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下+番外——溯痕
溯痕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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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道:“有段日子没见你,天气冷的厉害,来看看。”

皇帝批了手上奏章,又去翻下一个,仍是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看到了,回去吧。”

沈珏挑起眉,也不再客套,走过去一把抽了他手上奏折,连同朱笔一起抛到一旁,“你还未看到我。”

皇帝暗道一声皮厚,终于抬起来,把他打量了片刻,说:“看到了。这身衣着不错,朕去年赐的?”

“去年夏天。”沈珏说,很快又把话题扯回来,“你最近怪异的很。”

正值此时,太监端着热茶糕点奉了上来,一旁总管太监瞥了他一眼,小太监连忙放下物事退了出去,临退出时,将房门一并掩上。

沈珏走到一旁自己坐下,端了热茶饮了两口,扫了眼站在一旁的老太监,道一句:“我去歇会。”说着便从侧门进了皇帝休息的内室,连房门一并关上。

皇帝兀自坐了一会,也起身,跟了进去。

见他来了,沈珏才算露出笑容,冲他伸出手。他此刻衣衫不整,新换的鞋子早已被放在一旁,外袍搭在床侧,他只着里衣歪在榻上,形容懒散的模样。

这幅模样,皇帝早已看的习惯,即使明知毫无尊卑,也未多话。

皇帝只问他:“这次谁在上?”

沈珏想了想道:“上次让了你,自然这回是我。”

答案早已在意料之中,这人从不晓得退让,凡是都要论斤论两求个公平公正。皇帝冷哼着躺下,连衣裳也不解,对眼前人冷冷地道:“朕就是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子。”

沈珏轻笑一声,利落的替他宽衣解带,毫不客气的俯身上去,回应道:“我以为你也没那么讨厌,”说着亲了亲他的脸,颇为无耻的问:“甚至喜欢的紧,你以为呢?”

皇帝几乎瞬间暴怒起来,抬腿就要把他蹬开,其情态可用“恼羞成怒”来形容,奈何沈珏天生神力,岂是他能撼动的了,蹬了几下都是徒劳无功,倒是自己的双腿被分开,紧紧压制住了。

皇帝习惯了审时度势,早知道形势没有挽回余地,恼怒发泄过后也就放弃顽抗,只是心中仍是不满,便咬牙切齿地抬起臂膀,环住了沈珏颈项,沉声道:“朕还有奏章要阅,你快些。”

沈珏微微皱起眉,等了片刻才道:“天天都有奏章要阅,如何就赶在这一时了?”一边说着心里就有些不快,低头在他颈侧咬了一下,淡淡道:“你若不愿意,歇了就是。”

皇帝猛地沉闷下去,似乎愣住,即刻间又突然反应过来,骤然抬起手臂,手肘精准地击在沈珏脸上,一声闷响过后,皇帝坐直身,将沈珏推下去。一边系着衣袍,一边道:“那就歇了吧。”说着拂袖而去。

沈珏揉着脸,望着他愤愤走远,一边望着,一边忍不住发笑。他性子里的野性甚少展露,在季玖面前,在伊墨面前,都是温谦有礼,体贴孝顺,几乎没有一点不好。

唯独在这人面前,也不知从哪继承的恶劣本性都发挥的淋漓尽职,比如此刻,明知不该发笑,他却坐在床角,衣衫不整,笑声恣意狂放,活生生要把房外的帝王气死。

果然他声音越笑越大,房外的皇帝坐在龙案前,脸色越来越冷,骇的一旁伺候的老太监也面色青紫,佝偻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才好。免遭无妄之灾。

太监姓张,伺候过两位帝王,也算是游刃有余,却也从未遇到眼前这境况,正忐忑着,只听“砰——”的一声爆响,龙案前的帝王掷下的茶盏碎成了无数裂片。

碎裂的瓷片炸开,遍地都是,几乎成粉。掷下的力道由此可见一斑。张太监几乎都替房里那人担忧起其肩上头颅。

房内笑声随着一声爆响而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衣衫的悉索声,片刻过后着装整齐的沈珏便走了出来,他先看了看地上碎瓷,又看了看正低头翻阅奏章的帝王,最后挥了挥手,让太监下去。

张太监立刻弓身,脚底抹油地跑掉了。

闲人都没了,沈珏更是恣意,过去一把抽了那快要被捏坏的奏章,整平了边角,放在案上的一摞奏章之上,又取走了皇帝手上朱笔放好,这才低声道:“生这么大的气做甚。玩笑而已,便气成这样。合该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济事。”

皇帝不说话,只望着那叠奏章出神。

见他始终不肯消气,沈珏也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来,在那刚刚掷过碎瓷的手上覆住。

“别气了。”沈珏说,紧了紧手中五指,柔声道:“回房去吧,这次我让你。”

帝王嗤了一声,满脸的冷淡:“不稀罕。”

整个一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沈珏便跟他不再客气,直接将龙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并除走,只是一个小法术,那些东西都没了踪影。

面对皇帝愈发冷冽的眼,沈珏轻快地笑道:“要批奏章?在房里,来不来随你。”说完便从容的转过身,进了房。

皇帝对着空无一物的龙案瞪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起身,同样是一脸从容,跟了进去。

进了房,皇帝看见那些奏章御笔果然都在,都好端端地……放在床上。

皇帝两步并一步过去,面无表情地将那些东西一把扫到地上,接着自己解了束腰,将长袍褪下直至里衣。

沈珏坐在床上,认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看着忍不住便露出笑意来,只是笑容里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皇帝敏锐的察觉到他的走神,停下手,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不放,沈珏立刻回神,老实地将刚刚系好的衣带又重新解开。

因之前沈珏许诺这次退让,皇帝似乎心情好了些,动作也温柔许多,甚至倾过身,在低头解衣的那人脸上亲了一下。仿佛嘉奖他的温顺。

沈珏趁机一把将他拉过,单手放下床幔,转身把帝王拥在胸前,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道:“我骗你的。”

得知被骗的皇帝居然也没有任何异样神情,连话都懒得说或者是气到无话可说,干脆地一把掐了他的咽喉,五指收紧,摆明了要把他掐死。

可被他掐住的人也同样云淡风轻,尽管已经喘不上气,却稳稳的低下头来,嘴唇覆上他的唇。

唇舌交缠在一处,皇帝渐渐松了手,待到嘴唇分开,额头抵在一处时,皇帝内心有了许多许多无奈。他早知道这人不可能被自己掐死,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样想着,皇帝就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手指的温存。

“往后不闹你就是了。”沈珏说,缎被里的手指不可谓不温柔地抚摸着他,从后背到腰身,再从腰身到腿下,直到那处他想要进去的地方,摩挲着,摁压着,语气却突然严肃起来,“早年就不说了,这十来年我都顺着你的意思随着你,一人一回何时让你吃过亏?只是最近,但凡我想要你的时候,你都一副不甘愿的神态,倒像是我强迫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沈珏亲在他脸上,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你若真是厌了,往后我就不再来了。”

话音落下,浅色幔帐笼罩的小小天地,一瞬间再无声息。

帝王的沉默似乎只是一瞬,这一瞬却有无数念头在他脑中转过。皇帝知道自己可以赶走他,也可以奚落他,他可以对他做任何事,绝情或狠辣从来就不是他缺少的东西。但最后,面对这个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青年,他终于放软声音,低声说:“朕今年,五十了。”

皇帝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眨眼,自己已经五十了。

而眼前这人,眉目依旧,没有一丝皱纹。

再骄傲的人,在一张被衾里赤裸相对,对方红颜黑发,自己老态毕现时,也被击溃所有的骄傲。

皇帝闭上眼,手指张开,抚上沈珏的头,似乎一下子软弱了许多,轻声道:“往后不做这事了。”

沈珏怔怔无言。很久之后,才回过神,从他身上翻下来,侧躺着伸手将他拥进自己怀里。

沈珏回应道:“好,不做了。”

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光阴,似乎在这几句短短对白里,一下子消逝了。

沈珏抱紧怀中人,闭上眼仔细回想,想他的模样:

想他倨傲的模样;

想他高贵的模样;

想他睥睨众生意气风发的模样;

想他成竹在胸坐拥天下的模样;

想他在自己身下的模样;

想他第一次覆在自己身上激烈的模样;

想他们在被衾里厮磨的模样;

想着想着,沈珏便疑惑起来:他什么时候,就五十了呢?

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居然已经老了呢?

沈珏想不起来,所以他想了很久。

在他思索的过程里,抓不住的光阴仍然以摧折一切的笃定脚步不紧不慢的前行着。从那之后,他们在没有做过那件事。

一转眼,又是十年。

建元四十九年,皇帝禅位于太子,退居深宫。

直到他死,沈珏仍然想不起,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老去。不但老去,并且老死。

沈珏想不起来,所以在他苍老的那些日子里,他只能坐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的苍老。

只能一遍遍地承诺:下辈子我去找你。

建元五十一年,皇帝殡天。

同年大将军沈珏交还虎符,当天夜里将军府宅一场大火。

将军殁。

第二十九章

许明世只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要离开。柳延一时也想不出阻拦的理由,指着沈珏,让他陪同前去。虽开春后,卸下厚重棉衣的许明世精神大好,却终究是古稀老人,这样一个老人孤身在外,柳延放不下心。

沈珏没有多话,很快收拾好行装,随他一起出门。

许明世见沈珏跟上本想阻拦,最终却只张了张口,他终归是老了,也会害怕自己半途出了意外,有个年轻人在旁照应,心里也多份安定。只是他依然没有说要去哪里,一路上默默无言,眉头紧锁着显然满腹心事。他不肯说,沈珏也不好多问,背着行李走在一旁,沉默的仿佛并不存在。

一路加快步伐,在日头落山前,两人已经离开罗浮山五百里地。以沈珏的脚力,原本还能走的更远些,许明世却明显走不动了,只是五百里地,他施法不紧不慢奔走一天,停下来时已经面色蜡黄,额头冒汗。

两人停在野外,暮色已深,沈珏环顾四周,觉得景色略有眼熟,站了片刻,沈珏朝东边走去,走了约三里地,绕过一条曲径小路,穿过一片麦田,沈珏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座庙宇。沈珏连忙又走回去,对许明世道:“找到了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去那里过夜。”

许明世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进了庙里。

庙宇不大,小小的一座,虽是简陋,却也还干净,泥塑的神像面前摆着供果,长明灯日夜不熄的燃着,庙里有个小和尚正在续香火,听见脚步声回过头见到来客,连忙合手行礼道:“施主有礼。”

沈珏道:“借贵地一宿,明日清晨就离开。”

小和尚道:“好说,”又问:“饭食也有,只是清淡,施主若是不嫌弃,尚可果腹。”

沈珏行礼道谢,“那就有劳小师父。”

小和尚点点头,为他们准备饮食去了。

沈珏走到被供奉的塑像前站了片刻,扭头对许明世道:“猜猜这是谁?”

许明世有些乏了,坐在一旁昏昏欲睡,闻言抬起眼看,第一眼觉着陌生,再看第二眼,无端看出两分熟稔来。又看了一会,许明世猛地睁大眼,瞌睡虫忽闪飞走,他惊愕地道:“噫,这不是老蛇么?!”

沈珏又指了指左侧的另一尊泥胎,“这个呢?”

许明世呆了,有了伊墨在前,这一回很快便认了出来,愣愣道,“你们父子怎么叫人供起来了?”

沈珏走过去,从包袱里取出水囊来递给他,这才道:“供了有些年月了。”

对着许明世一张好奇的老脸,沈珏只好讲解给他听,其实也无须大惊小怪,他们虽是妖,却也救过不少人,尤其是沈清轩死后他们离山寻觅季玖的那些年月里,父子二人在人间游荡,遇着那些不该遭难的人,伊墨总是让沈珏出手相助,是让他借此修些功德的意思。因而被人当菩萨供上,也没什么稀奇。

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两百多年前曾经被洪水淹没。彼时伊墨父子从此路过,一路尽是哀号悲泣,浑浊的水流中,自上往下滑落的尸体在断流处堆积成了小山,还有些依然活着却无法从水中起来的人,在尸堆上奄奄一息。

官府和当地乡绅一起救人捞尸,刚救上几个,又逢大雨,山坡崩塌,泥沙俱下,救人者反被洪流卷走。其时惨状,若人间炼狱。

伊墨看不过眼,在暴雨中带着儿子将泥流里的人一一救起,又将那些死去的尸体都捞了上来,直到当地府衙和望族富户将受难的人群安置好,才和沈珏离开这里。他们走后,劫后余生的乡民们在重建家园时,便给他们修了一座庙宇,凑钱请了邻村一位高明画师,将他们容貌根据口述画出来,又请了匠人,将他们照画卷上的模样塑了泥胎,此后香火不绝。

许明世听了,捻着须子忽而笑道:“他们知道你们是妖?”

沈珏回答道:“那时要救人,不施法怎么行?他们自然看到了,一开始以为是神仙,后来人救完了,父亲说我们是妖,所以他们都知道。”

许明世呆了一会,忽然说:“我有一次要回师门,因天黑赶路,心情又急,便施了法狂奔。后来天亮了,我回头一看,嗨,都奔出师门三百里了。”

说完这事,许明世道:“我常常觉得自己办事没头没尾,莽莽撞撞,原来你们父子比我更甚。”

可不是,神仙救人天经地义,妖怪救人还自报家门,难道还不莽撞?万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莫说供奉,将来有个大病小灾,也要污蔑都是因为当初让妖怪救命时碰到了妖气的!

沈珏道:“管它作甚呢?救起来之后他们怎么活,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许明世说:“也是。我在人间久了,到被世俗利禄扰了心智,在意荣辱过甚,惭愧。”

两人正闲谈着,小和尚一卷帘子走了过来,手上托着木屉,放了几个馒头,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他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很好了。”许明世说,“多谢。”

等人退回去,进室内念经,许明世听着木鱼声,小声问沈珏:“那这和尚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沈珏说:“我也是第二次来,想来是路过见这里清静又无人,就在此修行了。”

这样的事也不稀奇,许明世就没再问。

沈珏倒是问他:“你这一路往西,要去哪里?”

“去找我师尊。”许明世说,接着就不再说了。

沈珏见状也不再问。

看许明世吃完饭睡过去,沈珏想起山中柳延,挂念着他一人在家吃了没有,想着自己出门时可有烧水等等,想着想着,就觉得想也无用,便静下心,盘膝坐着修行吐纳。只有在外面奔走时他才会想起修行,为的是第二日奔走的养精蓄锐,一边也清一清自己的浊气。一回到家,却几乎连自己是个妖精的事都忘了。

第二日天明,两人告辞小和尚重新上路,许明世走的比昨天更慢了些,沈珏皱了皱眉,道:“要去哪里也不说,若是远得很,你走这么慢哪天才能到得了?不若我背你吧。”

许明世听了,几乎跳起来,一副不服老的语气狠狠道:“我才不要你背。”

说完拔腿就走,这回心里不服,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耗尽法力,虽一上午就走出四百多里地,晌午却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

沈珏说:“老了就要服老。”说着也不管他顽抗,轻轻松松就把老头儿扛上了背,问:“还是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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