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下+番外——溯痕
溯痕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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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沈珏伸出胳膊,捋起衣袖给爹爹看,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展示自己手臂上的几个血窟窿。也泛着白,没有再流血。

其中细节柳延没有再问,不用问,他大约也猜得到。毕竟失去了灵性的伊墨,再也不认得他,生于丛林的野兽们,天生就有一种察觉危险的本能,譬如那年刚抱回的小狼崽,就怕极了伊墨,又比如现在,失去了妖力只是一条野蛇的伊墨,也怕极了这拥有强大力量的黑狼。这是兽类的本能,弱者对强者的畏惧。

所以沈珏即使没有任何敌意,在此时的伊墨眼里,也是危险的敌人。

柳延让他去上药,又去厨房往炉灶添柴火,沈珏回房换了身衣衫就赶去,将一人一蛇推搡着,赶出厨房,自己接手,在柳延做好的饭菜旁,又添了两样小菜。这才端进房。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两人都是一天滴水未进,低头各自忙着往胃里填充食物,一碗米饭刚刚下肚,床上昏沉着的黑蛇此时清醒过来,吐着信子,仿佛在观察他们。柳延也未多想,立刻放下碗筷走过去,刚伸出手,只听背后沈珏一声“别动”,柳延的手已经被咬住。

疼归疼,柳延却在笑,打量着这死咬自己不松口的黑蛇,也不知作何感想,良久方道:“怎么没了妖丹,个头都小了这么多,那年你可是将我手腕都咬透了。”

那蛇自然听不懂,只管紧咬他不放,毒牙还在注入毒液,许久这人都无反应,倒像是咬在棉花上似地,不痛不痒,莫说毒,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倒是他自己的蛇尾,被柳延提了起来,就势缠在自己臂膀上。

沈珏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眼前一幕有些滑稽,那黑蛇缠着柳延的胳膊,毒牙却咬在他的手上不放,因为打回原形失了妖丹,个头比原先小了许多,否则柳延一只胳膊,必定举不起来它。

滑稽之外,却又有三分凄凉。原本他们是最亲爱的人啊。

臂上挂着那蛇,柳延又走回桌前,幸而伸出的是左手,右手还有自由,可以握得住木箸,继续吃饭。沈珏虽是妖,却很少修炼,尤其与家人在一起,每日里惯了五谷杂粮,人间美食那么多,何必封了口腹之欲的快活。连伊墨,不也常常一日三餐,自称吃的满身浊气,却依旧乐此不疲?但这晚,沈珏却突然没了食欲。

倒是柳延,神情恬静,始终从容淡定,一手被咬着,都未停止进食。

沈珏看了他许久,终于出声:“爹,他要天天咬你,你就天天这样么?”

柳延未立刻回答,又吃完一碗米饭,才倒茶漱口,不紧不慢地道:“他虽没了灵窍,你就当他是傻子了吗?”

沈珏眨了眨眼。

柳延解释道:“他咬几次发现全然无用,也就不会再咬了。明知道无用,还花力气咬,那可不是他。”说到这里柳延顿了一下,而后补了一句:“他懒得很。”

沈珏连忙点头,如醍醐灌顶,跑过去一手捏住黑蛇的头部,让它张口,从柳延的肉里退出毒牙。又将缠绕的蛇身剥下来,提在自己手里,低头对着黑蛇自说自话:“你可趁着现在多咬我几次,往后别突然来一下就行,怪吓人的。”

那蛇吐着信子,扭身就要跑,概因先前咬过他好几回,也没把这东西咬死,反倒是自己莫名其妙昏过去,心里知道不是对手,识趣的很。

沈珏很惊讶,一边不让他乱跑,一边说:“爹,他真不咬我啦!”

柳延只是笑,笑容平静,那丝丝惆怅,掩的极好。

黑蛇在沈珏手上挣了好一会,也没挣脱开,索性就放弃了,不再挣扎,要死要活由他,自己确实弱小,这一点判断无需灵智,只是本能。

见他放弃了,沈珏将蛇交给柳延,确认柳延不会天天被咬,也放了心,道:“雨停了,我去找些野物来喂他吃,爹你别让他乱跑,要是钻到哪个洞里去了,我也不容易找到。”

柳延应了声,看他矫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低下头,柳延将放弃挣扎的黑蛇紧紧拥进怀里,这动作过于突然,已然装死的蛇受了惊,又抬起头,一口咬在他身上。

尖锐的毒牙刺破血肉肌理,刺入前一夜,他曾细细亲吻过的地方。被他伤到的人只微颤一下,没有任何动作,指腹执拗而温柔的在那冰冷鳞甲上抚摸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摩挲,仿佛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伊墨。”

柳延低低的唤。烛火摇曳着,光线明昧不定。

他一遍又一遍的唤:“伊墨。”

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在空气里经久不散。

除了这个名字,除了指尖抚触的冰凉,此刻,他一无所有。

第二十三章

雨势已停,树叶上的水滴下滑并坠落,发出一种寂寥而孤独的声音。这个夏夜与以往并无不同,雨势迅疾而来,又匆匆离去,只余洗过的山水,和寂寞的余音。

房中烛火昏暗,火苗如豆,在无法掌控的气流中微微摇曳——这个世上很多东西都是人力无法掌控的,比如空气,比如爱情。

失去灵智的黑蛇依然咬着柳延,毒牙沁入血肉里,释放着毒液。如果他有记忆,他就会记得,将痴痴傻傻的小柳延抱回的那天,就喂他吃过一粒金色丸药,那粒药,可以让柳延一生免于他的毒——他已经不记得。

此时他只是一条蛇,没有法力,没有人形,也没有记忆。所有的一切他都凭着本能去做,不需要思考人情世故,不需要考虑他所咬啮的对象,究竟有无恶意。

柳延始终抚摸着他的项背,手势安稳,神态安详。早已预见的事,他心中掀不起太大波澜,坦然面对这一切,不仅仅是因为他心态从容,或许也是因为,前方道路只有这一条,再没有别的选择。

入手还是冰凉的鳞甲,细小的鳞片一层层的贴合在一起,无可挑剔的光泽并坚硬。即使瘦小许多,现在的黑蛇依然有着威慑力。柳延的掌心在他身上,自下而上的逆行抚摸,掌心依然微疼,仿佛被利刃切割。世上之事,一旦逆行,总是痛的。

譬如人妖自古殊途。三百年的光阴就这么走过了,这样的疼痛也不曾消失。

窗外树影婆娑,柳延不知道怀里的蛇还要咬多久,也不知道沈珏还要多久回来,他在幽暗的屋内坐着,桌上的油灯已经被透过窗棂的山风熄灭,一室寂静中他搂着怀中的蛇,那条蛇也以一种绞缠的方式紧咬着他。谁也不放手,谁也不松口。这样的僵持让时间漫长到了极致,仿佛停滞不再往前行走,柳延觉得自己成了时光里凝固的一座雕像,被时光侵蚀成灰。

然而怀里的蛇却慢慢、慢慢地从他的血肉中拔出了毒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蛇信在这具温暖身躯前不停的探出,寻找这具身躯的气息,与味道。

他开始在柳延身上游走,蛇身钻进了衣襟里,贴着他的肌肤蔓游过,从胸膛到后背,整个蛇身都随着这样的举动而潜入衣内。

冰凉凉的蛇身仿佛绳索在肌肤上擦过,柳延疑惑的看着自己鼓起的衣襟,不知他意欲何为。直到那条蛇被他的束腰挡住,无法再往下探寻,柳延犹豫片刻,伸手解开腰束,在黑暗中衣襟大敞,并无羞赧。

察觉到他的配合,黑蛇在他腰上停了片刻,蛇信快速扫探,在他小腹上掠过,继续往下,顺着腿根的位置,蛇头停留在柳延的股间。似是也有疑惑,再不往前,而是停滞在那里,静止不动。

一转念的功夫,柳延已然明白过来,伸手将他捞出,系好衣衫后抱着他去了床边。

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黑蛇对他伸来的手没有反抗,带着警惕的让他抓住了自己,走了十几步,柳延将他放在床上,薄被也一并展开,让他搜寻那上面的味道——他自己的味道。

这里四处都是他的味道,柳延想,无论是这床榻,还是他自己,身上无一不沾满伊墨的气息。也就是这一瞬间,柳延明白前一夜的欢好过后,为什么伊墨没有让自己清洗。

伊墨知道,那些气息保留下来,即使他归于蛇,也不会轻易伤他。然一场雨水,冲刷了他身上刻意遗留的气息,所以当他伸出手去,自然被咬了一口。

这场雨是伊墨没有料到的,或者知道会下雨,却不知道他会一直站在雨中等他们回来。很多意料之外,伊墨没有去想,而意料之中,他总是倾尽所能,默默做到最好。

这是属于伊墨的温柔。

本身就是一个很懒的蛇妖,给予温柔的姿势都淡漠而懒散,最热烈的时候也只说过一句“我喜欢你”,再没有更多的甜言蜜语,而他所做的点点滴滴,都在为这四个字做最好的注释。

最简单不过的四个字,许多人都会说。哭也好,喊也罢。都抵不过伊墨口中,最为平淡的这一句话。

——“我喜欢你。”伊墨曾经这样说过,说的时候语气平静,更像是陈述某种事实。

他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时光,来表达这句话。

也用了很多年的时光,来酝酿这句话背后,陈年芬芳的温柔。

独一无二的,伊墨的温柔。

柳延坐在床沿,眼眶不知何时湿润。黑暗的光线里,床榻上游移的蛇钻寻过后又下了地,在屋子的角落里四处游走,他循着自己的气息走了很久,仿佛冥冥中被神灵牵引着一般,在各个角落搜寻后重新回到了床边,顺着柳延垂下的脚踝攀了上去。

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源的身子,在他回归时的第一时间,将他接住,拥进怀里。

受了一天惊吓的黑蛇没有任何反抗,钻进他的衣襟,蛇尾卷缠起来,缠在他的腰上,贴在柳延腰腹最温暖的位置。

他又重新回到他怀里。

第二十四章

柳延将他抱进怀里,虽是死死抱着,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张口,再咬自己。他不怕被咬伤,那些疼痛对经过沙场的他来说不过皮毛,他只是本能的担心而已,像一个在烈日下行走的人,突然头顶天空乍变,暴雨倾盆而下。他担心的是那一瞬,无所适从的狼狈。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这些担忧也无人可说。他无法想象自己对怀里的蛇说:你要咬我,就趁现在咬个痛快,咬死也罢。只是不要,在我以为你信任我之后,猝不及防的咬我一口。

他害怕他会疼到绝望。

“害怕”这个词,柳延只是不说,然他心里却从未逃避过。他终是有所畏惧的。对这世间存畏惧之心。

高山仰止,红尘万丈,天地苍穹,若心中无所畏惧,那便不该是人。

连蛇妖伊墨,心中也是有所畏惧的。纵有千年道行,呼风唤雨之能,他也不曾生出违逆的念头,否则他未必就听话地任人打回原形,倒是会带着柳延四处逃遁,了了这一世。

这些情理,柳延懂,伊墨懂,沈珏却想不透彻。

沈珏说:“我就不信父亲没有别的法子。”

柳延道:“还有什么法子,能比现在更好?”略顿,柳延又重复道:“现在,很好。”

至少还能在一起。

在一起就足够了。其余的,柳延不贪求。第一次听见这个结局时,也想过能不能生出变数来,柳延想过,以伊墨之能,未必不能逃掉。只是,逃掉又怎么样呢?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跟在伊墨身边也是累赘。若是不跟,则是生生的分离之苦。也或者,他们的逃亡路上要眼睁睁看着最亲爱的人伤在自己面前,死在自己面前。那样的结局过于惨烈,他们消受不来。

比起这些,他们宁愿选择如此渡完一生——在一起,即使不能相认,也在相守,至生命终结,黄泉路上并行时,知道自己给了对方,安好无恙的一生。

柳延闭上眼,轻搂怀中黑蛇,将他贴在心口上。几日下来,黑蛇业已习惯,不做反抗,懒散的随他抱着,并觉舒适。

沈珏看着他们,无法反驳柳延的话,他知道连伊墨都未必说的过柳延,又况论自己。也或许,他并不想辩驳。

身为人子,眼睁睁看着现实残酷落在亲人身上,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无能为力,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太多次,而每一次,都是自己至亲之人,每一次,他都重复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仿佛他并未长大,仿佛他还是那个幼儿,看着自己的爹爹一夜老去,生命枯竭在眼前。他伸出手,一次又一次试图做些什么,却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深刻的认知到自己的无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们受苦受难,而他在一旁……只能看。

他伸出去的手,一次次颓然收回,带着拢不住的风。

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愤懑与懊恼只能加深这种无能的绝望。

这个时候,只有洞察一切的柳延能安慰他,告诉他,不需要做什么,你很好,因为这样很好。

即使明知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但柳延说了,沈珏便默默地让自己信了。他信了,柳延就不用在悲哀里再分出心来,去担忧他冒失的去做些什么。深深地了解这一点,沈珏便让自己相信,这样的结局,就是人妖殊途的最好结局。没有人不开心,没有人不甘愿。不能,也不敢。

很久很久以前,在沙场上的季将军也曾说过,人要有敬畏之心。这句话他为什么说,在什么情景下说的,沈珏都不大记得清了。但他始终记得,那日季玖手上沾满了血,他满身血腥,却神态肃穆地说出这句话。

要敬畏什么,沈珏没有问,或许是敬畏一个人,或许是敬畏某种东西,也或许,是敬畏一种虚无。

因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人不敢放肆作恶;因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将军不会轻易杀不该死的人。

因为心中有所敬畏,所以从出生伊始,启蒙第一课,是人之初,性本善。

因为敬畏,所以明知结局并非理想,依然没有犹豫。如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前者败给不可战胜的对手,并心悦诚服;后者败给不可抗力的流年,并无话可说。

季玖这样说过,柳延也这样说过。

沈珏便无话再说,低声道:“爹觉得好那便是好。”

柳延真心觉得这样是好的。他可以与他一起,赏同一朵花开,艳丽无方;看同一片麦田,硕果累累;或许,可以带着他游走四方,品人间烟火百味。然后在黄泉路上,谈论走过的路,赏过的花,喝过的酒,遇到的人。

可以在那里,坦然地对伊墨说,没有辜负这些年,没有辜负这光阴,四季一起走过了,流年一起走过了。你与我,一起走过,没有分离。

柳延觉得这样是好的。再无贪求,心满意足。

他坐在院中,怀中抱着一条吃的肚腹滚圆的蛇,与摇椅上微微晃动,看着院外花开了又落,枝头结出青涩的果实并逐渐红润,看着雏鸟展开稚嫩的羽翼第一次飞翔。他气定神闲的看着,面带微笑,岁月静美。

沈珏下山采办去了,秋天马上就要过去,寒冬将来临,家中棉被需要翻新,添置一些冬衣,炭火去年也用的所剩无几,他要备上足足的炭火,在寒冬的屋子彻夜不休的燃烧起来,让小屋始终暖热着,仿佛心也是暖的,再也不会冷。

要采办的东西很多,沈珏一时回不来,柳延在院中坐着,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不要置办太多东西,明年开春,伊墨冬眠结束,他们就要离开了。

上一回游玩,中途败了兴匆匆回来,这一次,柳延想带着怀里黑蛇,重新再走一次,将山水风景都看遍,才会回来。

再回来时,怀里的蛇或许已是一条老蛇。这中间时间还很长,柳延却不想再浪费。

彼时麦苗飘香,桃花鲜艳,杏花粉白,榴花火红,油菜花金黄灿烂,开完一季,还有下一季,彼时他年少气盛,轻狂恣意,用自己性命赌伊墨的心软,总觉得时光漫长,随手挥霍。却未想过,下一季的花,即使一模一样,却不是曾经那一朵。

他如此无知。

目光温柔缱绻地落在怀里黑蛇身上,柳延想,幸好辗转三世,他还在这里,还有一路执着的人始终不曾放弃,让他得以回握他的手,还能够有机会改过自己的无知,好好的在一起,重新来过,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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