。偶然得知房客的生日后,房东费尽心思得到了传说中有魔法的许
愿松香。于是他的琴弦拉奏出了银色的音符,能够绽开魔法的花火,那里面包含着他的愿望。他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再次
发出声音。
当天晚上,他们在月光下的海边散步。房客开心地踏浪,竟然听见了自己的笑声。他惊讶极了,第一反应是对房东述说自己
的喜悦与爱意,他想让对方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看海的房东却一直没有回头,只是面对着大海感叹:“真是一片静谧之海……”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什么?”我抖抖稿纸问林森。
“文字脚本。”
“我是说结局……”我越来越搞不懂他的故事了。
他头也没抬:“笨。”
“说说。”我耐着性子哄他。
“他用听力换来对方说话的能力,再也听不到了海浪的潮涌,所以是静谧之海。”
“最后一句话又是怎么回事?”
“听不到声音以后就不太好说话了啊。”他理所当然地看着我。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所爱之人对他的告白?”
“嗯。”
“你……”我突然有些词穷。
林森对我的反应有些不高兴,半天他才嘀咕了一声:“沉默的付出。”
“哈?”
“我只是想写这样的故事,沉默的付出,但是意外得到了回报。”
本来不该再胡思乱想的我又忍不住开始思考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沉默的付出与意外的回报在林森的生活里已经再也不可
能发生了,他的继兄还有三个月就要正式结婚了。
我真希望他能清醒一些,但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涉及他的感情问题。关于那隐秘的爱情,我什么也不能说。
“你有没有想过画少年漫或者少女漫?”我提出了突兀的话题。
林森惊讶地瞪着我。
我知道我逾越了,但我不能眼看他这样独自沉沦下去。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你究竟在固执什么呢?那是
不现实的。”我又胡言乱语了。
空气在沉默中几乎凝固起来。
“滚。”最后他说。
毫无疑问,那天以后我和林森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并不是怄气冷战什么的,我知道自己说了逾越的话,林森有理由生我的气
。无奈的是我暂时不知道如何挽回。
好在接下来工作很忙,连元旦都是在编辑部加班度过,我便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这些问题。新年特辑结束以后还有春节企划
,第一季度的《Ganymede》也要开始筹备。我想或许到时候可以将筹备《Ganymede》作为理由,再次接近林森,向他道歉。
我真是个糟糕又怯场的朋友。
虽然认真考虑过再见面要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想过机会来得这样快。
今年春节是二月中旬,一月初我们就定好了春节企划。无外乎一些作者的节日相谈与新年畅想,封面也加入生肖元素。至于
去年盘点什么的,在元旦特辑的时候就做过了,春节企划反而成了生肖卖萌的轻松企划了。
那天是周五的晚上,终于差不多完成年关工作的我迎来了近一个多月来最完满的周末,却在睡下不久后被一个锲而不舍的电
话吵醒。
“请问是凌先生吗?”那边背景声音嘈杂,模糊听到一个陌生年轻人的声音。
我应了一声,又看看来电显示,这应该是林森的手机号码。打电话来的人是谁?
“是这样,这边有位喝醉的先生,他说您是他唯一的朋友……”那个年轻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扶额,大概能明白状况了:“你们地址是哪?我去接他。”
电话那头显然松了口气:“我们的地址是XXXX,真是太感谢您了,现在已经要开始清场了。”
再次见到林森,他歪歪斜斜地趴在吧台上,大衣胡乱披放在腿上。旁边的酒保和我确认了一下身份,就让我把他带走。我不
喜欢应付醉鬼,但喝醉的林森只是个反应迟钝的家伙,所以我勉为其难照顾他一下好了。而且,据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
X市是一座几乎不下雪的南方城市,但入夜时刚下过一场雨。晚风携着潮潮的寒气,仿佛能透过衣物慢慢侵浸到身体。
已经临近午夜了,冬夜的路上冷清得看不到行人。我们出来时,原本聚在酒吧门口拉客的计程车都走了,等了半天也没有再
拦到一辆。
“我们走一段路看能不能拦到车吧,站在这里干等实在是太冷了。”我对林森说。
他呆了半天才点点头,一副认真思考过的样子。
我有点想笑,扶着他慢慢走:“一会儿送你回去,还是跟着我回我那儿?”其实我有点不太放心他独自回家,因为他还有一
冰箱啤酒。
“都行。”林森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空。
城市的霓虹在潮湿空气的反射下,将夜空映出一半彤彤的红光。而另一半,散去的云幕后还能看到几颗星点。“猎户座!”
他突然指着天空说。
冬夜著名的猎户星座,我也认得。但是此刻我顾不上抬头,努力扶好醉鬼:“小心脚下路滑。”
又默默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路过的计程车。
醉鬼突然很自豪地说:“猎户座是我哥教我认的!”
“嗯。”
他兴奋地说:“我教你认好不好?”
“好好走路。”
“猎户座最能明显看到的是四颗星,它们组成一个四边形。四边形中间还有三颗星连成直线,那是猎户的腰带。”林森像个
开心的孩子,胡乱指着天空。
“嗯。”
“记住了么?”
我忍无可忍:“林森。”
“干嘛?”
“别喜欢他了,行么?”
林森停下了脚步。我回头看他,但他的表情隐匿在路边树影里。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我真的把自己当做他的朋友,所以这样的话我又忍不住说了。我擅自从一个外人的角度劝他,我自
私地觉得这是对他好。
“哈,什么喜欢。”很久,他才干巴巴地说。
“这并没有什么,我也是同性恋,这并没有什么,”我看到他攥紧的手心,努力安抚道,“但不要沉沦于无望的感情。”
“住口!你胡说!”林森几乎颤抖起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生气,”我笨拙地解释,“我是真的希望你好。”
林森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但当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了。“我不喜欢男人
。”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简直可笑极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他这拙劣无谓的抵抗让我有些生气:“别说这样的傻话好么?你何必骗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林森的拳头就砸到了我的脸上。其实那一瞬间,在冷风中被冻得麻木的脸几乎没有感受到疼痛,我只觉得
他居然连拳头都是冰凉的。
我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森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不喜欢男人。”还带着颤抖的鼻音。
骗子。
我觉得愤怒与伤心,因为那时的我完全不懂他的颤抖与挣扎是为什么。后来我常想,强迫自己说谎的人,得到的是双倍痛苦
吧。
总之,在那个冬夜的猎户星座下,我和林森第一次彻底决裂了。因为我是个糟糕的朋友,他是一个拙劣的骗子。
05.转变(上)
那天的我们最终还是步行回去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走了一个多小时,在分岔路口也没有告别。回到公寓以后,室内
温暖的空气解除了寒冷带给皮肤的麻木,我才感到被林森揍的地方真疼。
不是僵局也不是冷战,我们顺其自然地退回了各自的世界里。我曾想是不是该辞去空木的责编,反复想了几日,还是决定尊
重林森的决定,如果他开口,我会向主编请示的。但是接下来我们再一次中断了联系。
因为还要筹备新年第一季度的《Ganymede》,我决定今年独自在X市过年。其实老家并不远,但我不想打断工作进度与热情,
而且家里有哥哥陪着爸妈,次子暂时缺席一次不算太过分吧。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工作与生活,这种独立的感觉令我沉迷。哥
哥在电话里说我快要变成工作狂了,我真不知如何反驳。
接下来的时间我便安心埋头工作,周末也只是睡觉或者多看些漫画资料,渐渐把和林森的矛盾抛之脑后。
二月初的时候,林森把《静谧之海》的分镜稿快递到了编辑部。这真不像他,我听说他一向习惯自己送来。大概是不想遇见
我吧,不想承认,但我确实心情有些复杂。
因为早已看过《静谧之海》的文字大纲,我对故事有着初步把握。林森的画面表达能力很强,而且喜欢雕琢细节,我翻看了
一遍分镜,觉得画面比文字大纲要更吸引人一些。再次浏览一遍分镜与对白,我就直接把稿子交给副编复审。虽然已经参与
过两期《Ganymede》,但这只是我第二次接林森的稿子,依旧无法完全独立负责。林森的作画一贯是不错的,所有我主要是
想让副编先看看这次的故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副编的审稿结果还没出,我等了一会儿便先回去了,冬天真不想加班。我在出版社附近的快餐店随意吃了晚
饭,又在地铁站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罐热咖啡。
此时已经错过了下班高峰期,座位宽松的车厢里有着熏然的暖意。我拿着咖啡捂手,无意识地看着对面的座位放空自己的思
想。
其实一个人在陌生城市工作生活并非不会寂寞,但努力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偶尔能够感到寂寞大概就是这半小
时左右的旅途吧,带着一身疲惫回去那个空荡荡的、暂时的居所。
【梦想是不可思议的东西,美好却又那么不真实。甘美的希冀,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
那天放空的时候,车厢里的嘈杂慢慢隐去,《静谧之海》里的对白却突然浮现了出来。似乎是林森的声音。
我的梦想是什么呢?脑海里一片空荡,什么也想不起来,曾经的想法已经丢掉了,现在或许是成为主编?哈哈,少女漫画杂
志的主编吗?我有些失笑,自己或许还在想着换部门吧。
林森,你的梦想是什么呢?你的谎言又是为什么呢?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吧。
我眯起眼睛看地铁停了又走,过站时灯柱上的广告浮光掠影般从我眼前滑过。突然想起了今天在林森笔下看到的一个画面,
这一幕的分镜稿他特地细化了。
随着房东的琴声,整个庭院的藤蔓上都绽放出银色的小花,明亮的花火。细碎的,好像线香花火般跳跃着银色的光芒,闪烁
出一片温暖的火光。庭院里卷起了小小的风,裂帛般明亮的音符从琴弦上迸溅开来,随着风旋转,温柔地旋转。
那些可以实现房东梦想的音符碎片落到房客的身上,消失在空气中。细小的光芒像流沙一般弥漫,小小的庭院包褒在温柔的
光晕中。
如果是我,我会用魔法为别人许愿吗?我伸出手,想把空气中莹亮的音符碎片抓住。
其实,我想让你开心一些。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林森的面孔令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天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环顾四周,车厢里明亮的光线让我迅速回到现实世界,刚才低落的情绪与模糊的臆想一瞬间消散了。我仿佛是个从思绪深海
中挣脱出来的溺水者。
林森,这是你的魔法吗?
不等我收拾好心情,机械的报站声响起,车门再一次打开,我发现我坐过站了……
05.转变(下)
第二天一早,副编的审稿意见就下来了,她显然也意识到林森最近故事风格的变化。
“这次是60P,所以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副编把稿子递给我。
“嗯。”我整了整,用夹子夹好。
副编斟酌了一下:“那个结局……”
《静谧之海》的结局是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
失去了听力的房东,得到了声音的房客,他们接下来会怎样?房东知道他的付出得到了幸运女神的馈赠了吗?房客能接受这
样的魔法吗?相爱的人最终在一起了吗?
这些林森都没有画下去。漫画的最后一幕是月光落在静谧的海面上,荡起粼粼的波光。
“结局要改么?”我观察着副编的神色。
副编也有些迟疑:“这样开放式的结局不知接受度会如何,但是我觉得这个处理还不错,再往下编反而有画蛇添足的感觉。
”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这也是我忧虑的地方。有些故事的开放式结局是因为作者笔力不足,无法给出完满的收尾;有些则是配
合故事的风格,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我觉得林森属于后者,这里的剧情再继续下去反而显得有些累赘了。
“空木这两次的风格真的是变了。”副编感叹。
我也心有戚戚焉,上一次接稿时我就提过这个问题了。《眼中人》的故事脱离了空木以前轻松开朗的风格,虽然情节感动了
许多读者,但未得到就错失的恋情依旧令人惆怅。这次《静谧之海》又是另一种遗憾,整个叙事风格变得安静平淡,很有绵
绵老师那种清新派的感觉。这也是我和副编担心的地方,毕竟有些意识流又不注重故事构成的清新派只是小众。
“或者,加一个番外?”我提议。番外是个很好的形式,时常可以拿来救场或者发福利。主线中不适合详细描述的地方番外
可以解说,再悲情的故事也可以搞一个热闹番外安慰读者心灵。
副编显然也有此意:“那你和空木老师商量一下吧,我不希望看到喜欢他轻松风格的读者流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副编我和林森私交并且闹了矛盾的事。先看看林森的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