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下+番外——溯痕
溯痕  发于:2013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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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还没过,他们先欢腾起来了。原先骂战的只一个人,扯着嗓子上下对骂,后来一个人就压不住了,城楼上的人都在骂。匈奴人也压不住脾气,冲上去十几个,帮着骂,却因为不通汉语,骂的都听不懂,一时间城上城下,都是活蹦乱跳,手舞足蹈。

季玖听他们骂的热闹,走到城楼上去观“战”,却因为在匈奴两年,听得懂一些匈奴话,在对方一句咒及先人的话里,季玖取了自己的铁弓来,玄黑乌铁打制,重三十斤。季玖拉开弓,羽箭上弦,眯起眼,飞矢流星般破开气流,呼啸一般,穿透那人聒噪不休的咽喉。

旁边守城将士先是一愣,继而高声欢呼起来,先时欢呼声还乱着,慢慢的整齐划一,迭声喊着:威武!

成千上万的将士一起呼喊,那一瞬,地动山摇!

匈奴军中骂阵的数十人,匆匆抬着同伴的尸体离去。

匈奴依旧没有再攻城。

大年三十晚上,季玖运了十几车酒来,平分给了这几万兵士,一人一盏刚刚好,再多就没有了。

营中的军士们排着队,挨个饮了自己的一盏热酒,季玖又将酒送到了城上,还是每人一盏。从头到尾,也只有一句话:仗打完了,让皇帝赏酒,大家喝个够。但今夜,只能饮一盏。

季玖自己回到屋中,伴着远处飘来的爆竹声,取出一支酒葫芦,里面是那人送的春酒,四十年的陈酿,以他的酒量,也会醉。

他饮了一口,含在口中,却没有急于吞咽,只是含着,将凉酒含到温热,才缓缓咽下去。是甘甜的,却又泛着苦。

他舍不得喝,只饮了两口,就停下了。

他要留着,直到自己该做的事做完,再痛痛快快醉一场,就可以长醉不醒。

一个冬天的对峙,变成了一场僵局。年后开春,依然如故。

季玖坐在城楼的台阶上,明显心事重重,沈珏过去询问,季玖却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太对。”却又不说哪里不太对。

太安静了。

这样的安静不是季玖想要的,也不该是匈奴军的作风。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将军出兵试图剿伐,却大多无功而返。因为那是一个游牧民族,打得过便打,打不过就走。不需要种田养桑,没有任何拖累。只需有水草肥美之地,就可以合家迁徙。

季玖一动不动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珏站了一会,也坐在他的身边,望着城上将士,等了会道:“将军想到什么了?”

季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厉兵秣马,匈奴人在整顿部族。此次右贤王亲征,却为什么只有区区六万兵马?”说着季玖看向沈珏,认真问他:“不到十万大军前来攻城,摆出要入主中原的样子,你信吗?”

沈珏很快也想到了,问:“有援军?”

季玖点点头:“一定还有兵力,但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沈珏凑到他耳畔问:“我去查?”

季玖摇摇头:“不用。”

“为何不用?”

“就是知道在哪里,我们前面有六万军马挡着,如何杀得过去?”季玖淡淡道:“我若是他,就将大量军马,埋伏在首军背后,只等我们大意出击,他们就可合围而上。”

季玖说着,自己突然笑了,喃喃道:“我原只是想消耗他们,现在看来,没有贸然出击倒是做对了。”

回到营里,季玖摆开地图,又改了主意,指着图对沈珏道:“你沿着这条山脉去查,来回五日足够……”略顿,季玖道:“若不安全,就立刻返回。”

沈珏笑了一下,沉声道:“我虽没什么本事,这点事却也难不住我。”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五日后沈珏返回,面色凝重,一路冲进季玖营里,凑到他耳边道:“埋伏了大约八万铁骑,加上城外六万,共十四万。”

季玖闻言反而踏实了。匈奴人整顿好了部族,磨刀霍霍就等着这一战,这一战胜了,铁骑入关,关中的富饶便是战利品,而新即位的大单于的威望就更加如日中天,那些表面降服内里不服的部落也就踏踏实实跟着单于生死效忠了。所以这一战,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游猎。而是真正的关乎到匈奴王廷的兴盛荣辱。

“将军。”沈珏在他身后问:“打还是不打?”

季玖答:“打!”

打是一定要打的,怎么打却是个问题。十四万铁骑,灵活机动,匈奴兵各个擅马背骑射,真要迎面对上,季玖怎么算结果都是自己损兵折将超过对方。

亏本的事,生意人不做,沙场上的将军更不能做。因为他们手中握的是人命。

又是一个月,春暖花开。

紧闭了数月的城关突然门户大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涌出,领头者一身玄黑铠甲,端坐在马上,身后旌旗飘扬,一个大大的“季”字。

元帅亲自出城了。匈奴探子连忙返回营地报信。

季玖领精兵三万,直冲匈奴营地,厮杀一日后大军往西边撤退,西属有一山岗,岗上乱石叠生,树木稀少,远观如凤凰引颈高歌,又叫凤鸣岗。季玖带兵撤退至岗上,夜里燃起烽火,漫山遍野的火把,燃起来在孤岗上,将夜幕都辉映成了红色,连绣着“季”字的旌旗都变成了血红,如魔似幻的景象,仿佛凤凰涅盘。

季玖站在最高处,俯望着随自己而来的这些兵士,问:“怕不怕?”

“不怕!”

“粮草可维持一月,此处没有水源,”季玖挽起唇角:“怕不怕!”

“不怕!”

“他们敢攻上来,就将他们杀回去!”季玖说:“没有肉,就杀了他们的马匹充饥,没有水,就饮他们的血,好不好?!”

“好!”

季玖笑了。

孤军奋战是每个将领都不愿意面对的局面,因为它通常代表死亡。而季玖就这么泰然的将自己放进了绝境。

岗下被匈奴军包围,他们不断往上冲,又一次次被弓弩手逼退回去,本来碎石遍布的山岗就不适宜马匹奔腾,他们还要面对石缝里埋设的绊马索。常常从马背上掉下来,被弓弩手射成鲜血淋漓的刺猬。

半个月过去了,岗下尸体成山,被松动石块蹩断腿的马匹也日渐增多。

这晚季玖清点人数,出城的三万人马,还剩一半。但岗下匈奴军,却是他们的两倍。

兵士们都沉得住气,只是目光越来越凶狠,泛着嗜血的光。战争就是这样,将人打成了狼。

季玖在等右贤王耶律德厄出兵。那埋伏的八万铁骑原先是要来包饺子的,现在,季玖相信耶律德厄在犹豫。

倚着巨石啃着干粮,将领中有人问他:“要是那个右贤王不出兵怎么办?”

季玖答道:“他会出的。”

“为什么?”

“他丢不起这个人。”季玖笑笑:“耶律德厄是他们的勇士。现在对方统帅就在他百里之外的山岗上,身边只有一万多的兵力,而他却不敢出兵斩杀……这种事传出去,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即使明知道是陷阱?”

“即使明知道是陷阱。”季玖说。放下手中硬饼,拨着火堆淡淡道:“战局进行到这天,已经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了。我们到了凤鸣岗,阴谋就是阳谋。你担心他不出兵,其实也是有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出兵的可能性太大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理由让我放弃这次机会。”季玖说。

况且他在这里,敌方统帅就在百里之外的孤岗上,这个诱惑太大。大到连季玖都深觉,若是换个位置,自己也会冒险的。

战场上从来没有稳操胜券的将军,不论是谁。只要胜败五五开,就值得一赌,甚至有时候,还要赌那千分之一的机会。每一个将军都是赌徒。

季玖是,耶律德厄也是。

十天后,耶律德厄出兵了。

八万铁骑联合剩下的四万多军队牢牢地围住了凤鸣孤岗,将山岗围了个水泄不通,所谓十面埋伏,也不过如此。

真正的大战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季玖并不需要如何指挥,因为凤鸣岗上的将士都知道这是生死一战,任何松懈都是致命的,只有以死相搏,让每一根箭矢都能精准的射入敌人的心脏,每一颗抛下的滚石都能砸到敌人的头颅,每一柄长枪都要刺透敌人的胸膛。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士兵,没有军衔,没有官职,但是这场惨烈的战斗中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谁的个人力量能够对战局起到倾斜的程度,连季玖都不能,他们都是普通人,护卫国家,如此而已,但全都舍生忘死的将生命的辉煌燃烧到了极致。

因为他们不能退,城中百姓需要他们,家中妻儿需要他们,还有含辛茹苦养育他们长大的爹娘,一切都要他们去保护。

人的生命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心中有了守护的信念。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微微亮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鼓声。鼓点激烈而昂扬,伴随着成千上万的兵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连大地都产生了震动。

正在厮杀的双方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他们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某种默契,转过身,看向远处。

四面八方涌来了黑色的军马,奔腾着却又有秩序的朝凤鸣岗逼近。从东南到西北,将他们围拢起来的黑色的军马如漫天遮蔽的黑羽,在匈奴人眼里笼罩了一层梦魇。

擂鼓声依然在继续,每一个鼓点都仿佛砸在了人们的心尖上,季玖站在高处一块突出的怪石上,冲着已经攻到山岗中腰的耶律德厄不无嘲讽的一笑,声音如同鬼魅,宣告着道:

“你输了!”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战鼓砸出最后一个尾音,合围过来的将领中沈珏抽出佩剑,剑锋指向被他们围住的匈奴大军,振臂高呼:杀!

不死不休。

第三十二章

耶律德厄在决定出兵时,就已经想过,一旦大军围住凤鸣岗,可能会遭遇反包围。但他算过路程,就算大军要包围自己,也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而这个时间,足够他攻克上岗上残余的一万多兵力,并生擒敌军统帅了。所以,他才决定冒险。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四面八方倾轧过来的人马,会来的这么快。

以一万多兵力顽抗的岗上统帅,居然毫发无损。而他自己,则被彻底包围了。

耶律德厄开始突围,但心中的不甘和恨意是浓烈的,堂堂右贤王,居然明知对方有陷阱,却必须跳下去。自从季玖带人上了凤鸣岗他就知道,已经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了,对方要的就是他来包围。他怎么能不来呢?几万将士都在等着他生擒敌方统帅,都在等着这几个月来噤声潜伏的大展身手,若是不来,即使活着他也是耻辱的活着。他必须来,也只能来。

所以面对被包围的命运。

侧过头看向自己儿子,耶律德厄冷声道:“你,杀了他!”

剑锋指的是上岗上正在俯视战场,寻找俯冲机会的那个人。一身黑铠在微亮的天际有着不容忽视的气概,冷峻迫人。

耶律德厄之子耶律雄延听到了命令,也知道这一战打的分外屈辱,他点点头,在周围奋力突围的队伍里,取出背上长弓,拉开了弦。

箭头是银白的,冰凉而锐利,带有倒刺。一看就不是凡品。

杀了敌方统帅,就算今次不能凯旋而归,也完成了一项使命。况且敌军轻装围剿,耶律雄延和他父亲一样,对自己精锐队伍充满了信心,就算损兵折将,他们也一定能冲的出去。

季玖在观察两军对阵,他需要带着岗上这些人冲下去,杀过敌军的围墙,与自己的部队汇合。远远的,他看见了左边冲杀最勇猛的那一支队伍,领头将领一身甲胄,手握长枪,如一只冲进羊群的猛兽用锋利的爪牙撕咬着敌军的咽喉。是沈珏。

已经是偏将军的沈珏在杀戮中不停地抬起头,看一眼上岗上那个人,他知道他在等接应,所以他要杀过去,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他顺利冲刺而下,回到安全的位置。

前一世沈清轩死时,因为他年幼,伊墨甚至没有让他看到他爹的尸体,直到棺木入殓下葬,他也再没有看过。

但是他知道,爹死了。

死了,没了!

这一世他已经不是幼童,有了可分担可保护的能力。

对季玖,沈珏是心怀愧疚的。那一次兵戈相向,是不该发生的事。如果真拿他当爹,又怎么会举剑敌对?可是他想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到今天,他连一句“对不起”都还没有说。沈珏想到此,杀的益发刚猛。

季玖已经选定了俯冲的位置,正是左边,沈珏的队伍,他带着人,开始往下冲。

凤鸣岗的三万人现在只剩不到五千,五千人马疯了一样往下冲锋,造成了两面夹击的假象。匈奴军队慌乱了一下,回过神来拼死阻挡,刀戈的翁鸣声响彻寰宇,季玖连续砍翻两人后,举起的长戟却停顿了一下,凝滞在空中。混战中他瞥到了那抹飞一般逼来的银白。

直朝自己胸前而来,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季玖以为必死无疑,胸前红珠却在此时闪烁了一下,羽箭折断,箭头坠地。季玖不由得怔了一下,很快回神,偏头躲开砍来的弯刀,长戟画出半弧,又杀出几丈。

沈珏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与季玖人马汇合,而后左右搏杀,彻底打乱了匈奴军左侧的步伐。

与此同时将领程逾也杀入右侧,将围住山岗的匈奴大军切断了重新汇合的可能。

匈奴大军被截成三段,开始各自突围。趁混乱杀入敌军的长枪手放倒马匹,骏马随着骑手一齐倒下,又绊倒了后面的骑手,匈奴军队陷入混乱,呈溃败之态。

混战到晌午,日头高照,耶律德厄的中军率大部终于突出重围,往西北方逃逸。奇异之处在于,整个包围圈里,只有西北方向的包围最为薄弱,耶律德厄知道有诈,一时也进退无度,只好硬着头皮带人冲向西北方向。散乱的军马沿途重新聚拢,在途经岳泰山谷时,两侧突地又响起战鼓,马声嘶鸣。粮草官申海一身青袍儒衫,居高处在重重护卫中冲他作揖行礼,喊道:“右贤王,在下奉元帅令,在此等候多时了!”伴随话音落地,山头竖起无数军旗,大大的“季”字迎风招展,弓弩手羽箭搭弦,忽然松手,万箭齐射,山下顿时一片哀嚎。

等季玖等人围剿残部完毕,赶到岳泰山谷时,申海迎上来行礼,道:“右贤王冲过去了。”

季玖嗓子嘶哑,咳嗽着道:“无事,匈奴大部不可小觑,冲过去也是应该。今夜在此扎寨,粮草运到了没有?”

“已经备好。”

季玖抬头看了看天,夜幕上星辰点点,格外耀目。他看了一会才下了马,满眼都是血丝,脸上血污早已糊住,看不出本来面目。

简单洗漱过后,季玖回到军帐,取出一份空白奏章,狼毫笔吸饱墨汁,在纸上悬顿片刻,走出字迹。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份奏章了。季玖安静写完,等墨迹干透,合上放到一旁。

又铺开纸,开始写家书。同样,这也是他这一生,最后一封家书。季玖写的很仔细,比写奏章时还要仔细。却也只用了三张纸,一炷香的功夫就写完了。

同样等墨迹干透,季玖唤人来,吩咐连夜起行,将奏章呈与圣上,家书送到府中,由夫人亲收。

做完这一切,季玖才重新坐回去,喝了点水,头也不抬的道:“你还不出来!”

他周边空无一人,却偏偏是对着无一人的周边说这话,于是,伊墨只好现身。

季玖说:“跟多久了?”

伊墨道:“这一个月都在。”

季玖本来要问,先前是你救我?话到嘴边,却没问了,这个问题太多余。顿了一下,季玖道:“就那么不想看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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